庆帝已经醒了,李药跪在床边,仔细诊脉之后,沉默不语。宋允墨,毕德升和秦伯全都围过去,殷切地望着他。
    李药面露遗憾,摇了摇头。
    “师傅,连你都没有办法?”宋允墨不信。
    “油尽灯枯,心虑焦结,无力回天。”
    毕德升重重地跪在床边,不停地抹泪。李药是他们最后的期望,如今这个期望也破灭了。“皇上……”他以头磕地,泣不成声,“老奴没用啊,老奴没用……”
    庆帝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虚弱地说:“小德子,人都有一死。有劳神医了。”
    “我再想想办法,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吧。”李药叹气,和秦伯一起去旁边商量药方了。
    庆帝看了毕德升一眼,毕德升把寝殿内伺候的人都带出去,自己守在门外。庆帝招宋允墨到床边,柔声问道:“都部署好了吗?”
    宋允墨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皇上不必忧心,臣会办好的。”
    “朕这一次去白州,有可能回不来了。”庆帝坦率地说,“清辉走了,朕走了,没有人可以再护着宋家,你跟昭文要把宋家撑起来,知道吗?不仅是朕,东青国和百姓,也需要你们。所以无论面对任何困难,都不要轻易放弃。或许朕和皇室,回报不了你们什么,但朕始终相信宋家,倚赖宋家。这是朕作为一个君王,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宋允墨抿着嘴唇,努力忍着上涌的泪意,点了点头:“臣必不负皇上所托。”
    庆帝欣慰地笑了笑,听到毕德升在门外说:“皇上,公主来了。”
    “我刚想宣她……让她进来吧。”庆帝看了宋允墨一眼,宋允墨退到了偏殿去。
    ☆、告别
    兰君并不知道庆帝的病情,只当是与前几次一样,休养些时日便会好。
    她从盆里拧了手巾,仔细给庆帝擦着脸和手,抱怨道:“父皇太瘦了。病好之后,可得多吃些。”
    庆帝强打着精神看她:“朕一直没问你,你娘在世时,有跟你提过朕吗?”
    兰君愣住,不知父皇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摇头道:“从来没有提过。”
    庆帝悠悠叹了口气,终究是恨他,连在女儿面前都不愿意提他。又听兰君说:“不过娘经常在院子里看月亮,一看就看整夜。还爱在院子里种一种叫做鹭鸶草的东西,不能卖钱也不能吃。可每到夏天看见它开花结果,娘就会特别高兴。”
    庆帝嘴唇动了动,泪水滚落下眼角。
    “父皇,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年纪大了,迎风就会落泪。”庆帝抬手擦了擦眼角,笑着看兰君,“朕这次去白州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好好照顾自己。”
    “我身体好着呢,父皇放心!”兰君把一个拳头大小的锦囊塞进庆帝的掌心里,“我的护身符给父皇。”
    庆帝打开锦囊看了看,里面是一片金叶子。
    兰君趴在庆帝耳边说:“阿衡说,这是当年他爷爷用给阿衡打长命锁剩下的金子做的,还是我跟阿衡的红娘呢。这东西跟了我十年,父皇在白州的日子,就由它替我守在父皇身边。”
    庆帝点头,把锦囊放在心口的位置,孩子气地拍了拍。
    兰君又坐了会儿,看到庆帝仿佛很累,只是强撑着精神,便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庆帝又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庆帝眸中泪光晃动,陡然有种错觉,好像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随即她又觉得很荒谬,但还是走回床边,俯身抱了抱庆帝:“父皇越来越像个孩子了……兰儿抱抱父皇,父皇不难过,很快又会见面了。”
    庆帝抬起手回抱着她,久久都不肯放手。等兰君再抬头的时候,皇帝已经睡着了。
    兰君心思沉重地从龙苍宫出来,意外地见到了宋允墨。他正坐在花园里,绿树鲜花,他的玄衣片叶不沾。
    “宋大人。”兰君走过去,脸上有几分喜色。宋允墨也有些意外,起身行礼:“公主。”
    “你怎么会在这里?”兰君本以为再见面多少会有些尴尬,毕竟知道了他的感情,自己却无法回应。但没想到他从生命里退去,却悄悄藏在脑海里或者心里某个地方,徘徊不去。见到总有种亲切之感。
    宋允墨眼中含笑:“您忘了,臣薄有医术。宫里两位重要人物病了,怕太医忙不过来。”
    兰君看看他的身后:“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臣自小多病,这些伤不足挂齿……公主呢?”
    “我也没事了,多谢宋大人的笛声。”兰君微笑,两个人沿着官道往东宫外走,宫人随在前后,丝毫不避闲语。君子坦荡荡,两个人之间有种默契。
    兰君问:“后来京兆府有没有抓到刺客?”
    宋允墨摇了摇头:“刺客大约是北地来的,匕首上有一些来自北地的凌乱图纹,不过再多也没有了。应该是臣在冀州当知府,得罪了当地的豪强,他们买凶来杀臣,倒连累了公主。”
    兰君私心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有人分别约他们在醉仙楼牡丹相见,目的是让王阙看见。这刺杀若是不想达到杀人的效果,便是想让旁人看见她和宋允墨呆在一起。有时候再聪明的人,遇上眼见为实,八分怀疑也变成八分相信。兰君自诩若是看见王阙跟别的女人搂抱在地,自己未必有王阙的涵养。
    当然,这些事吵架赌气的时候都会一叶障目,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想明白。
    出了宫,宋允墨拜别兰君。有些路同走是缘分,分开却是要继续各自的人生。
    ***
    王阙出了兴庆宫,听过林乔禀报,不以为意地说:“以后这些事就不用告诉我了。公主见谁是她的自由,你回去吧。”林乔愕然地瞪着眼睛,爷对公主也太放心了吧?
    张巍去把马车赶过来,王阙站在巷子口等。忽然一道影子从斜刺里冒出来,举剑挡住了王阙的去路。
    张巍欲动,王阙却抬手制止,看着眼前的人,从容道:“卫王殿下若是想请我过府一叙,何必劳烦天苍公公亲自动手?”
    天苍也不意外王阙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来意和身份,只面无表情地说:“侯爷最好乖乖地跟小的走,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公公带路吧。”王阙气定神闲道。
    天苍立刻收了剑,吹了声哨子,一顶轿子抬了过来。
    张巍着急道:“爷,您真去啊?!”
    “你不是天苍的对手。”王阙笑着说,“你不用跟我去,先回府休息吧。”
    “啊?!”张巍以为自己听错,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啊!
    “回去。就说我与同僚去吃酒,没什么大不了的。”王阙低头坐上轿子,跟着天苍走了。
    张巍虽然知道天子脚下,爷又那么聪明,出不了事,但心里还是惴惴难安。卫王出了名的诡诈偏激,万一一言不合,他盛怒之下把爷给办了怎么办?但爷既然说了不让跟,便是不让跟,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王阙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这轿子抬得还算是安稳小心。只不知卫王这个时候“请”他去卫王府,意欲何为?
    到了卫王府,天苍也还算客气,一路领着王阙前往会客的大堂。
    杜恒宇在堂上走来走去,朱璃却悠闲地坐在一旁。婢女又来添了几次茶,还问要不要上些点心,杜恒宇不耐烦地挥手道:“下去下去!”
    婢女讨了没趣,不敢再惹恼他,躬身退了下去。
    “璃儿,王阙真的会来吗?”
    “天苍出马,殿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璃饮了口茶,微微皱眉嫌烫,又把茶杯搁置在案几上,“他若不敢来,我倒要小瞧他了。”
    朱璃的话音刚落,天苍便把王阙带了进来。杜恒宇高兴地看向朱璃,朱璃心知肚明地一笑。
    王阙看到朱璃也在场,并不意外,分别向两人行礼。
    “侯爷请坐。”杜恒宇抬手道。
    王阙落落大方地坐下,好像只是去朋友家中做客,并没有丝毫的拘谨不安。对于他这个自小出入宫闱的人来说,卫王府比之龙苍宫,不过是小巫了。
    朱璃先开口:“侯爷回到兴庆宫办差,想必是公主的身体好多了?”
    “多谢卫王妃挂念,公主已无碍,今日还进宫看望皇上。”王阙微笑着回道。
    杜恒宇坐在朱璃旁边,开门见山地说:“王阙,本王眼下想请你帮个小忙,你应该不会推辞吧?”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有些忙在臣能力范围之内,有些则是范围之外。”
    朱璃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益州水坝溃堤之后,灾情严重。父亲想效仿沧州,新建一些寺庙供百姓祈福。建庙则需要些高大的木材,益州林地几乎被水灾所毁,十年才能树木,因此打算从别的州府运些过去,走水路则方便许多。”
    “哦?那臣能做什么呢?”
    “我们需要巨大的货船,王家在水路的货船刚巧是无人能及的巨大坚固,再好不过。你愿不愿意借?”杜恒宇语气里有些急切,朱璃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轻轻抓住他的袖管。
    王阙没在意杜恒宇的口气,拂了拂衣袖:“货船进出的买卖都是几个月前就定好的,为商之人最忌讳背信。用船的事,殿下可跟当地的商会敲定日子,臣不便插手。”
    “你!”杜恒宇睚眦欲裂,腾地站起来,“若不是急用,本王要找你作何?”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先前臣就说了,有些忙是范围之外,臣帮不了。”
    杜恒宇还欲再说,朱璃抢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勉强了。”
    王阙起身:“若二位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哪里走!”杜恒宇却咽不下这口气,喝了一声,立刻有侍卫冲进来,把王阙团团围住。
    王阙环视四周闪亮的兵刃,脸上无半分惊乱:“我乃朝廷命官,殿下意欲何为?”
    “王阙你目中无人,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本王的厉害!”杜恒宇不可一世地说。
    王阙轻笑,仿佛在闻风月之事,声音冷厉:“殿下大可以试试。”
    杜恒宇猛地拍桌:“你以为我不敢!来……”
    “殿下!”朱璃叫了一声,重重地摇了摇头,表情严肃。杜恒宇握紧拳头,被朱璃握着,再三示意,他才挥手示意侍卫退开。
    朱璃说:“侯爷可再回去考虑一番。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你归顺,卫王必不会亏待于你。”
    王阙回头看向朱璃,嘴角的笑容带着透骨的寒意:“我们之间,注定成为不了盟友。”说完便甩袖出去了。
    杜恒宇不解地叫道:“璃儿,你为什么阻止我?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以为自己是谁!”
    “殿下,您疯了吗?且不说那么多人看着他进卫王府,若是有什么闪失,您难逃干系。何况,您真当他是一人孤身前来!”朱璃故作生气地说,“不是说好了沉住气的吗?这样如何能成大事!”
    “难道我们还怕他?”杜恒宇轻蔑地说,“宋昭文,谢金泠,包括太子都能被我们算计,他不是也因为承欢而把科举的事放手了吗?”
    朱璃嘲笑道:“您真以为我们成功了吗?那沧州破屋里的三具尸体,真是谢金泠和宋昭文?”
    “难道不是?”杜恒宇惊道。
    “谢金泠肯定没死!他一定想方设法要把宋昭文送回京城来,见皇上一面。但是沿途被我们的杀手拦截,隐遁在某处。我甚至怀疑,皇上离宫去白州,也跟他们有关。”
    “不可能!宫里各处都有我们的眼线,他们若是跟父皇取得联系,我们肯定知道。”
    朱璃用手支着下巴,不想再多说。她生性不喜欢莽撞无谋之人,为了大局计,为了至高的位置,才嫁给杜恒宇。在她眼中,当世聪明之人,皇上算一个,宋允墨稍有逊之,王阙当仁不让,而谢金泠,却难辨深浅。
    早在谢金泠上一次离宫前往益州调查大坝时,她就跟他暗地交过手。此人没有套路,毫无章法,思想新锐,极为难缠。就算所有人都看着那屋子着火,无人逃出,事后还发现了他的“尸体”,她只要没有亲眼看见谢金泠活活烧死,都不会信他死了。
    她无法阻止皇上离宫去白州,但太子已经是颗废子,皇上的身体又那么弱,随时有可能驾崩……只要稍加部署,就算谢金泠见到了皇上,京城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王阙的船借不到,那他们就再等等。东风不与周郎便,周郎难道就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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