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本意是要叫赵和前去,毕竟宋岸嵘也算二房老爷,那里有夫人作客,老爷先上门递拜帖的道理。但如今赵和是这铺中掌柜,又是唯一的工匠,她也不敢随意使唤,便仍存着闷气上了楼,张罗着给几个女儿备置衣服。
    贞媛先道:“我不去。”
    贞书也道:“我也不去。”
    苏氏摔了成山的衣服在床上,怒冲冲道:“我为了你们的婚事操碎了心,如今好容易巴巴儿求着你父亲叫他替你们跑路,到侯府去拜访,你们竟嫌丢人不肯去,可见我是个没用的,命苦的,老天爷要叫我受这些女儿的苦。”
    说罢坐在那衣服堆里大哭了起来。
    她上回来祝寿本就置了许多衣服,这回来了两月又置了许多衣服。这房子本就窄小,统共两张床,晚上四个人挤着睡。再有这许多衣服打成包袱堆在角落,更显逼仄。
    贞书整日在楼下跑来跑去还不觉得,贞媛与贞怡两个细脚,躲在这屋里简直要憋疯了去。又苏氏再整日这般竭斯底里的大哭大叫,连带贞怡平日里胸中无事的小女儿心,也渐渐起了愁态,躲在外间宋岸嵘的床上坐着发呆。
    贞书毕竟受了些坎坷,虽面冷心却是软的,最不忍苏氏伤心,此时便忙过去拍肩揉背道:“既然娘要我们去,我们就去,只你再别整日啼哭了就好,咱们如今开着铺子,虽还未有人客上门。作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大家高高兴兴才有人客上门,才有钱挣。你若整日如此,不过是叫左右街坊看了我们笑话。不过贞媛与那五公子有过龃龉,还是不去的好。”
    苏氏揩了眼泪道:“那有什么,如今他与贞玉婚事已定,他早该死心了。你们几个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个贞媛,她若不能嫁到高门,你们谁还能有希望?”
    贞媛在边上道:“娘若执意要我去,我就去,横竖丢的也是你的人。”
    说罢甩门出来跟贞怡两个同坐着。
    这日傍晚宋岸嵘才送了拜帖,次日一早北顺侯府的小厮便送来了回帖,帖中邀贞媛,贞书并贞怡几个到侯府一聚。因独独未邀苏氏,苏氏也不好同去,但只要能将几个女儿送去,她自己是再不介意的。这一日苏氏又要为贞媛放边子,收襟子,又要为贞怡卷裙裾,收夹袄。如此为了几个姑娘忙碌半日,入夜也半晚不能睡,次日五更天便醒来给她几个梳头加髻戴饰,着衣佩环系禁步。待将贞媛贞怡两个收拾停当,天也不过刚刚亮而已。
    见贞书端了粥与饼来,苏氏才惊道:“贞书,竟没有贞书穿的衣服。”
    原来因为贞书老在田间地头跑,苏氏也并未给她置过好衣服。再到京以后,她也成日在下面铺子里忙碌,苏氏更是将她给忘了。此时才记起来,甩着帕子道:“这可如何是好?”
    贞书道:“上回四叔母赠我那套衣衫如今还在,穿了也就成了。”
    苏氏忙又翻拣包袱,从最下面将贞书那套白鲜根的长衫并百褶裙翻了出来给她穿上,因家中多半东西都饰在贞媛贞怡两个头上身上,此时只剩些黑乎乎未炸的包金扁钗等物,戴上也不好看。苏氏索性只给她一支银簪饰在头上,将头发总挽起来,倒还高高挑挑别有一番风韵。
    待打扮停当一起坐下喝粥时,苏氏左眼瞧瞧这个,右眼瞧瞧那个,见贞媛柔美,贞书利落,贞怡更是娇憨可人,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此时她信心满怀,感叹道:“我这一生际遇不好,父母早亡,哥哥凉薄,嫁了个你父亲又是个没能奈的。唯生的这一串如花似玉的女儿,若能一个个儿嫁到高门大户去,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宽慰。”
    赵和驾车送贞媛姊妹几个到了北顺侯府门外,见门外早有人迎接,便仍驾车回府去了。在外接她们的是当初钟氏身边的苗妈妈,如今她替贞玉陪房陪到了侯府,替贞玉管理家当。中一个是贞玉身边的丫环寄春,见了贞媛几个忙敛衽行礼道:“大姑娘,三姑娘,六姑娘,我家姑娘等你们多时了。”
    ☆、第39章 老虎
    贞媛几个随那苗妈妈并寄春两个进了侯府,兜兜绕绕一圈到了一处院落,见门上书着浮云居几字,心内暗暗记下。
    北顺侯府虽大,儿子却很多。是以贞玉的院落也并不大,不过一座三进院子并旁边一处花园而已。
    贞玉住在二进院中正房,此时已是八月中期,外间已有丝丝冷意,她房内倒还暖意融融,香熏宜人。贞玉仍是打扮的碧翠金钗花团锦饰,面容上与两月前比也没有什么异样,贞媛几个进门时,她正歪着腰在那里指挥两个玉裹纱罗的美人儿替自己捶腿。
    见贞媛几个进来,她欠了欠身道:“大姐姐和几个妹妹来了?快坐快坐。”
    贞媛几个才坐下,巧春便捧了茶上来。贞玉笑道:“喝吧。这屋子太局促,我也整日憋得慌。”
    贞怡道:“这样宽敞明亮的屋子,要是我早就高兴的哭起来,那里会嫌局促?”
    贞玉道:“后面整整一个院子里皆是我的嫁妆,都还堆不下,还不局促?”
    原来她是要叫她们知道她的嫁妆。
    她支开了两个美人儿,走过来坐了对贞媛道:“原不该先姐姐而嫁的,古人常言妹妹若先出嫁,姐姐只怕会嫁不出去,我想姐姐应该是不信这些的。”
    贞媛道:“不信。”
    贞玉道:“那就好,不然我心里时时揣着歉意,就怕姐姐在意。”
    贞媛微微一笑,不再答言。
    正闲坐着,忽而外间一个丫环进来道:“明鸾姑娘房里的冷绿传了话来,说待这里闲话完了,请宋三姑娘过去闲谈片刻。”
    贞玉转眼瞧着贞书道:“你何时竟投了她的缘份?”
    贞书也诧异道:“我并没有。”
    贞玉挥退了丫环才悄声道:“你们是不知道,她如今竟成了这府里的个祖宗。”
    贞媛与贞书皆不接话,贞怡便试着问道:“好姐姐,为何?”
    贞玉道:“上回你们来时,咱们闲聊时不是说过吗,杜国公家的世子越狱逃跑了。明鸾与他原来口头订了亲事,不知何时对他情根深重,为了那件事狠病了一场,这你们是知道的。只是她原还以为那杜禹仍在京中潜伏着,过几日被搜出来重回牢里熬够日子也就完了。谁知道他……”
    贞书听她说起杜禹,心中已是一跳,此时忍不住问道:“莫非死了?”
    贞玉摇头道:“并不是,他也真是能耐,不声不响逃到了甘州一带,特意写信给明鸾,言明自己已在外娶亲,叫她不必再等。”
    贞书道:“他们既有婚约,大家都该知道的,如何陶小姐与聂小姐那时皆是不知情的样子?”
    贞玉道:“那杜禹自幼无法无天,失了娘教的孩子,我婆婆这里很有些瞧不上他,只因看他有个世子名衔,也为明鸾能做个国公夫人,暗地里便与那杜国公私下言过婚约,大约只有他俩知道,旁人是不清楚的。”
    贞书亦不好再问,心内暗道:他那样的品貌,又有手段,要寻个女子做妻何处不能。只是他竟能叫窦明鸾也这般痴心,倒真是她当初小瞧了他。
    因怕窦明鸾久等,贞书便在贞玉这里告了歉,随那寄春往明鸾闺阁中来。到了明鸾闺中,她仍在榻上躺着。冷绿在外报备过了,明鸾才轻声道:“快请进来。”
    两月不见,窦明鸾再不是当日那小女儿之态,瘦的眼眶深陷神形脱骨,缩在一张小榻床上的灰鼠獭中,手里捧着一只小玉方。见贞书进来也不起身,指了自己身边道:“快过来坐吧。”
    贞书依言坐下,问道:“窦姑娘身体有恙?”
    窦明鸾苦笑道摇头,却撑着精神坐了起来笑道:“当初你跟着贞玉她们来这府里,我心里就觉着你不是个丫环。前番陶素意来了,也与我赞叹,说你与别个不一样。”
    贞书苦笑道:“那里有什么不一样,我竟不知。”
    窦明鸾道:“我听闻你是个天足。”
    贞书缩了缩脚道:“我顽劣又受不得苦,没有缠足。”
    窦明鸾道:“真好。我若也有你的骨气,不裹细足该多好。”
    她两只眼睛明晃晃瞧着贞书,倒叫贞书心头有些怜意,恨不能拂去这小女儿心头的阴霾。窦明鸾忽而讪笑道:“我能不能瞧瞧你的脚?”
    贞书听了惊讶,苦笑道:“不过两只大脚,有什么好瞧的?”
    窦明鸾摇头叹道:“如今我房里的丫环们都是裹了脚的,外头还放足的只有厨房那里粗鄙的婆子们,看了嫌粗鄙。未嫁女儿中,我认识的也就你是天足,我就想瞧瞧天足是什么样子。”
    贞书依言脱了鞋与罗袜,歉笑道:“不过两只大脚,没什么好看的。”
    她一双天足舒展着脚趾,脚筋弓起而放下,摆动的十分自然。见窦明鸾瞧过了,忙又将罗袜鞋子一并穿上。
    窦明鸾展了展脚问道:“你可曾见过缠过的细足?”
    岂能没有见过?贞书忙摆手道:“我见过的,不用再看。”
    将脚趾折断压到脚掌下面,再把脚背自两边向下施压,压出一个弯弯的弓形来,就是所谓的细足。贞媛那日因为缠不住脚,差点急死在韩家河的客栈内,贞书一提起细足心中就发毛,那里还敢再看。
    窦明鸾忽而叹道:“想必我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只是你的事情我也知道,明玉跟我说过了。”
    贞书不知她说的这知道里包含了多少事情,仍坐定听着。就听窦明鸾又道:“听闻上回你回家途中,堕车遭辱,险此丧命,可有此事。”
    贞书斟酌道:“堕车事有,丧命也差一点,遭辱却不曾。”
    窦明鸾缩回了纤纤细足叹道:“我多想也如你一般,有这样两只天足。听闻你堕车遗落深山中好几天,想必也是吃了许多苦,但凭一双天足就能走出来。如我们这般,掉在那里,路都走不得,真所谓没脚蟹。”
    贞书犹豫半晌才恳切言道:“如你愿意,现在把脚放了也不晚?。”
    窦明鸾侧眸一笑道:“那里能有这样容易的事,女子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若放了脚,先我娘就要疯了。现在京中也有讲究,说女子脚下等闲外出不得方能守住贞洁。若一双天足四处游荡,先就似一幅招摇的行头,男子见了也不能尊重。”
    窦明鸾说者无心,完了才忽而会意这话怕是刺着了宋贞书,忙摆手道:“好姐姐,我并不是说你。”
    贞书方才忽而脑中一丝游念,或许那杜禹是看她一双天足才觉得她好勾缠。
    只是这念不知所起,叫她强压了下去,压了窦明鸾手道:“我晓得。若我连这样的话也在意,早就缠成细足了。”
    贞书遭侮的事情最初是贞秀传给贞玉,再由贞玉传给窦明鸾并陶素意几个。既是自家姐妹所言,大家都是当真的。窦明鸾以为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敢承认自己受侮,但也混不在意,叹道:“只是你遭了这样的大事,还能重回京城,这样坚强的出来见人,可见人虽丢了心是在的。而我这样苦熬在屋子里,人虽在,心却丢了。”
    贞书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是将近三个月来头一回,她自己终于将杜禹这个人从潜意识里撤底撇开了。
    她在翻过五陵山的那一夜来了葵水,证明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山中的事只要她坚决否认,就连自己都能骗得过去。而杜禹是窦明鸾的情郎,未婚夫,谈情说爱过的人,如今又在外娶了妻子,他在她心目中再无当初复杂带有情感色彩的形样,而是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匪徒,登徒子,江洋大盗。
    贞书劝慰道:“你也该振作起来,毕竟一个人不会成为另一个人人生的全部。也许你会碰到更好的。”
    窦明鸾摇头道:“不会的。谨谕他是个好人,被那恶继母栽赃嫁祸了而已。他心地单纯,天真善良,那里能谋算过杨氏那个贱人。如今好了,听闻宫里出来消息说,是他引了鞑子入徽县,不但回京洗涮冤屈无望,此生都只能颠沛流离了。”
    谨谕,想必是杜禹的表字。
    贞书大惊,竟也无从反驳。只是当初她在刘府时偷偷瞧见过两人在屋中的谈话,此时忽而想起来,那些话虽无头脑,结合上徽县的事情来说,正好能解释得通。
    那些鞑子劫掠已毕,拿了某位强权人物的令牌,一路大摇大摆出去。官府还在四处追拿,人家早已走远了。
    想到这里,她摆手道:“我想那引鞑子入徽县之事,怕不是杜国公世子所为。”
    窦明鸾不解道:“为何?”
    贞书不知如何解释,遂将那日在刘府中所听言语皆学给窦明鸾听,而后复又言道:“这皆是我寻父亲时迷了路偷听来的,亦无对证。若你父亲信你,你可教他差人好好查一查,若他不信,你一定信我,听了这话展开愁眉。事物轮流转,不定他总有洗涮净冤屈回来的一天。”
    窦明鸾长松一口气道:“我也不信是他,果不其然。”
    贞书别过窦明鸾出来,仍回了贞玉所居的浮云居。在贞玉这里用过午饭,又吃了些茶闲坐了半日,贞媛几个便要起身告辞。才正话别,忽听外面寄春高声叫道:“相公回来了!”
    话音才落,外间帘子撩起,英姿神武的窦可鸣便大步跨进了屋子里。他四下一瞧笑道:“竟有贵客在?”
    贞玉上前几步道:“可不是吗?大姐姐和三妹妹几个来瞧瞧妾身。”
    他俩相视一笑,亲热的不像吵过架的样子。
    窦可鸣道:“你这大姐姐想必还未出嫁?”
    贞玉道:“正是,相公要替她择一个?”
    窦可鸣望着贞玉笑道:“章瑞与聂家的亲事作不成了,他原就有意,不如改日到你宋府去打问长辈?”
    他竟仿如当初自己从未轻薄过贞媛一样。贞玉见此笑道:“那很好,可是如今她们可不住在府里,而是在东市是赁铺而居,怕章瑞要一番好找。”
    贞媛见她话落,忙插言道:“我们几个就告辞了。”
    窦可鸣远远揖首道:“不送,几位慢走。”
    言毕一甩袖子回里间去了。
    贞玉一路送出浮云居门外,又着寄春再送到府外,十分亲热的留恋道:“我如今拘在家中十分烦闷,你们必要多来看我,陪我解闷才好。”
    她们出了府,就见赵和早已等在门外,姐妹几个上了车,贞怡忽而笑道:“那回在山上广济寺里,那五公子还轻薄过姐姐,今日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
    贞媛闷闷道:“在他眼里,女子不过皆是些玩物,唯有贞玉是尊财神,与别个不同。”
    贞书赞道:“大姐姐如今说话越来越有意思,此话说的再对不过。”
    说罢,姐妹几个相视而笑。
    恰在此时,西皇城外金水桥侧的玉府,玉逸尘正在赏玩一件好东西。那是一只猛虎,虎皮毛光油滑鲜艳,虎尾高高翘起,这老虎如今被高高架起在院子里,一个匠人仍在头尾描画着。玉逸尘看了梅训一眼,难得一笑道:“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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