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关豫却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一个故人。”
    这份医嘱被关豫誊抄了一遍,给基地的工作人员留下了,同时留下的还有那些价格不菲的小药片。而他则把那张汗渍的又臭又酸皱皱巴巴的原稿揣在了怀里,第二天便一路追向了那行志愿者的目的地。
    他一路追到博茨瓦纳,又沿路抵达津巴布韦组织营地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的线路和那行人的反了。陈楼他们是从这边开始的,如果不出预料,现在很可能在肯尼亚,准备离开了。关豫一路走上身上的东西或丢或被抢,存了一身的疲惫和伤痕,却丝毫不敢耽搁,再次上路。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他到达肯尼亚的时候,对方已经结束了行程,于昨日离开了。
    内罗毕的街道上,蓝花楹和凤凰花树姹紫嫣红,大风一扫便落一地花瓣,一人高的仙人掌和芦荟生机勃勃。街头上还有一批批端着ak巡逻的警察。
    关豫瘸着腿,找到一处台阶坐下,心想:“这里真丑,真热,真乱。”
    过了一会儿,又想:他不是从国内出发的,那他是去留学了吗?现在他当上医生了吗?如今还单身吗?
    那天看到自己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第58章
    关豫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我该回去了吗?
    他这几年已经磨砺出了性子,从先前的莽撞任性进化到了中级的老成持重,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也从“要不要转”到了“该不该”——他的确不是孑然一身,上有二老要孝敬,中间有朋友兄弟联络感情,下面还有公司大老总的殷切期盼。
    大老总早在两年前就劝他回国,说公司少有的青年才俊高价值单身狗,万一在这不毛之地散发一下荷尔蒙,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去过非洲的同胞大都知道那个黑人孕妇跑到中国大使馆门口,指着肚子大喊“madeinchina”的笑话。虽然这位大老总也有可能是担心他在这边另起炉灶。
    关豫的确犹豫过几次,但是每当回去之后,一个人住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又或者是清灰冷灶的家里,眼睁睁的看着天色向晚四周俱静,他又总不是滋味。二老身体都算康健,兄长事业顺遂已娶妻生子,朋友各奔东西……所有支撑他回来的条件似乎都是单箭头的不充分条件。然而这一次,他却忍不住动摇了。
    未必回去长住,就看一眼就好。为了刚刚错过的这次重逢。
    ——
    陈楼这趟非洲之行所获颇多,回国之后适逢大老板问他以后的打算,去医院还是留学校继续做科研。他沉默半晌,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以前觉得医生风光,又觉得治病救人颇有些江湖气概,所以一门心思地要转专业上手术台。他还记得当初为了学分绩点去磨高老头的时候,后者不无失落的问:你就这么瞧不起学药的吗?陈楼当时巧舌如簧,虽然借着前世的经验说学药学好了多挣钱多有前途,但是心底的确是不屑的。
    当时他衡量事情的标准局限在自己的眼界和追求里,自以为世界不过如此,人人追求一样,直到被一位学弟点醒。
    那是他出国后参加的一次小聚会,一位研一就被送出来的师弟感慨,现在的牛人实在太多,自己半天才能理解的问题别人一看就懂,简直处处融入不了。于是身旁有人劝他,说不要逼自己那么紧啊,你学的已经不错了。那个学弟却摇头,淡然道:“不,我得加把劲,我想早点研究出成果,改变麻醉现状,我希望以后的麻醉不是病人躺在床上,而我们在一边刷着手机翘着腿等。”
    陈楼当时在角落里闭幕眼神,听到这席话心里一震,看了那位学弟一眼。对方比他小不少,稚气未脱,逆光看去甚至能看到脸上细细的绒毛——是个真的毛头小伙。这世间熙熙攘攘唯利是图,陈楼一直未能免俗,那一刻他虽然谈不上顿悟,但却意识到了当年他自以为是的跟高老头谈科研的“钱途”和升官发财之捷径时,那位恩师心里是多么的失望。
    人这一生得失无常,福祸相依。陈楼上一世对医生这事耿耿于怀多年,万万没想到会有医院高薪聘请而自己婉然拒绝的这一天。
    ——
    大老板对此深感意外,又恰逢东大建校百年,特邀他过去给医学院的学生开讲座,于是大手一挥,带着这位爱徒一起上路了。
    陈楼一路算是保驾护航,因为难得见到了师娘,而这位师娘又带了一皮箱的书本。说起来算是机缘巧合——大老板就是当年在临湖山庄上,帮着中年女人搬行李的地中海。只是那次的师徒初见的场面不算美好,所以这些年谁也没有提过。
    师娘喜欢临湖山庄的风景,几乎每年都会过去住一段时间。这次陈楼同行,把人送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只能自己也开了一间房。房间依旧是老样子,设备却不见陈旧,甚至还多添了一个胶囊咖啡机。陈楼在屋里待着无聊,于是出门顺着山路慢慢溜达,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山顶是左右并立的两处餐厅,两侧各有一条蜿蜒小路。他上次没来过山顶,这会儿难免好奇,又往里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小径的尽头是棵长须垂地的大榕树。
    榕树上挂着不少许愿木牌,都用红绳子系在树上。有的简单粗暴的希望来年发财,有的是希望父母身体健康,陈楼随手抓了一个字写的特别好看的,依稀能辨出是一段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免我们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跟这块绑一起的另一块木牌,则是格外的欢脱:“今天我们结婚啦!”
    陈楼挑眉一笑,又去翻看上面另一个孤零零的木牌子。
    那牌子大概挂的时间太久,颜色已经斑驳,好在许愿人当时聪明,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是刻上去的。陈楼好奇心起,八卦的踮脚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换了个世界,依然爱你(^_^),想再背你一次,然后一路前行,永不放手。”
    陈楼猝不及防的摸到落款的字母,脑子里轰的一炸,眼睁睁地看着木牌掉落,砸进了下面的泥土里。他在原地愣了几秒,回过神之后又吐出了一口气,却也只能无奈的笑笑,然后把那牌子捡起来挂了回去。
    ——
    东大校庆的这天格外热闹,陈楼原本只是陪着老师过来一趟,谁知道临时又被邀请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在校庆上做演讲。当然时长很短,也就三分钟,目的是让他和另一位同学当块好砖,以给后面的几位上年纪的大能做铺垫。
    只是说是邀请,实际出面说这事的人却是高老头。陈楼连半个不字都不敢提,再不想抛头露面,也只能灰溜溜的捏着鼻子在后台候着。
    关豫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陈楼当时在台下等着主持人念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就见到了不久前在非洲看到的那个黑蛋。
    黑蛋是除他之外的另一块“砖”,第一个上场,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是:“作为一个帅名在外的学长,在此需要提醒各位——一会儿你们不要总盯着我的牙……”
    全场哄然大笑。
    陈楼也哑然失笑,他想了想,又轻声问一旁的礼仪人员:“这位校友是因为什么被邀请的?”他自己是被抓的壮丁,也是被用来说明东大当年合并的医学部培养出了人才。
    一旁的礼仪人员抿嘴一笑,解释道:“关学长在咱学校设了一个“l71”的奖学金项目,每年资助8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免除学费还另有生活费补贴。”
    正好台上的人演讲完毕,主持人已经念起了陈楼的介绍词的名字,他也来不及多聊,朝礼仪员笑了一下,便捏着稿子上台了。
    这次匆匆一瞥,再见又是三天以后。学校给尚留在c城的校友办了一场十分隆重的答谢会,名义是联络感情,实质还是吃吃喝喝。陈楼作为小辈几乎没有推脱的资格,一落座,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边赫然坐着那颗黑蛋。
    黑蛋稍微白了一点,但是颜色相当尴尬,像是混了少量奶精的黑咖啡。虽然当初俩人分开的时候言辞激烈态度也算不上友好,但是如今都是要奔三的人,彼此都算有了长进。一位老师一指陈楼,要给关豫介绍的时候,后者已经彬彬有礼地站起,朝陈楼伸出右手,客气道:“陈同学,好久不见了。”
    陈楼稍稍回握,笑问:“一切都好?”
    中规中矩的寒暄客套,双手也随之一触即开。之后各位老校友陆续到场,他们便再也无话可说,只各自安分的当着一白一黑的两份装饰——喝酒的时候给前辈倒酒,聊天的时候回答前辈问题。
    有人先问关豫:“听说你在非洲工作?南非还是西非?”
    关豫礼貌回应:“多数时候都在西非。”
    大家就西非的现状热烈讨论了一会儿,又有人问陈楼:“小陈是学外科的呀,具体什么方向?就业怎么打算的?工资待遇怎么样??”
    陈楼被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发笑,只说道:“决定留校了。”
    各位前辈纷纷点头,表示留校很好。只有关豫愣了一下,有些惊讶的看了陈楼一眼。酒过三巡之后气氛逐渐热闹,年长的开始聊起了孩子的教育,这俩年轻人却像各自绝缘一般,没什么交集。
    最后还是关豫忍不住,率先打破尴尬道:“你决定留校了?”
    陈楼客气笑道:“是的。”
    关豫点点头表示了然。又想到现在正在热播的一部抗日剧,假装熟悉的问道:“那个谁主演的手撕鬼子剧你看了吗?”
    陈楼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摇头道:“我现在不看抗日剧了。”
    他见关豫有些尴尬,只好礼貌性的回问道:“听说艾力餐厅要搬迁了,你知道新地址吗?”艾力餐厅就是关豫最喜欢的那家法式餐厅。陈楼这次刚回来就听说了对方要搬迁的消息。
    谁知道这次换成了关豫沉默,他半天后才答:“不知道。”
    说完之后他又顿了顿,似有叹息道:“我也不吃法餐很久了。”
    第59章
    这样的久别重逢和预想的落差不是不大,关豫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又厚着脸皮的跟校方要求,这才堪堪赶上了一场他都不知道主题是什么的校庆会,又在会上瞎扯,从非洲大狮子谈到祖国的八荣八耻这才凑够那三分钟。
    他这样辛苦自然不是为了说句客气的“好久不见”,然而现实却是,即便俩人并肩而坐并且都尽量想表现的大方得体,但是除了这四个字,似乎又都真的无话可说。
    答谢会结束的很早,一帮师长前辈闹不起来,就是酒喝的有点多。关豫原本是开车来的,这会儿走不了了,只能找人帮忙。
    红毛坐在驾驶室里,往外面瞅了一眼,等酒店门口的人都散了才转过头看了眼后面蹙着眉的男人:“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他?”
    关豫一手捏着烟卷没吭声,一直等那人打上车了才转过脸来。
    “聊上了吗?”红毛也跟着转回视线,好奇道:“不对啊,要是聊上了的话,这会儿你俩怎么都得告个别吧。”
    “别瞎操心,”关豫不耐烦的拧了拧眉,道:“就是找你过来开个车,你逼逼这么多。”
    “不是我逼逼,是你没太没出息了,”红毛转着方向盘钻进车流,又把窗户降下来,嫌弃道:“陈哥当年是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了,这都几年了你还惦记……哎我把窗户降下来跑跑味儿,你不冷吧?”
    红毛的宝贝儿子刚出生没多久,现在是他姥姥在看。老太太是教师出身,不仅看孩子,还要求这对年轻父母要以身作则,戒除掉所有的不良习惯。红毛这个从初中养出来的老烟枪竟然说改就改了,平时连二手烟都不敢多闻一口。
    关豫伸手掐灭了剩下的半卷烟,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又听红毛在前面说道:“你这次回来呆多久?话说正好有个事跟你说,上次咱学校里搞活动的时候,你不是顺口说了句山区孩子的事情吗?这下好,前几天学校里几个老师联名申请,说要去甘肃山区的学校支教。”
    “支教?”关豫问:“多久?”
    “说是一周,”红毛说:“就是学校放假的那一周,这几个人都表示不会耽误开课,而且按照咱学校的收费标准,他们自己掏钱买书和习题册给那边的学生带过去。”
    “学校的书?”关豫往窗外瞥了一眼,却说:“那边学生连汉字都认不全,他们几个过去教外语?将来指望孩子用这一周学的德语西班牙语去考试去升学吗?”他和红毛搞的培训学校是专门教小语种的,其中的培训老师半数是大学生半数是正经学校里的老师。老师们有家有口,平时为了三斗米忙的陀螺转,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那就只能是那几个刚毕业的学生了。
    红毛听他说话不比以往和气,心里便明白了那几个学生是打错注意了。
    果然又听关豫说道:“告诉他们,如果诚心要支教的话,至少在当地学校呆半年。课程如何由当地老师安排,吃住也要和当地老师在一块,呆的住这边给他们双倍工资,呆不住的回来卷铺盖走人。”
    “你这又是何必,”红毛劝道,“他们就是一时兴起。”
    “的确是一时兴起,支教一周?都怎么想的?那边孩子不需要长什么眼界和见识,也不要他们这些优越感爆棚的大学生讲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们只能靠安安分分学习,想尽办法拿高分才能离开大山。这几个人说是支教,实际上就是去裹乱的,屁都干不了。回头她们玩够了回来了,发发感慨分享一下鸡汤,那边呢,老师的威信全被她们几个给破坏了。”他说完又缓了缓,过了会道:“回头看看吧,招聘简章再发发,找个猎头公司也行。她那边……遣散费给多点。”
    这事不是第一次。原因不过是他有次开车去找红毛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位女孩子。他还以为对方是学校里的学生,后来在会上看到对方,才知道是这年的优秀老师。年轻浪漫的女孩子对他一见钟情,自此关豫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奉为圣旨。
    红毛也觉得这事不能拖下去了,他想了想道:我先和她谈谈,毕竟这姑娘工作不错,除了惦记你惦记地狠了点外也没别的毛病。要实在不行,我再换人。”
    培训学校的事情关豫向来只出钱不出力,听他这么说也不反对,淡淡地嗯了一声。
    红毛又忍不住揶揄道:“你就是个黑颜祸水……一年才来学校几趟,回回都有人惦记。你说你要是白点也就罢了,晒的跟个非洲土著似的,那些小姑娘怎么分得出你鼻子眼的?”
    他说到这又忽然想起刚刚的陈楼,身长玉立地站在酒店门口,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袖口一路挽到小臂的位置,露出的胳膊比一旁的酒店小哥脸都白。关豫这样的都能招蜂引蝶,那陈楼那边岂不是得泛滥成灾了?
    只是这话一说就得戳着关豫的肺管子,红毛便当不知道,想了想只提了另一件事:“陈楼他奶奶走了。”
    关豫这才脸色微凝,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年了吧,我也是今年听陆哲成说才知道的。那边人也真行,吃了两三年的空饷,瞒的滴水不漏的。我上个月就把钱停了,一块转到‘春雨’基金里去了……”正好手机响,红毛扫了一眼屏幕,又道:“老太太一走这事就没人知道了,你不打算告诉陈楼吗?”
    关豫默然不语。
    红毛劝道:“做这种幕后英雄算什么,你告诉他他才能知道。再说了,你要追求人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这些加分项你怎么不知道利用呢。”
    “不是,”关豫忽然想起刚刚陈楼温和的样子,看不出丧亲之痛,也看不出顺利毕业的欣喜。他靠在椅背上,又看车窗外的灯光流水般向后滑过,半天后才道:“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用这些东西拴住他。”
    不多时到了他的公寓楼下,冷冷清清的酒店式住宅,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红毛泊好车,临走的时候又看了眼手机,提示道:“不过这次你既然回来了,基金会的事情别忘了,那边约了你好几回了。至于陈楼那边,你应该也不用着急。”
    他见关豫面露惊讶,抬了下手机道:“媳妇来信,高老师入院了,要我明天后天请假跟他去看看。”
    ——
    高老头的胃病早就有了,他原本饮食习惯就不好,忙起来时常忘了吃午饭,在家的时候又怕浪费,剩菜有时候能吃一天。这次的检查还是他曾经的一位学生硬要求的,谁知道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胃癌,根据肿瘤位置,估计胃部要切除二分之一。
    不过好在情况比较乐观,肿瘤也没有转移的情况。那位学生又给他安排好了住院和手术时间,钱也有人给付了。陈楼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去机场送导师和师娘,这下消息一出,虽然知道情况不是很凶险,但三个人还是火急火燎的又赶了回来。
    高老头躺在病床上唧唧歪歪地要陈楼回去,又跟老同学你来我往的斗了几句嘴,精神头倒是很好。
    陈楼也不敢多问,自己先摸着去找医生了。
    好在高老头的管床医生值班,跟他说了基本情况以及手术安排,见陈楼变魔术似的拿出本子笔的一一记下来,忍不住笑了:“高老师也真是有福,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仔细。”
    陈楼甩了甩手里的笔,认真记下刚刚的信息,头也不抬的问:“还有谁?”
    “就是缴费的那位,也是个帅哥呢,”管床医生笑了笑,抬头一愣,随后就乐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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