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司明听着笑起来。
    窦泽抬眼看他:“笑什么?”
    “没什么。”他看着窦泽一改往日的豪放派作风,改做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的进食,也有些惊奇,问:“今天吃饭怎么这么秀气?”
    “医生说吃得太狼吞虎咽了吸收不好。”窦泽一边嚼红烧肉一边说。
    霍司明看着他:“你倒是很听医生的话。”
    “……”窦泽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不然我改行去做医生?”
    “你是醋罐儿里泡大的吧?”窦泽睨了他一眼。
    下午窦泽没吃晚饭就去了医院,窦爱国正被刘青扶着在卫生间里呕吐,他走过去接手,叫刘青出去外面等着。刘青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今天又提前下班了?”
    窦泽答应了一声,刘青在他身后窸窸窣窣不知干什么,窦爱国吐得差不多了,漱了漱口,被他扶回了床上,一边往下躺,一边说:“小泽,能不能不换药了?这滋味儿太难受了……”
    窦泽心疼他,给他盖好被子,说:“我跟医生商量商量。”
    窦爱国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谢小南已经可以下床,但因为这边细菌多,怕她刚做完手术抵抗力下降受到感染,刘青便不让她往这边来。窦源还要上班,刘青平时在窦爱国这边的时间长些,有时便看顾不到她。窦泽跟窦源商量着给谢小南请了位专业陪护,也省得刘青带着满身病菌跑来跑去,终究不大安全。
    窦泽安顿了窦爱国,到医生办公室去,恰逢医生下班回家,只好无功而返。到晚上七八点钟,窦源才披霜戴雪地回到医院,先去看了眼南南,又解了大衣来这边吃饭,刘青说她:“怎么下班越来越晚了?”
    “忙完这个月就好了,下个月就清闲了。”保温桶里的粥已经有点泄了,包子被窦泽拿到护士站又重新加热了一遍,还勉强能入口。她劳累了一天,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吃了两个包子,把泄了的汤喝干净,才罢手。
    刘青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劲儿,说:“以前吃饭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跟吃猫食儿似的,又没去干什么体力活儿,现在胃口倒好了。”
    窦源跟窦泽都愣了一下,反应都还算快,什么也没说,只当听见了个笑话。
    窦源吃完饭,又被窦泽拉出去说窦爱国化疗的事。她每天看着窦爱国日渐消瘦,心里也不好受,便说:“还是听医生的吧……医生怎么说,咱们怎么做。”
    窦泽点点头,窦源又看向他,指着他的肚子问:“没几天了,到时候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窦泽皱着眉,还要再说话,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刘青在楼道口小声喊他,说:“小泽,你电话响了。”
    窦泽快走了两步接过来,一看,是霍司明的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窦泽抬头看了一眼刘青,老太太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大概是没看到,他稍稍放下心,说:“没事,一个同事的短信,问我工作上的事。”
    他搪塞过去,母子三人回到病房,窦源说:“天黑路滑,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窦泽想得也是,到卫生间去给霍司明发了条短信,又进病房坐了一会儿,才穿上大衣离开医院。
    他们谁也没料到,刘青这样一个走路已然不太稳健的老太太,会缀在儿子身后去跟踪。
    窦泽真正发现老太太跟着他,是上楼回家之后的事了,他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在喝一碗猪骨汤。大门的保安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疯老太太,一直嚷嚷着要找霍司明。
    窦泽的心里咯噔一声,连手里的汤勺也掉了,他咽了口唾沫,霍司明赶紧轻轻拍他的脸,说:“没事的,我现在下楼去见她,就说你是来我这儿取个东西。”
    “没用的,我妈肯定已经跟了咱们一路了。”窦泽拦住他,一边穿上大衣向外走,一边给窦源打电话,叫她过来救火。
    霍司明跟他一起下去,在保安室见到了那个瑟瑟发抖只穿了一件红色毛衣外套的老太太。她一见窦泽里面穿得睡衣,已然懵住了,问:“小泽,你什么时候搬来跟霍先生住了?”
    霍司明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刘青披到身上,说:“伯母,我们上楼去说话吧。”
    窦源正在疯狂向这边赶的路上。
    窦泽隔着霍司明的外套搂住母亲,一边向家里走,一边轻声安慰她,说:“您怎么穿这么薄就跑出来了?”
    刘青颤抖着手握住他,说:“我怕跟不上你啊。”又问了一遍:“小泽,你怎么跟霍先生住一起了?”
    窦泽迟疑了半晌,说:“……我跟原来的舍友吵架了,要找房子,刚好霍哥说他这边有空房,就……”
    “那你怎么还跟他亲嘴呢?”老太太抖着嘴唇问他。“你怎么还跟他亲嘴呢?啊?”
    “伯母,我们……”霍司明刚叫了她一声,就被她打断,她满脸愁苦地质问他:“霍先生,我们一家人多敬重你啊,我们孩子他爸说起你向来是竖大拇指的,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您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啊?”
    “妈,我们进屋再说吧。”窦泽拉着她,硬把她拖进屋子里。
    霍司明并不还嘴,听着她骂。
    刘青站在那儿打量这间房子,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窦泽不答话,刘青的泪顺着她脸上浅浅的岁月的沟壑流下来,她拽着窦泽的衣袖,说:“窦泽,你没地方住跟妈说啊,你住到别人家里来算什么?啊?你跟妈说啊!”
    她推搡着窦泽说:“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去,快去,我跟你爸那儿还空着,你去那儿住。”
    老太太的力气没有多大,窦泽站在那里不动,他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说。
    霍司明拉住她:“伯母,您别推窦泽,他怀孕了。”
    刘青紧紧拽着窦泽的手,像母鸡护仔一样把他挡在身后,对霍司明说:“霍先生,街上长得好看的男孩儿那么多,你去找其他人,行不行?”
    “伯母,窦泽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了。”霍司明正想伸手去拉她,门铃响了。
    窦源站在门外,还在大口喘气,看见刘青,先说:“妈,您怎么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来了?”她尚不知刘青已经围观了窦泽与霍司明在公园里亲吻的事,只是策略性的轻描淡写,企图让事件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我要再蒙头睡大觉,你弟弟就要被人家拐跑了!”她指着霍司明,像指着仇敌一样,以期得到女儿的支持,说:“就是他,咱们还都把他当好人!”
    窦源在各人的脸上扫视一眼,才明白,事情已然曝露了。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拉着窦泽的手,说:“小泽,跟妈走啊!”
    “妈,我真的怀孕了。”他掀开睡衣,露出六个月大的肚子,上面薄薄一层肚皮,显然不是一般的肥肉。
    刘青扶着窦源的手,几乎要站不稳,窦源抚着她的背,说:“妈,你别气,你先别气。”
    刘青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胸膛起伏着,回头看到窦源镇定的样子,甩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一双眼睛瞪着她目眦欲裂:“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啊?”
    窦源捂着脸没说话,刘青接着质问她:“你为了你闺女,就把你弟弟卖了是不是?!我跟你爸哪儿对不起你了?!为了给南南看病,连房子也卖了,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啊?窦源!你还是不是人?!”
    “妈!你说什么呢?!”窦泽赶上来拉住刘青,拦着她:“是我自愿的,是我自己跟他好的!跟我姐没关系,她也骂我打我了,是我自己不知悔改!”
    刘青又回头看他,像是疯了一样,神经质地吼他:“你赶紧去把你肚子里那个东西弄掉!去弄掉!什么怪物?!”她这一吼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软弱地撑着沙发。窦源又来扶她,咬了嘴唇,哽咽着说:“妈,咱们先回去吧,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
    刘青还死命拽着窦泽的袖子:“窦泽一起走!”
    霍司明还要说话,窦泽悄悄冲他摇了摇头。
    “你穿厚点再出去。”霍司明拦着他:“这么冷的天,这样出去受不了。”
    窦泽便轻声对刘青说:“妈,我上去换件衣服再走,行不行?”
    “你一个人去,他不准去!”她像看盗贼一样,指着霍司明。
    霍司明只好举起双手,柔声说:“我不上去,伯母,您别激动。”
    窦泽换了一身厚衣服下来,刘青抓住他的手便走,窦泽只来得及与霍司明对视一眼,便被老母亲拉出去了。
    霍司明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下楼,深深叹了口气。
    室外的雪还在下,母子三人走在回医院的路上,窦泽小声安抚刘青,说:“妈,这事儿先别让我爸知道行吗?”
    “你还记得你爸?”刘青看向他。
    窦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窦源也不说话,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在刘青气头上火上浇油显然是不理智的。
    夜里,窦泽睡在了窦爱国病房外的折叠床上,给霍司明发信息:我先在外面住几天,等我妈冷静下来再跟她商量这件事,你别担心,自己好好吃饭睡觉。
    第五十一章
    猛然换了新环境,加之小半年来的安逸生活,让窦泽对简陋的钢丝床突然有点不习惯了。他半夜起身,去病房里摸了摸刘青的脉,才重新回客厅躺下,老人年龄大了,实在是怕再出什么意外。
    窦泽夜里没睡好,早晨起床脑袋有点懵,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霍司明提了他们一家人的早饭等在病房楼下,窦泽下楼取了,两人躲在一层的楼梯间说了会儿话。
    霍司明抱了抱他,问:“怎么样?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窦泽轻轻叹了口气:“没事,你别担心,估计得几天磨,你回去好好吃饭睡觉,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还是我跟她说吧,你的身体不能这么折腾。”霍司明抚了抚窦泽的背。
    窦泽把额头顶在霍司明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搂着他的腰,温存了一会儿,才放手。“你别去了,她看见你又得骂人。一会儿我骗她去上班,回家跟再你说。”
    霍司明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说:“黑眼圈都出来了。”
    窦泽冲他笑笑,左右看了看没人,凑上去亲了他一口。“行了,快回吧。”
    霍司明看着窦泽拎着饭坐上电梯,才出了病房的走廊。刘青不是窦源,他不能拿对待霍宝华的态度来对待窦泽的母亲,如果威逼利诱真出个好歹,窦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霍司明站在病房楼下,看着小花园里的积雪叹了口气。
    窦源手里拿着霍司明刚刚送上楼的油条下来,见他站在楼道口,愣了一下,打了个招呼。霍司明看见她,叫了一声:“大姐。”
    窦源站定,看着他:“不敢当。”
    “从这里到郊区倒车太麻烦,我送你上班吧。”霍司明伸出橄榄枝,给了她一个友好的建议。
    窦源笑了笑:“你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又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想改变我妈的想法,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昨晚上你也听见了,她连我也骂了。”
    “我没准备改变她的想法,我只是想让她认清一个事实。”霍司明站在那里,一手插进大衣的口袋,冷冰冰地说:“这辈子,我都不会对窦泽放手。”
    窦源咬了一口油条,说:“你想把我妈怎么样?绑起来?叫她见识见识你的手段?”她的眼神轻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说:“我提醒你,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窦泽也不会放过你,他第一个找你算账。”
    “……”霍司明抿了抿嘴,说:“我觉得,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家庭成员,你应该可以帮我劝解一下伯母。比如……把医院的账单一笔笔拿给她看……不过,我希望这个过程不要让窦泽知道。”
    窦源皱起眉抬头看他:“霍先生,这笔钱我迟早会还给你的。”
    “迟早,也就是说现在还不能。”霍司明拖长了那个‘迟’字的发音,他看着窦源,说:“大姐,我非常希望我们能成为温馨和睦的一家人,如果不是伯母非要叫我和窦泽分居两地,我永远也不会提起这件事来作要挟,同样也永远不会告诉你南南的肾源来得有多困难。我们是一家人,你们可以讨厌我,可以恨我,但是不能把我跟窦泽分开。”
    窦源磨了磨后槽牙,没有说话,踩着高跟鞋锵锵地走了。
    霍司明也不在意,他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准备赶着窦泽说得上班的点跟他一起回家,不料过了一会儿收到短信,刘青已经知道窦泽辞职的事了……
    小花园里十米高的雪松忽然颤了一下,从枝杈上落下一大块积雪……
    窦泽坐在病房里,收拾了早饭留下的碗筷,说:“妈,我去南南病房看看她。”
    刘青没说话,屋里的窦爱国问:“怎么今天没去上班?昨天也在这儿睡得?”
    窦泽刚张了张嘴,刘青便替他答:“公司效益不好倒闭了,宿舍也退了。”
    “……”窦泽惊异于母亲说谎不眨眼的功力,甚至忍不住发笑。
    窦爱国在里间挣扎着坐起来,问:“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工作丢了,这医院不是更住不得了?”
    窦泽赶紧快走了两步进去,把他扶了起来。
    刘青一边在外面扫地一边说:“孩子不是怕咱们担心吗?”
    “唉,你不跟我说,我不是更担心?”窦爱国轻轻拍了拍窦泽的肩膀,说:“正好,你赶紧去跟医生说换药的事,也不用浪费那个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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