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我当公子应了。这满园□□许你任意挪借,只不可出了这园子,如何?”
    “雪茵!”千落终是怒气,“怎可如此无理!”
    少年举目环顾四周,而后含笑点头,“好啊,只不过音调不一定寻得够,如何?”
    “不妨。”
    应下如此刁难,齐天睿一沉脸色,低头道,“行了,到此为止。走!”
    岂料那小手倏地就从他手中抽出,齐天睿紧着去握,那人已然离开两步,转身对着他二人道,嘴角一弯,两只小涡儿俏俏的,“齐二哥、千落姑娘,莫担心。我过去了。”
    说完转身离去,身后自是跟了一众人。
    齐天睿见状拔腿就跟了上去,千落心道这怕是将将曝了杜仲子,满心生疑所致,看那脸色阴沉恐又生事,赶紧上前拽他衣袖,“你去做什么?他能应必是胸有成竹,你何必无事忙……”
    话未脱口,那衣袖已然从手中滑落,千落也赶紧跟了。
    ……
    看她站在园中环顾,小眉微蹙,两只大眼睛映着日头明媚越发浅浅清澈,将每一处都仔细筛过。齐天睿在身边也赶紧寻么:这树上的叶子将将绽出,汁水太多,太嫩;那老灌木么,叶子倒厚,一冬而来又过于生硬;除了叶子么,没有枯死晒干的树干,亦没有响铃的石头,只有那矮桃树底下的高几,若不然……
    他正自一个人苦心琢磨,却不妨身旁的人已然抬步离开,看过去,竟是冲着那小荷塘去了,齐天睿忙跟过去,低声问她,“怎的,要用什么?”
    “水。”
    “水??”
    落仪苑地处幽静,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五脏俱全,只是这池塘说是荷塘实则不过是搭了假山应景儿,那水浅少不足以蓄泥养莲,便在一旁摆放了两只青花瓷缸,假山上也放了大大小小瓷缸、瓷盘,夏日里水浮莲华应几日的景。此时不过初春时节,那大瓷缸中虽蓄了水,里头并无荷叶,其他的瓷盘里连水都没有。
    众人见少年走到荷塘边,两手轻轻拍了拍瓷缸,而后起身,看着池塘假山,将腕扣解开正是要撸袖子,身后一只大手一把握住那松开的袖口,他低声喝道,“穿好!”
    “说了你莫管。”她拧了眉小声争辩。
    “你要拿什么,我去拿。”
    “我自己来。”
    “莫拗着我啊,我可顾不得那些,当心我拖了你走。”
    近近的,他低头就在耳边,语声软像是哄着她,可那语气里却是不容得人再多挣一分。她犹豫了一下,只好指给他看,“喏,我要瓷盘子和小瓷钵、瓷缸。”
    齐天睿看过去,假山上遍布青花,足有二十来个,他挽起袖子,“就那些?”
    “嗯。”
    “好。”
    齐天睿撩起袍角掖在腰下,眼看着就要往里下,千落赶紧往过来,“这是做什么?叫外头小厮来就是。这才几月的天,如何使得?”
    不待她走近,齐天睿已是一脚踏进了池塘里,众人一片哗然。
    蓄了一冬的雨雪冷风,池塘里的水任是他这般身材修长也足足没腰。二月初春,日头底下的风沾了水,冷飕飕的,一身崭新的春日薄袍立刻湿透,那水底的湿重冰寒似一团湿泥紧紧将人包裹,不过短短几步,已是浸透了骨头……
    池塘中有布了三只小假山,每个都是拧着劲头尽显奇形怪状。平日只觉着池塘小,此刻落在千落眼中实在是宽大宏阔,看他一步一步从池塘边走到期中一个,要收了那上头所有的瓷钵,有的放得高,他还得踩着石头才能够得着,一出水面,那鲜亮的湛蓝薄缎已是乌七八糟,看得她心惊肉跳,心痛不已。
    收好第一个,他手里捧了想接着往另一处去,却瓷钵看着小、摞起来沉,手中拿不了只得返回塘边。
    众人都候在池塘边,见他双手托起,不待少年伸手,千落赶紧接了,“行了,够了,快上来吧。”说着就去拉他的手,那人却是早已收回,看着少年问,“够了?”
    少年看着他,犹豫着抿了抿那粉粉的唇……
    “是不是不够?”
    “……嗯。”
    “都要?”
    “……嗯。”
    “好。”
    看他转身又往池中去,千落急得直跺脚,一旁的柳眉道,“这可奇了,放着外头小厮不使,你们爷这是要把命豁出去啊?这冻着了还了得。”
    “将才得罪了人家,这会子赔罪呢。”韩荣德在一旁笑道,“从夕兄,一会儿倒莫怪他了。”
    叶从夕瞧着那满池搅浑的水,嘴角一丝淡淡的笑……、
    ……
    全部拿上来,大小瓷钵足有三十个,抬了花厅的条案过来,少年怀中捧着,仔细地按照高低大小不等摆开。湿漉漉的人滴滴答答一路的水,浑擦了两把依旧随在身边,看着这般摆设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更觉珍贵,近近地瞧她摆好后拿了水瓢一个个往哪器皿中加水,依旧是大大小小,亦薄,亦满,亦空落,直到将一旁的两只大缸往外舀了些水才算罢。
    “怎样,行不行?”齐天睿问道。
    “差不多了,只是没有小锤儿。”她说着又往四周望去。
    “我知道哪儿有,来。”
    说着拉了他就往那桃树下去,八只高几上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儿,有奇光异色的珠宝,也有金光闪闪的小金盅金茶盘。“挑,看哪个合适。”
    她瞧了瞧,挑起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簪子,通体细长,质沉,头上还雕出两只珠花小球。
    他赞道,“这个倒正合适。”
    “这可不行,二百两银子呢,打坏了如何使得?”那主人家不乐意了。
    “我买了,双倍给价。”
    这人一身湿寒、腥气的池塘味,还这么势气,那簪子主人撇撇嘴还想争,被一旁的男人拦了,“送与二爷了。”
    拿了簪子,她依旧蹙了小眉在桌边流连,齐天睿问,“还要旁的么?”
    “还缺个调音的,若是能有个玻璃盅就好了。”
    “来,拿这个。”
    他顺手捡起,她一瞧,正是那只水晶罩雪……
    ……
    无弦,无板,乐声从水中轻轻敲起,每一只音符都像沾了日头下点点晶莹的露珠儿,入在耳中,清凌凌,金玉敲石;沁入心扉,颤巍巍,水波漾漾;青瓷托水,调不满弦上全音,少了的音调似突然没入了草丛,一时断了音,竟是生出那哑音泣诉、幽幽绵长的意境……
    白衣少年,清颜绝世,粗钵瓷碗上敲出天籁之音,这景象增之一分则重,减之一分则轻;玉簪就该是琴锤儿,那水晶罩雪就该是那青花薄水之中点缀的音调……
    一曲乐,情意潺潺,心思灵动;人沉醉,纤纤玉指随着那琴锤,上下翻飞,一时轻快,一时情切,一时缓缓绵绵,牵动人的心肠,缠//绵至极,又畅快淋漓;最后一音一锤击下,玉簪崩,水晶罩雪怦地散碎,那声音和着余音久久缠绕;雪花与水晶轻落,片片晶莹……
    一曲终了,人们的目光只看着那一片破碎,如此决然的惊艳……
    ……
    几人聚在花厅下,看少年将曲谱落成墨迹,轻轻吹干。赛兰会的赏品,独占鳌头。
    待少年起身,千落看看众人又看向将将换了衣衫的齐天睿,眼中掩不住融融的笑意,“知道他是何人?”
    齐天睿蹙了蹙眉,“还要怎么说?”
    千落扑哧笑了,“难得见真人,难怪你也失态,只是却一直没听着我话的意思。”
    “嗯?”
    看他不耐,千落未再继续,只将少年请了过来,“杜公子,请。”
    少年微微颔首,“我并不是杜仲子。”
    柳眉惊道,“什么?你不是?”
    “‘杜仲子之传承’。”少年说着抿抿春唇,两只小涡儿好是恬静,“杜仲子是家父。隐世闲居,好弄琴乐。我不过是门里出身,敢寻谱而奏,不敢当传承。”
    “我就说么,”一旁的韩荣德闻言,轻轻用扇子点了点,“你这般年纪说是杜仲子有些牵强,若非那曲子,人们如何信服?原来却是令尊。”
    “听着么?”千落看向那紧拧眉头之人,“杜仲子是杜公子的令尊,‘隐世闲居,好弄琴乐’,这,是怎么说?”
    看齐天睿拧着眉一言不发,人似已离世在外,柳眉心道这不可一世、跋扈的主儿一旦挫败竟是如此安静,不觉笑了,“你二人的赌今日可真落了实地,齐公子,你输了啊。”
    “哦?赌注是何物?”韩荣德更来了精神,“说来听听,天睿兄输了什么给千落姑娘?”
    “输了日子了。”柳眉打趣儿,掩嘴儿笑。
    “如何?”千落挑眉看着他,清冷的面上难得俏皮的笑容。
    众人的声音仿佛都不曾入耳,唯独此刻人在眼前,齐天睿方动了动眼眉,待再去寻那白衣的身影,早已站在了花厅门外……
    齐天睿嘴角一弯,笑了,“原来如此。”
    ☆、第70章
    ……
    “诸位,既是琴谱已留下,我兄弟二人也该告辞了。”
    叶从夕从花厅外引进了少年,与房中一众拱手道别。千落柔声道,“今日多谢二位公子,更多谢杜公子屈尊赐曲,赛兰会从未有今日盛况,姐妹们所有的计票都给了琴谱。晚些时候竞艺,定是要有一番好较量,二位公子何不赏光评品,看届时究竟花落谁家?”
    “多谢姑娘盛情,”叶从夕含笑应道,“群芳争艳,盛况难得,只是我兄弟二人还有旁的事,不便久留了。”
    千落又看向少年,见他微微一笑,“早闻得千落姑娘佳人绝艺,雅号‘琴仙子’,今日定得独占鳌头。”
    千落闻言福身施礼,“今日,为着公子的无琴而曲,我必当仁不让。”
    少年未再言语,两人对视,轻轻点点头……
    “天睿,我们走了。”
    叶从夕再次开口,一番告辞,唯一不曾开言相送的就是那最该辞别之人。齐天睿闻言方拱了拱手,又与身旁道,“荣德,烦请你帮我送送从夕兄与杜公子。”
    “好,从夕兄,杜公子请。”
    韩荣德将两人让出去,齐天睿负手而立站在厅中,后晌的日头西斜将那青石雕花围拢的月亮门照得如此耀眼,银白的衣袍一倏而就不见了,仿佛没入梦境之中那极致的光晕……
    园中已是响起竞艺的笛声,柳眉看着这房中二人一前一后站着不语,知道这一场事后必是有话要说,十分知趣地先行离开,临出门与千落使了个眼色,嘱她要快些,莫误了台上。
    半步之错,千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候着……
    将才他浑身湿透,可落仪苑却从未存着他的衣裳,幸而叶从夕常年游走,车上备着衣衫,谁知这一换,端端换了个人;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白玉束带,褪去那朗朗耀眼的箭袖,此刻的他像冷塘中含尽风雪的青瓷,一身冰冷……
    这般形状千落并非头一次见,他最忌没有把握,最忌失了盘算,最忌有人背着他行事。当初为了她,他不惜得罪权贵,顶下牢狱之灾,她却端端瞒下与那恶少的前情。彼时她已是中了花魁两月之久,鸨娘早已与人议价要将她卖身富贵,那恶少垂涎、从来轻浮,她十分厌恶,却又不敢躲。直待到他二人相遇,言语不合,恶少于她的轻薄惹得他大怒,方有了之后不可收拾的局面。
    为了救他,她找那恶少不惜要卖身自贱,险些坏他的盘算前功尽弃,他在狱中得知之时就是这般模样,一言不发,冷得吓人……
    找张保儿之前她就料得不管是成与否,都会有今日今时,站在他身边千落轻声道,“今儿这事我料得你会恼我。”
    “哦?”他转过头,眉目间竟是带着笑意。
    “你日日都忙,我倒无事可做,每每抚琴都总要遇到那三个字。天长日久,怎能不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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