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这一个月来,景勒和这近百号云甲军除了操练不辍以外,平日里也没闲着,将各种可能发生的不测都预计了一遍。
    兰凤山山势奇峻,景勒他们曾经花了好几日功夫把这座山摸了个透,找到了一个天然的山洞,布置了一番,可以临时在里面避上六七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雨势太大,若按照原本的计划,倒是可以一行人全部进山,这样就算北周军有近千人也不怕,可现在这样宁珞只怕吃不消,为今之计,便只有去那备用的山洞暂时先躲上一躲。
    景勒原本想让璎香、四叶和金大夫一起护着宁珞躲进去,璎香思忖了片刻却没答应:“我去了反倒占了一份里面的东西,如果这些北周军是冲着夫人来的,到了这别庄没瞧见夫人,他们反倒会搜到山上去,不如我就留在这里假扮夫人,也好迷惑他们。”
    宁珞哪里肯答应,璎香却哽咽着道:“夫人,我深受侯爷大恩,自然是要以你的安危为首,其实我在这里反倒安全,若是有个万一,我便束手就擒就是了,他们不会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就算他们是为夫人而来,必是要捉住夫人去要挟侯爷的,我更是无忧,又有什么可怕的?”
    宁珞还待阻止,却抵不过四叶的力气,几步便被拽离了房外。
    穿着蓑衣在雨中行走,山里路滑,宁珞脚下七高八低的,没走几步便差点摔倒,景勒也顾不得礼节了,告了一声罪,将宁珞背了起来,朝着那山洞疾行。
    山洞外有树挡着,不凑近了根本看不出来,山洞里很是空旷干燥,景勒将他们储存在此处的干粮和水都取了出来,薄毯、火石、油灯一应俱全,准备得十分周到。
    “夫人,你们且安心呆在此处,若是那些北周军只是路过而已,我会亲自过来接你们出去,不然,不论谁在喊你们都不要出来!”景勒叮嘱道。
    宁珞眼看着他要出去,忽然开口问道:“景勒,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北周军已经有什么异动了?”
    景勒的背影僵了僵,艰难地道:“夫人,他们在村庄中一家家搜索,看上去是在找什么人,但愿……你在这里的事情没有被人走漏风声。”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倾盆而下的雨声。
    洞内的三个人沉默了半晌,金大夫首先开了口,这一开口自然是宽慰宁珞的:“夫人不必担忧,景勒是跟着侯爷的老人了,调度有方、武艺高强,必能逢凶化吉。”
    宁珞却没这么乐观,北周军怎么会突然进了这云阴山下、昌州地界?前方的战事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从何得知她会在此处?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谜团,撕扯着她的心,她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景昀。
    不过,此时多说也无益,反而累得大家一起担忧,她挤出一丝笑容道:“借先生吉言,愿天佑侯爷平安无事。”
    金大夫倒来了谈性,兴致勃勃地道:“侯爷能有什么事,他天生就有福运护身,太清观那个清虚牛鼻子知道吗?成天装神弄鬼的,侯爷抓周的时候他就在场,说此子得天神庇佑,贵不可言,后来陛下听了这番传言,心里那个……”
    他堪堪住了口,朝着宁珞尴尬地笑了笑。
    宁珞心中雪亮,景昀的身世想必是瞒不过这位从宫中出来的大夫的,也没必要遮掩什么。“清虚道长和侯爷这么有缘分?”
    “是啊,侯爷的加冠礼便是清虚道长主持的,那时候侯爷的母亲还有些不太乐意,深怕清虚道长将侯爷诳得信了道。后来是清虚道长亲口说了,侯爷六根未净,出不得家,侯爷的母亲这才放下心来。”金大夫笑着道。
    宁珞听得兴起,便央求道:“先生不如再说些侯爷小时候的事情来听听。”
    金大夫乐了:“侯爷要是知道我这样揭他老底,只怕要让我吃上几棍军棍。”
    “怕什么,”四叶凑了过来,神气地道,“夫人在,侯爷那就是纸老虎。”
    金大夫眯起眼来,乐呵呵地道:“真的?小丫头不许诳我。”
    四叶傲然点了点头。
    一老二少坐在山洞里聊了起来,金大夫在侯府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景昀长大,说的说,听的听,大家都津津有味,总算消除了些对外面情势的忧念。
    这山洞倒也是福地,下了一整晚的大雨,居然只是地面略略打湿了而已,洞里原本就有石块垒着,四叶在上面铺了薄毯让宁珞躺在了上面,她和金大夫则半靠在了山壁上。景勒一直没有出现,别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景,夜色越深,三个人便越是忧心,最后在雨声的催眠下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便过得更是揪心,三人都没有心思说笑了,一直盯着洞口的缝隙往外看,眼看着到了第三日下午了,景勒却依然音信杳无,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金大夫便和宁珞商量,是不是他先出去探探路,就算遇见北周军,他装着是这山里的采药人,应当能糊弄过去。
    金大夫出去了小半个时辰,林子外便隐隐有动静传来,树的砍伐声、士兵的呼喝声……
    四叶的脸色煞白,抽出刀来守在洞门口。
    宁珞苦笑了一声,缓步到了四叶身后,低声道:“待会儿若是他们找到山洞,你不要和他们力拼,找个机会能逃便逃。”
    四叶断然摇头:“不,我要守在夫人身边。”
    “傻瓜,你逃出去和侯爷报个信啊,”宁珞柔声道,“他们若是要抓我,必定不会伤害我的。”
    “不,我不走,要抓就把我们俩都抓走。”四叶哽咽着道。
    外面呼喝的声音更近了,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我看就是在这附近了,放火,用烟熏,看他们能撑多久——”
    话音未落,骤然之间,刀剑的交击声、士兵的惨叫声响起,景勒一下子出现在洞门口,厉声道:“夫人,快走!”
    前来救援的一共有五名侍卫,林子里倒了一地的北周兵,足足有十多个,侍卫们身上都挂了彩,满面焦黑,浑身上下都是血污,景勒也不例外,显然早已经过了一场恶战。
    景勒背起宁珞,疾步便朝山头跑去,四叶和侍卫们紧随其后,然而没跑出多远,便有其他的北周士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朝着他们追了上来。
    “景勒,你把我放下……你们自己走吧……”宁珞喃喃地道。身后的厮杀声已经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这些侍卫,连上四叶,只怕都要为了她死在这里了。
    “夫人你胡说些什么,”景勒艰难地四下看了看,眼中狰狞,“他们也已经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这一队才十几个人而已,等我们收拾了他们就好了。”
    “别庄里怎么样?”
    宁珞低声问道,很奇怪,可能还是因为到了绝境吧,她的心里并不害怕,闻着景勒身上的血腥味,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恶心呕吐。
    “被他们烧了,他们可能有内应在都督那里,知道你在这里,还知道我们是谁,连金大夫都被他们认出来了,”景勒简短地说着,将宁珞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块巨石前,“夫人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宁珞定定地看着他,他的后背已经伤了,仓促中仅用布条绑了一下,可能是伤口已经崩裂,血迹渗了出来,触目惊心长长的一条。
    北周兵有近千号人,景铮带着百来号云甲军,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一招一式间再也不复从前的行云流水,已然力竭。
    宁珞思忖了片刻站了起来,朝着四下看看,这一块巨石伫立在悬崖边,往上是密密的丛林,往下依稀可见别庄的残垣断壁。想起留在别庄中假扮她的璎香,她心中一阵绞痛:璎香……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们杀了……
    她手脚并用朝上爬去,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浆,只爬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从侧边爬到了巨石上方,还好,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知道即将要到来的苦难,只是安分地呆在她的肚子里,并没有火上浇油。
    脚下是万丈悬崖,她静静地朝前看去,前方山谷中,一层层的梯田在暴雨的洗礼后青葱翠绿,底下的村庄地伫立在那里,宁静悠远,如果没有战火,那将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致。
    而在她的另一面,她的侍卫在为了她而浴血奋战。
    也好,这一世原本就是她偷来的,和景昀能有这样一场甜美的记忆,她心满意足。
    如果景勒他们败了,那就让她纵身而下,做个了断吧。
    她静静地站在巨石上,看着景勒他们厮杀怒喝,看着眼前血肉横飞,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待会儿跳下去的时候……会不会疼呢?景大哥要是知道了……别太伤心了……
    骤然之间,异变突起,一群身穿黑色劲装的士兵从密林深处飞扑而来,箭雨翻飞,惨嚎声不绝于耳。
    宁珞愕然瞪大了眼睛,脚下一滑,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珞姐姐!”有人厉声大叫,“是我!你小心!不要动!我来救你!”
    顺着声音的来处一瞧,只见卫泗身穿黑色劲装,黑色大氅翻飞,整个人仿佛一头鹰鹫,声色俱厉,眼神焦灼,朝着巨石迅速攀爬而来,嘴里不停地抚慰着:“珞姐姐是我,卫泗,你朝前走一点,千万别怕……”
    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宁珞踉跄着走了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朝前栽了下来。
    ☆、第95章
    醒过来的时候,宁珞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
    这马车看上去十分豪华,车壁上镶嵌着金丝,车顶上挂着一颗夜明珠,将原本遮掩得密密实实的车厢照得好像白昼一般。身下垫着绵软的羊毛垫子,身上盖着绣着四海云纹的锦被,几乎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
    身上已经被收拾过了,泥浆和血痕都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贴身的是一件软滑舒适的贡缎中衣。
    要不是几近酸软的四肢在提醒着她,她都要以为,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哎呀夫人你醒啦?”有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小公子来看了你好几趟了,我遣人去告诉他去。”
    宁珞转头一看,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俏皮婢女,她困惑地盯着看了半晌,沉声道:“你是谁?卫泗呢?”
    “我是小公子买来伺候夫人的,”那婢女甜甜地笑了笑,“夫人叫我青萝便好。小公子还有公务在忙,不过夫人醒了,他必然会马上赶过来的。”
    宁珞的心头一松,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还这么麻烦做什么,你多大了?”
    “奴婢十四了,”青萝熟稔地将她扶了起来,拿起一个团花垫子塞在了她的腰上,“夫人你歇一歇,喝点莲子粥吧,你都昏睡了两日了。”
    宁珞的确饿了,在山洞的几日只啃了些干粮,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那莲子粥炖得香滑可口,她一口气便喝了两碗,唬得青萝不敢再添,说是大夫叮嘱过了,不可暴饮暴食。
    肚子填饱了,宁珞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看去,只见外面看上去像是走在官道上,路边偶尔还有农耕的农夫,看上去并不像西北昌州境地:“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我们在平州呢,小公子说,这里安全些。”青萝笑道。
    “卫泗不是在北固城当差吗?”宁珞奇道,“那里和北周的战事正在胶着,怎么能随意跑到平州来?”
    青萝语塞:“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呢。”
    “跟着我的那些侍卫和婢女呢?”宁珞又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青萝为难地道,“夫人不如到时候问小公子吧。”
    看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宁珞也不想为难她了,只是催促道:“那你快些去叫卫泗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青萝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前行,宁珞撑了一会儿,头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像特别沉,再睁开眼来时,她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而是躺在了一张檀香木雕花大床上,纱帐轻垂,一支熏香燃在角落里,似有若无的浅香飘散在四周,让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睡了这么久,宁珞只觉得腰酸背疼,便起了床,在房间里走动了起来,她有了身子后虽然惫懒,却听从金大夫的话,日日走上一段路,据说以后容易生产,以前练五禽戏的底子也在,这几日被折腾成这样,肚子里的孩子倒没出什么幺蛾子。
    “囡囡乖,等会让你瞧瞧你的卫泗小舅舅,他很厉害呢。”宁珞摸着肚子,嘴角泛起微笑。
    门“吱呀”一声开了,宁珞以为是青萝,随口叫道:“青萝,你家小公子呢?怎么还不过来?”
    “珞姐姐。”
    卫泗的声音响了起来。
    宁珞回头一看,顿时恼了,随手抓了一个软垫朝着他扔了过去:“你这家伙,女人的卧房是你随便进的吗?快出去!”
    卫泗敏捷地将软垫抄在了手中,举起了双手连声讨饶:“我这不是听说你急着找我,这才撞了进来,以后不敢了。”
    他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青萝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眼神古怪地看着宁珞。
    宁珞纳闷地瞧了她一眼:“我的衣裳在哪里?”
    青萝这才醒过神来,快步从旁边的柜中取出了一件葱白刺绣马面裙来,小心翼翼地替宁珞更衣,时间仓促,她便替宁珞挽了一个发髻,大半头发披散在肩上,又挑了一支碧玺挂珠长簪替宁珞插好,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夫人今日且先将就着些,等明日得了空,奴婢再替夫人好好打扮打扮。”
    宁珞毫不在意地在铜镜前粗略瞟了一眼,便急着朝外走去,青萝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迟疑着问:“夫人总是这么和小公子说话吗?”
    宁珞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青萝在说什么,笑着道:“怎么了?他看起来很凶吗?我不仅骂他,还打他呢。”
    青萝的脸更白了,欲言又止。
    宁珞也不以为意,快步出了房门,只见卫泗坐在外室的太师椅中,手中拿着茶盅,面沉似水,正和一个属下模样的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一阵子没见,卫泗居然一下子变得威严深沉了好多,以前那个阴鸷却稚嫩的孩子就好像只存在在了宁珞的记忆中。
    一见宁珞,卫泗立刻停止了说话,摆了摆手,示意属下下去。他则站了起来,痴痴盯着宁珞的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惊艳,喃喃地道:“珞姐姐,你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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