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熙似笑非笑的看了强拉着他来看的举子一眼,再扫过席上等着看好戏的众人,越发明白他们在琢磨着什么。
    “陆解元请上座。”原本喧闹的席面在黎熙出现后突然安静了不少,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也皆相带着审视和微妙。
    “好。”黎熙也不推辞,应了一声便直接在首位坐下。姿态傲到了极点,似乎根本不将场内诸人放在眼里。
    可偏偏举止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至极,看似高傲的神色也因为眉眼之间的温润化作柔和的天真,竟让人不忍苛责。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反应不一。好歹是举子宴,虽然达者为先,不论年龄长幼,可黎熙的做法到底太托大了些,竟是完全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甚至连多客套一句都不愿意。
    不相熟的倒还好些,那些同出江南的举子们都被气了个倒仰。看着黎熙的眼神也多了不满和狠毒。毕竟在他们眼中,黎熙一无甚才学,二依靠玩弄手段,欺骗迷惑摄政王上位。不过是一朝得志的小人,竟也敢如此猖狂。
    “陆解元,咱们这桌是击鼓传花,规矩是这样……”之前引着黎熙过来的举子强压下怒意和他解释规矩,心里盼着黎熙顺势接下,而后里子面子一并丢净。可不料黎熙却并无配合之意。
    放下酒杯,黎熙随手拿起一张不知谁做的诗句把玩:“所以你引我过来就做这个?”
    纤长的指尖被素色笺纸衬得越发瓷白,可他的眼神却充满讽刺之意,看着在座诸人的模样好似再看哗众取宠的戏子。
    “陆解元这是何意?”读懂黎熙的眼神,带头举子勉强压下怒火。
    “何意?你不懂?”黎熙指了指空着的主位:“举子宴虽说以文会友,重点意在筛选国之栋梁。你们一个两个如同发了情的孔雀显摆羽毛,我为何要和你们一起丢人?这宴席刚过三巡,就四处唱起了大戏,你邀我来看戏也便罢了,缘何还要让我一同演?你们不要脸,我可不想自跌身份。”
    “陆云晞,你莫要欺人太甚。”黎熙一番话让在座之人皆沉下了脸,脾气不好的甚至已经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黎熙冷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伸手指了他们其中一人说道:“你叫赵天长,三代贫民。为了让你进京赶考,你们赵家村整村卖掉了两季口粮和明年的稻种才凑足了银钱让你来到京都,所图不过是望着你有出路能让一个村子摆脱贫穷。可你却穿着血泪织就的锦缎在这里风花雪月,大谈风雅,你可知耻?”
    温润的嗓音不疾不徐,说出的话却犹如利刃,犀利锋锐直刺人心。并不看那人的脸色,黎熙指尖微移,继续下一个:“你是王国栋,祖父曾是先朝的户部尚书,官居一品。父亲是先皇二十年的探花,鲜衣怒马,年少得志。至于你母亲,亦是高门贵女,出嫁之时,十里红妆,京都数十年无人可比那般富贵荣华的排场。然而却被奸人陷害,家破人亡。所剩之人,唯有孤儿寡母,为了保命如同丧家之犬逃回江南。不得不隐姓埋名,直到当今圣上继位,大赦天下方敢露面。如今有机会入仕,在座阁老又皆是清正廉明之辈,不说想法子为家族请命,却也在这儿和几个不知人间烟火的孩子玩着过家家,将你王家断头台上枉死的三百七十二条认命弃置脑后,你可知罪?”
    “还有你……”随着黎熙指尖的移动,在座每个人的名字都被提到,无一例外皆被他的话臊得满脸通红羞愤欲死。而黎熙却没有就此放过之意。他脸色一正,起身走到引他入席的举子面前,举起手中的酒壶,直接淋到他头上:“至于你,才是最心思龌蹉的人渣。堂堂相府公子,平素耳濡目染,岂会不知这举子宴寓意为何?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赏花宴,凡是得到请帖的人,恨不得祖宗三代都被查了个底掉。邀他们过来也不过是相看人品为人是否堪以重任。你这般设计,表面上是要打压与我,可实际却是意图将整个江南举子一网打尽,未来尽毁于此。只可惜,除了这些个被养废了的看不透外,其他人皆是眼明心亮,不屑与你为伍。你且看看那边坐着的亲叔叔,恨不得立刻把你打死,免得丢了家族的人!”
    字字诛心,句句犀利,直让人抬不起头来,恨不得直接死在宴上。至于那个被淋了酒的相府公子,更是脸色青白,被众人鄙视愤恨的目光注视得浑身发凉。因为他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个个帽子狠狠地扣在他们头上,证据确凿,根本无法摘掉。
    原像露脸,却不小心露出了屁股。本欲打压他人,却把自己踩进了泥里。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些举子们内心皆是愧恨不已,只盼时光倒流,然而却于事无补。
    原本热闹的宴席变得冷凝起来,那些被点到名字的举子们如丧考批,至于那些没有被涉及到的举子们也肃穆了神色,仔细思考自己的行为有没有放肆之处。而黎熙,依旧坐回到原地,自斟自酌,悠然自得的品着杯中的美酒。
    刚刚的插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对于那些暗中观察的阁老们,却远远没有结束。
    黎熙这番做法狠狠地打了一席人的脸,也同时让他们震惊不已。
    黎熙的举措看似高傲不懂转圜,可细细推敲下来,却让人不得不心生折服。
    这一桌共有28名举子,其中来自江南的有20个,京都的有8个,可黎熙却能将这些人的家境来历摸得一清二楚。就连京都的几个也一样如数家珍。
    黎熙回来不过数日,便能将情势摸得一清二楚,多半不是池中之物。不过若只是这般,恐怕也无法入了摄政王的眼,想来定然还有其他本事。
    只这态度如此高傲,是年少恃才傲物,还是另有深意?几位阁老看着独坐在一旁的黎熙,心里也多了不少琢磨。
    举子宴这边一切如常,可另外一边的侯府却已经乱了套。
    贪墨事件已经过去许久,虽然陆候心里依旧有些疙瘩,但在继侯夫人的小意殷勤之下也消退不少。再加上继侯夫人的腹中到底还有他千辛万苦盼来的儿子,母凭子贵,二人之间的矛盾也能迅速淡化。而同样被禁足的陆维耀也恰到好处的表现出自己贴心孝顺的一面。什么沐浴茹素日夜跪在小佛堂向佛祖告罪,并未母亲弟弟祈福,什么取指血抄孝经,替先侯夫人超度。
    一桩桩,一件件,皆彰显孝道恭顺,即便是最为严厉的陆候姑婆也挑不出一丝错漏。至于陆候见他这副模样,也难免心生怜惜。虽没有解了他的禁足,但也不拘着他在后院的行动。
    继侯夫人母子迅速有效的挽回了陆候的心,原本一面倒的形式,也因为陆候的缘故慢慢改变。殊不知,这一切不过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继侯夫人母子的暂时妥协,也不过是因为他们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78章 侯门世家打脸私生子男后(23)
    在举子宴前夜,陆候正宿在继侯夫人处。
    睡前二人温存无限,继侯夫人虽然身子不方便,但也并未让陆候委屈,反而把人伺候的舒爽无比,一夜好眠。
    然而到了后半夜,陆候却被继侯夫人的惊叫声吵醒。
    似乎是做了什么吓人的梦,继侯夫人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一头扎进陆候怀中,颤抖着身体不停的流泪。
    美人在怀固然是幸事,灯下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也着实让他心怜。可偏偏继侯夫人在他的百般逗弄下依然对梦境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底是让陆候心生怀疑。
    但继侯夫人守口如瓶,陆候用尽浑身解数也逼问不出,只好带着疑虑继续安寝。
    然而不过睡着一个时辰,继侯夫人就再次被惊醒,甚至因为太过畏惧而吓得开始发热。
    孕期如此是大忌,可已是半夜时分,并不适合惊动太医院,府中常用的大夫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精神太多紧张引起的孕期高热,连药都不敢开,只让小丫鬟们用些混了摆酒的温水替继侯夫人擦擦四肢。
    酒液的醇香为室内增添一抹暖意,然而却无法驱散因继侯夫人高热呓语中令人细思恐极的阴森。
    “不要,不要……走开,偶人,放过我的孩子!”微弱的声音带着恐惧到极致的颤抖,继侯夫人细长的手指紧紧的攥住被子一脚,由于太过用力,还泛起了青白,骨节毕露,十分骇人。而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也让陆候心里生出疑虑。
    “偶人”、“孩子”,这些关键字虽然十分模糊,但却足矣使陆候联想到不好的东西——巫蛊。
    先皇十八年巫蛊案,便是一个偶人引起的骚动。
    当时后宫争宠,谋夺后位,宫各妃嫔机谋百出,而巫蛊这种传闻中可以轻松取人性命,剥夺气运的歪门邪道也被大肆引入宫中。就连先皇本人也深受其害。
    因此,事态爆发之后,凡是涉案者,轻的株连九族,重的三门连坐,更是特意额外定了单独律法将巫蛊之术列为原罪。
    鬼神之说,最容易霍乱人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继侯夫人身上的高热越来越严重,甚至还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小产先兆。
    已经过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到晨光破晓去请太医的侍从也早已出门,府中大夫也用尽了浑身解数,却没有半分好转。
    继侯夫人的梦呓转变为疼痛难忍的呻吟,下身的被子也染上了血色。
    “侯爷,太医何时会来?夫人这般恐怕不妙。”府中大夫斟酌这语气对陆候说道。
    陆候也同样着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去!找人出去看看,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太医怎的还没来?”随手指了身后小厮命人速度去找,陆候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原地踱步,焦心不已。
    那是他千辛万苦方盼来的儿子,如今性命危机,他怎能不忧虑?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在陆候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陆候脸色一变,然后便立刻叫了大夫一并出去,却没有发觉,原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继侯夫人,唇角不动声色的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她放在身侧的手指悄悄做了一个手势,窗外一抹黑影一闪而过。
    针对黎熙设定的连环局已经开始,接下来,便是收网的最佳时机。
    继侯夫人的心里激动不已,好似当年设计长姐早亡,先夫死于非命那个时候,越是紧要关头,她越兴奋难耐。
    荣耀,地位本就都靠着鲜血铺就,尸骨堆积。而她命中注定,能够享有一切富贵荣华。
    陆云晞,你的生母已经站在黄泉路上,所以,你也千万别让我等得时间太久、太长。
    听着外面的兵荒马乱,继侯夫人的心里越发得意至极。
    嬛琅院前厅,刚刚去寻陆候说话的小丫鬟正梨花带雨的捧着一个卷轴扣头认罪。
    “都是奴婢的错,之前二爷无缘无故便叫我把画送来,奴婢还以为他是关心夫人,所以便送去了。后觉得事情不对,却也于事无补。想来奴婢虽在前院负责洒扫,但二爷谨慎,平素不让我们这些人近身,缘何会突然叫我跑腿?直到今天意外听到跟着二爷上京的两个姐姐聊天,才知晓其中大有深意。原来这画并无问题,可这中空的卷轴却是另有乾坤,里面竟装了……”深吸一口气,丫鬟偷眼看了看陆候,鼓起勇气接着说道:“里面竟装了可令女子滑胎之物!”
    大夫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拿过那卷轴,不过刚刚过手,便闻到上面的异香。
    医者的敏感让他瞬间就分辨出里面的药物,脸色也跟着一变。
    此刻的陆候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他拿过卷轴,狠狠摔落到地上。画卷磕落在白玉石砖上,顿时四分五裂,而藏在里面的药物也撒了一地。
    “好,很好,这个弑母杀弟的不孝子!”陆候的胸口剧烈起伏,而接下来小厮的回报越发让他气红了眼。
    “侯爷,我们在夫人的院子里找到了这个!”
    陆候抬眼看去,那小厮捧着的木盒中赫然放着一样足以灭了陆家满门的物件,正是巫蛊之术的木偶。
    沉默,嬛琅院前厅的气氛迅速变得冷凝。
    在场所有人都低着头跪在地上,满眼惊惧,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以免知道太多枉送了性命。
    而在厅中不停踱步的陆候,脸色涨红,胸口不停起伏,就连眼中也泛起愤怒的血丝。
    周遭的空气迅速变得沉寂,甚至还有一丝死气,唯有陆候的脚步声踢踏作响,好似死神脚步降临。
    胆子小的侍女已经忍不住小声哭泣,就连陆候心腹小厮的额头也渗出冷汗。
    巫蛊,这是要掉脑袋死全家的大罪,命只有一条,哪里有人会不害怕?可身为奴才,是死是活,也不过是主子唇舌之间的一句话。
    “侯爷,太医来了!”去太医院请太医的小厮终于回来,可却被屋内的骇人氛围吓到。还没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完,里屋便传出丫鬟的惊呼,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继侯夫人的贴身大丫鬟从满手是血的从里面跑出来,哭着跪下回复到:“夫人,夫人小产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陆候瞪大了眼,然后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晕倒在大厅……
    而另一边的含章阁,黎熙的贴身双儿侍从也得到消息,说,陆候被继侯夫人母子蒙蔽,想要将黎熙暗中杀掉。
    双儿侍从开始不过当做玩笑,可当继侯夫人小产消息传来,含章阁被陆候派来的侍卫包围,他也慌了阵脚。
    小心打探了一番,在知道确切缘由之后,他忍不住买通守卫,悄悄出了侯府往摄政王府走去,想要提前和黎熙报信。
    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别人的监控之下,而在他离开之后,黎熙的屋子的衣箱里,也被人不知不觉的藏了一块白色的布脚并一包尖锐的绣花针……
    第79章 侯门世家打脸私生子男后(24)
    摄政王府
    侯府的变故黎熙已经通过摄政王暗卫那边传来的消息完全知晓,至于继侯夫人的打算他也心知肚明,包括那个被算计来报信的双儿侍从会以怎样姿势出现在人前他也多少能够猜到。
    某些人狗急跳墙已经孤注一掷,那他不赶紧配合岂不是辜负了这么费心尽力做好的阵仗?
    更何况,这个死局到底是谁的坟墓还都说不定。
    眼下继侯夫人最为忌惮的人,便是他自己。几次交锋的失败足以让这个顺风顺水多年的女人失去冷静和忍耐力,只想用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一击必杀。而她之前为了扭转情势而造下的谎言保质期有限,无法经得起时间的推敲,马上就要露馅。
    所以举子宴,就是她心愿达成的最好时机。
    若是能够让黎熙当众伏法,纵然陆氏宗族内部想要为他脱罪也没有任何意义。
    弑母杀弟,滥用巫蛊,即便能够苟活,也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这是继侯夫人为他铺就的结局,亦是将他打入不复之地的最终手段。
    算一算时间,太医院院首估计已经到了侯府,据说陆候已经被气的吐血昏迷,那正好可以仔细瞧瞧,尤其是某些方面的内疾,也合该早些开始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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