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卿还抱着孩子站在外面。
    程观唐看了他一眼,接着声音有些发怒和发狠的道:“广平侯爷,天亮之后我会来帮我的表姐殓尸,她想葬在我的舅舅舅母身边,我自然会亲自送她回她的家乡,以后我表姐的后事,都不劳广平侯爷操心。”
    朱桢卿道:“霜霜是我的人。”
    程观唐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的人,你的什么人?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妾侍?你给她名分了吗?她不过是无名无份的跟着你,你还纵容着你的妻子来欺负她。她为什么会早产,难道不是你广平侯的夫人派人来推她的。”说着又阴狠的道:“朱桢卿,你当年辜负我姐姐,如今又纵容你府里是人害死了我的表姐,这些账我会一概记着的,以后一起跟你慢慢算。”
    说完目光阴鸠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大步的出了小院,跨身上马骑着马走了。
    朱桢卿吩咐人照看着霜霜的尸身,然后抱着孩子像回了广平侯府。
    这座侯府他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了,久得让他对这府里都有了些陌生,仿佛这座府邸不再是他的家,而他也不是这里的主人。
    广平侯夫人柳氏在花厅里走来走去,脸上有着焦急和不安。
    见到朱桢卿进来,柳氏见了先是害怕的颤抖了一下,接着笑脸迎上去,唤了一声:“侯爷,您回来了?”说着看到她手上的孩子,又像是极其高兴的道:“哟,这是于姑娘生下的孩子吧,恭喜侯爷。是个哥儿还是姐儿,看模样一定是个小哥儿……”
    柳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唯恐朱桢卿发怒,所以不断的说着话,继续道:“既然哥儿跟侯爷一起回来了,想来于姑娘也一起回来了,怎么没有见到她。”说着又拍了拍额头,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又接着道:“哦,看妾身这脑子。于姑娘这才刚生产完,自然是不易移动的,得要好好休养等出了月子才能回府。也不知道于娘娘那边伺候的人够不够,不如妾身派些人去服侍于姑娘。不,妾身亲自去,亲自去服侍于娘娘。妾身原来就说,于姑娘怀的是侯爷的孩子,应该在侯府里生,别的不说,侯府里至少什么都是齐全的,妾身连产房都安置妥当了,还有孩子的奶娘,照顾于姑娘和小哥儿的下人,孩子的小衣裳,所以妾身特意让人去接于姑娘回府,没想到去接于姑娘的这些人毛手毛脚的,还得罪了于姑娘。不过侯爷放心,妾身已经让人好好罚过了她们了……”
    朱桢卿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柳氏越说越说不下去,被朱桢卿的目光压迫得有些害怕。
    朱桢卿并没有露出震怒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道:“霜霜死了,难产,已经死了,你满意了吗……”
    柳氏一听,跪在了地上,哭着道:“侯爷,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妾身派人只是想要将于姑娘接回府里来好好照顾,让她在侯府生孩子。妾身千叮嘱万叮嘱过,一定要客客气气的将于姑娘请回来。没想到去的下人听差了妾身的命令,见于姑娘不肯回来,会动粗想要押她回来,还不小心推了于姑娘……”
    柳氏现在真是后悔死了,她原本可真没有想让于霜霜死的意思。如今侯爷整日不肯回侯府,日日歇在外宅里。她趁着侯爷不在,想让人去将于霜霜接回府里来,一来于霜霜回了侯府里,侯爷自然也就愿意回府了,二来于霜霜若是生下的是个儿子,她正好记在自己名下当自己的儿子养子。
    彭哥儿那个小贱种对她这个嫡母不敬,看她像是看仇人一样。太夫人那个老巫婆偏心彭哥儿,日日想着让彭哥儿做世子。
    彭哥儿做了世子哪里还有她的活头,她若是能将于霜霜生的儿子抱过来记在自己名下,那就算是嫡子。有嫡子在,看那老太婆还好意思说立庶子为世子。再说了,刚出生的孩子谁养的跟谁亲,她养大的孩子做世子总比彭哥儿做了世子强。
    朱桢卿看着柳氏又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放心,我不会惩罚你,也不会休了你,你以后都会是永平侯夫人,但是霜霜的孩子你也别打这个主意。等办完霜霜的后事后,我会将彭哥儿记在你的名下,然后请立彭哥儿为世子。我以后,只会有彭哥儿一个儿子。”
    柳氏听着大惊起来,立彭哥儿世子,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不,不能这样。
    柳氏连忙拉着朱桢卿的袍摆道:“侯爷,这怎么可以,彭哥儿不过是庶子,且品行不良,怎么可以被立为世子。”
    朱桢卿没有说话,只是甩开她,准备往自己的院子去,接着却看到了牵着彭哥儿站在门口的朱太夫人。
    朱太夫人脸上很高兴,显然是听到了朱桢卿刚才说的话。彭哥儿脸上也是有些激动的表情,喊了一声:“爹。”
    朱太夫人高兴道:“桢卿,你是说真的,你真的打算请立彭哥儿为世子。好,你想通了就好,你早就该这样做了,彭哥儿是个多乖的孩子,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世子了……”说着又看着朱桢卿手上抱着的孩子,带着些厌恶的道:“彭哥儿是萤月给你生的儿子,又岂是那种烟花女子生的孩子可以比的。”
    彭哥儿也跟着道:“谢谢爹爹对孩儿的信任,孩儿以后一定会担负起世子的重任,以后将侯府发扬光大。”
    朱桢卿看了朱太夫人和彭哥儿一眼,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这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母亲和儿子。
    朱桢卿道:“从今日起,这座广平侯府都是母亲你和彭哥儿的了,与儿子再无半分关系。娘,你满意了吗?”
    这个他今天第二次问这个“你满意了吗?”
    朱太夫人听着一愣,看着朱桢卿睁大了眼睛,有些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桢卿却没有再说话,抱着孩子从花厅里走了出去。
    朱太夫人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朱太夫人喃喃道“什么意思,什么与你无关。”说着连忙推了推自己身边也在发愣的彭哥儿,道:“快,快追上去问问你爹,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打算以后都不管我这个亲娘和你这个儿子了……”
    彭哥儿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一边喊道:“爹爹,爹爹……”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皇宫里面,凤藻宫里。
    程观庭和程观唐坐在一起,程观唐将手里的玉佩交给观音。
    观音将玉佩接过来,跟自己手里的另外一块玉佩放在一起,然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程观唐道:“我们还是迟了一步,我去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观音问道:“怎么死的?”
    程观唐道:“被广平侯夫人派去的人推到,然后难产,生下一个女儿便死了。”说着又哼了一声,道:“这朱桢卿还真是千百年的性子没有变过一点,当年纵容何氏欺负你,如今又纵容柳氏害她。”
    他不会放过柳氏的,他不会杀了她,但是这世上有千百种方法能让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程观唐继续道:“我已经跟朱桢卿说了,她既然是俞家的人,她的后事自然由我们来办。她想要葬在舅舅舅母身边,过两天我会亲自送她回她出生的地方,再将小舅舅和舅母的坟好好修一修。”说着又恨道:“可惜当年害小舅舅一家的那位梁大人因为支持魏王,在皇上登基之后已经被杀了,要不然,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程观庭这时候道:“至于霜霜生下的那个孩子,我的意思是还是抱回来我们养着吧。朱桢卿这个人不靠谱,广平侯府又太复杂,不敢是朱太夫人也好还是柳氏也好,都不是省油的灯。养在广平侯府实在令人不放心。”
    观音点了点头,但又接着道:“倘若是朱桢卿实在不愿意,那便算了吧。霜霜既然把孩子留给了他,自然是心里还念着他,想给他留个念想的。何必让她走了还不安心,多找些人护着那孩子就是。”
    程观庭和程观唐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程观庭又道:“前段时间,观唐的荌姐儿过满月,东府那边竟然送了厚礼上门,且是徐氏亲自来的。来了之后态度也十分和蔼,多有几分示好之意,倒是有些像是想和我们求和的意思。”
    观音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程观庭道:“我倒是觉得这样未尝不可,我们想要为姨娘为姐姐报仇,可是报仇却未必一定要让人死,而是让人生不如死。皇上想立大皇子为太子,如今皇上也只有大皇子一个儿子。程观廉一直视我们为仇人,若他还想要前程,就只能辅佐大皇子,因为他别无选择,除非他能舍得下前程侯府,或者准备造反。让他不得不辅佐仇人的儿子,恐怕他会比死了还难受。”
    难得的是,这次程观唐竟然也没有反对,像是默认了程观庭的想法。
    观音叹了一口气,其实她都知道,程观庭和程观唐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她。
    程观廉不得不辅佐她的儿子固然难受,可是程观庭和程观唐报不了仇甚至不得不和程观廉和解,同样难受。
    可是程观廉是追随萧琅的有功之臣,他允许他们和程观廉小打小闹,甚至她偶尔折磨一下程观廉,但是就像他不会看着程观廉来伤她的性命一样,他同样也不会看着他们伤及程观廉的性命。
    萧琅这个人算不上好人,有时候真的是狠透了坏透了,甚至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他,百年之后在史书上会不会留下什么骂名。但是在狠和坏的表皮之下,他仿佛有还留着一二分的人情味。
    这场仇恨里面,不管是程观廉也好,还是他们也好,没有一方是赢家。
    程观庭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看着她又开口道:“既然皇上不允许我们杀了他,那我们总要在他身上占足了便宜。你是皇后,大皇子以后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总有一天,我们会比东府更显赫下去的。程观廉一直自诩正支嫡子和正义的一方,我们是他看不起的庶出和邪恶,但让他看着,有一天我们活得比他更显赫活得更好,他反而不得不臣服于你生的大皇子,让他的尊严狠狠的摔在地上,岂不是比杀了他还更痛快。”
    观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我好像一直在让你们为我担心,为我不得不妥协。我进宫是想要保护你们,可是最终我还是要你们来保护。”
    程观庭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妹妹,本就该兄长来保护你,何况你已经护佑我们良多,若不是你,我们可能已经翻不了身。”说着又道:“我这样决定并不是为了你,我毕竟是已经有妻有子的人了,我也要为燕娞和赟哥儿蔚姐儿想想,无法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报仇。所以这件事,还是因为我自私。”
    程观唐道:“我也觉得这样更好,我也娶了妻,有了荌姐儿。我抱着程观廉一块儿死了没有关系,总不能让潘柔和荌姐儿和我一起死。潘柔舍下一切跟着我,我不能这样对她。”
    观音没有再说什么,只觉得愧疚。眼睛红了红,瞥向一边。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永安侯府,东府。
    徐徽和程观廉翁婿两人正在下棋。
    徐徽曾经是太子太傅,是有名的大儒,君子六艺自然也是样样拿得出手的,棋艺自不在话下。反倒是程观廉,向来不耐烦玩这些耐性的东西,加上有些心不在焉,棋盘上的棋子走得有些糟糕。
    徐徽执白子放在放在棋盘中间,最后将黑子一路堵死,而后面色不变,沉定自若的对女婿开口道:“你有些浮躁,下棋最重要的是心静,就跟做人一样。这心浮躁了,这路就走不好。”
    程观廉有些气馁,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木钵里,最后道:“罢了,我认输。”说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摊着靠在身后的墙上。
    徐徽将最后一个棋子下完,然后才将棋盘上交横罗列的黑白棋子分开扔回各自的木钵里。
    徐徽问道:“跟西府求和,觉得心里抱屈?”
    程观廉的目光有些阴沉沉的,显然是极其不甘心的。
    程观廉道:“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娘,我的姐姐,她们的仇就这样放任不管了吗?”
    徐徽叹了一口气,给女婿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然后道:“有时候,人应该往前看,别总顾着后面的事。女婿,你不管承认也好还是不承认也好,以后这天下,总归会是皇后和大皇子的。”
    程观廉垂下眼来,心情极其不好。若说他以前还抱着皇帝不可能只有程观音能生得出皇子的话,那么自从姮妲消失,宫妃被全部打发出皇宫之后,他不得不承认皇帝确实打算只让程观音生下他的儿子的。
    徐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都明白现在龙椅上那一位的性子,有先帝和今上的父子相残,今上并不喜欢太多的儿子,哪怕是如今唯一的大皇子,也并不见皇帝过于亲近。
    说是皇帝怕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像他当年背叛先帝一样背叛他也好,或者是单纯的不喜欢孩子也好,皇帝不想要儿子,只想要一个继承人就够了。所以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无一人有所出。
    徐徽继续道:“皇上已经透露出要立大皇子的意思,以皇上的性子,不管朝臣反不反对,这大皇子是非要立的。我们这些追随皇上的老臣,孟绍已经向凤藻宫递交了投名状,他的长女已经稳稳是未来的太子妃。周轻会揣测圣意,从一开始就是倚向皇后的。朝中的一些老派重臣里面,也已经越来越多揣摩着圣意支持凤藻宫和大皇子。我虽然因为你的关系,至今未曾表态。但我也不可能与凤藻宫作对,我徐家也还有要顾及的前程。这样的情形之下,你再跟凤藻宫和西府作对下去,并无好处。
    你所想所念的,不过是母仇而已。但便是皇后和西府都完了,你母亲也活不过来。你难道不该为现在你身边的人想想。金枝和承哥儿,你该多为他们想想……”
    想到妻子和儿子,程观廉的心却还是柔软的。脸上的不甘之色渐渐淡去,多出的却是几分愧疚,几分对待妻儿的愧疚。
    徐氏站在门口,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眉眼微垂,也不知道她站在了哪里多久,直到徐徽发现了她。
    徐徽道:“金枝回来了,怎么一直站在门口。”
    徐氏叹了一口气,跨脚从门外进来,唤了两声:“父亲,相公。”
    徐徽则从榻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然后道:“你们夫妻两好好说说话吧,我先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吃晚饭呢。”
    徐氏却有些讶异,忙道:“爹爹,现在就回去了?不如多留一会,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你和相公也好多喝几杯。”
    徐徽对女儿的态度十分温和,柔声笑道:“不了,你母亲昨天还抱怨我几天都见不着人呢,说怕是你弟弟现在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了。”
    徐氏听着皱了皱眉头,现在徐夫人并不是她的生母,她与继母的关系泛泛。这几天徐徽又是常在永安侯府里劝解程观廉,徐夫人的话听起来自然是抱怨徐徽只惦记女儿不惦记小儿子。
    徐氏也不想父亲为难,便对徐徽道:“那女儿送您出去。”说着又看向了程观廉,程观廉对她点了点头。
    徐氏送了徐徽出了门口,上马车之前,徐徽拍了拍徐氏的手道:“这几天多陪陪观廉,多将承祖抱给观廉看一看。”
    徐氏点了点头,表示:“女儿知道了,父亲放心吧。”
    徐氏送完父亲回来的时候,程观廉仍还是靠坐在榻上,整个人都阴沉沉的,显得有几分生人勿进。
    一旁的下人们大概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
    徐氏招了招手,让下人将小几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撤了下去,然后自己坐到了程观廉的旁边。
    程观廉自然知道徐氏今天去做什么的,于是开口问道:“西府那边怎么说?”
    徐氏道:“庄氏说,下个月就是赟哥儿的八岁生辰,邀我们过去西府。又说承哥儿与赟哥儿和蔚姐儿是兄姐弟,让带过去让他们兄姐弟好好见见。又问起,西府和东府之间的墙是不是该打通了,这才像是一家人。”
    这就是表示,西府已经接下了他们的示好。
    但庄氏的话,多少还是带着炫耀和挤兑的意思。看看,她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但她们的儿子才刚会走。他们东府永远都赶不上他们西府。
    程观廉的脸上并不见一点高兴,反而更加阴沉起来。
    徐氏叹了一口气,拿过程观廉的手放在手里握着,一边劝道:“相公,我知道你心里郁闷和不甘,妾身又何不是如此。但父亲说得对,现在形势比人强,我们不得不暂时低头。我知道相公心疼婆母和姐姐死得冤枉,可西府那边的俞姨娘和程观月不也是死了吗?你也算是报了仇了。妾身跟着相公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我们总要为承祖想一想。我们一直和凤藻宫和西府对着干,以后大皇子登基,会放过承祖吗?就算不对付承祖,那承祖的前程也完了。”
    程观廉闭着眼睛道:“这头一低下去,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真是可笑,俞姨娘害死了我母亲,最终我却要去辅佐她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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