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候着的挽月得令前去请洛神医,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洛神医赶了过来。
    “师父,这信上可是有讲究?”严静思问道。
    洛神医放下空白如也的信纸,让挽月备来纸笔,刷刷刷写了副方子,“按照上面的用量配好后,大水猛火煎煮半个时辰,放到外面晾凉后盛到铜盆里端过来。”
    挽月应下,片刻不敢耽搁地出去照办。
    “没耽误您制药吧?”严静思问道。每日行针之外的时间,洛神医大多在偏苑的药庐炮制药材。
    “有人看着,不妨事。”洛神医看了看一旁的郭氏和严牧南,主动开口道:“上次进京行程仓促,也没来得及到侯府拜访,今日难得一见,不如让老夫为你们探个平安脉如何?”
    郭氏没想到洛神医竟会主动开口,忙不迭道谢。
    “有劳先生!”严牧南走近郭氏身侧,拱手郑重行礼,说道。
    洛神医拂须朗笑,“小侯爷不必如此多礼。”
    严牧南绷着小脸正色回道:“先生是家姐的恩师,自然也是牧南的长辈,当受此礼。”
    严静思忍俊不禁,“师父,您就别和他见外了。”
    洛神医也不矫情,坦然受了严牧南的礼,开始给这娘俩诊脉。
    严静思身体微微前倾,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虚搭在桌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沿。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于静默中对呼吸的感知越发敏锐。
    即便是得知自己可能会失明、失聪的那一刻,严静思也觉得不比现在难熬。
    这就好比考试,陪考的永远比坐在考场里考试的更紧张。
    “师父,我娘和阿南的身体如何?”察觉到洛神医收手长舒气息,严静思亟不可待地问道。
    洛神医端起挽月送上来的茶,悠悠呷了一口,方才笑着回道:“放心,哪个都比你的身体强。”
    一句话,一颗定心丸。
    严静思身体靠回椅背,眼角眉梢染上释然的笑意。
    虽无大碍,但还是有些问题需要注意,比如严牧南的身体底子有些虚弱,需要长时间食补温养,而郭氏因为经年郁结于心,导致失眠乏力、心绪不宁等症状,也是需要长时间药食调理的。
    幸而,这些症状都是洛神医较为擅长的,当即开了方子,又仔细叮嘱了日常饮食作息需要注意的地方,方才饮罢一盏茶,先行离去。
    严静思知道,他是想回避那封“有讲究”的信,故而未多加挽留。
    挽月亲自将已经晾凉的药水端了进来,郭氏见状,拉着严牧南起身,眼含怜惜不舍地看着严静思,道:“我知你身不由己,有些事不得不牵扯其中,但若是碰上难事,家里能帮得上的,你切不可自己独撑,也让我这个做娘亲的觉得自己还有些用......”
    察觉到郭氏话音里隐隐的轻颤,严静思眼底的酸楚氤氲而上,暗自咬紧下唇压抑了下去,笑着回道:“娘,您放心,女儿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以后啊,要麻烦您的时候还多着呢,您不嫌我烦,我就要偷着乐了!”
    郭氏知她故意打趣自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带着严牧南到偏院去歇息。
    暖阁内恢复静寂,左云康保应声出现,遵照严静思的意思,将那张空白的信纸放进了铜盆中。
    数息之间,被无色药汁浸泡的空白纸上渐渐浮现出几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十八。
    永州府。
    乾武二十七年。
    乾武四十一年。
    景安四年。
    五十三。
    康保一一将纸上的几行字读给皇后娘娘听。
    一个地名,两个数字,三个年份。
    看似跳脱,让人摸不到头脑,但看在左云和康保眼里,却是转念间就如网一般连在了一起。
    “娘娘,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在提醒您,郑太妃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贵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左云说道:“十八,是康王在皇子中的排行;永州府,正是郑太妃和冯贵的故乡;乾武二十七年,冯贵入宫;乾武四十一年,郑太妃入宫;景安四年,也就是今年,冯贵正好年满五十三。”
    “看来,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知晓这两人的关系。”严静思单手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手指轻轻按压太阳穴,反复推测这封信可能出自何人之手。
    是成王从中布局,意在将郑太妃一党推至幕前,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亦或是......周太妃所为?!
    严静思精神一振,问左云道:“成王那边,之前不是送来消息,说是有个意外的暗线可以利用?”
    左云:“是。而且还是徐贵妃近前的大宫女,名唤迎夏。”
    “好,你即刻和负责这条线的龙鳞卫联系,让他核实一下,郑太妃和冯贵的底细,徐贵妃与成王到底知道多少。”严静思顿了顿,补充道:“该怎么问,能把握好吧?”
    左云抽了抽嘴角,据实回道:“娘娘放心,龙鳞卫日常训练,除了身*夫,还有刑讯侦查等。”
    严静思歉意一笑,“是本宫眼界狭隘了,此事从急,切不可耽搁。”
    “诺。”左云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娘娘,永州府那边刚传回消息,冯公公的事有了些进展。”康保蹲在一旁,就着挽月端过来的干净铜盆将书信就着煤油烧了个干净,“冯公公在入宫前,是永州陈家的长工,因为与主家小姐私通,被主家私自宫刑后赶出了府,后机缘巧合,方才入了宫。”
    严静思心念一动,“与冯贵私通的那位主家小姐,该不会是郑太妃的母亲吧?”
    康保轻咳了一声,“娘娘睿智。”
    严静思:“......”
    好一出无巧不成书!
    “但是,在永州府暗查的人发现,郑太妃的户牒,疑似曾被改动过。”
    严静思挑了挑眉,颇为意外,“改动?”
    康保实事求是,“是从一个老主簿的口中打探到的,但并非经他手办的,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好,这条线务必紧追下去。”严静思有预感,或许,这将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你们有任何进展,切记,及时通报宫中。另外,在外行走办事,手头不能太紧,能用银子解决的就无须走弯路,你拿着我的对牌,有需要银子的地方,尽管从账上支取。”
    “诺。”康保忙应下,无声地用力眨了眨眼睛,须臾,出言规劝道:“您的眼睛刚见气色,还是多休息为上,庄内事务有福生公公及几位官校盯着,外间要查探的事有奴才和左千户等人,您且放宽心便是。”
    严静思笑,“你们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病没少让你们跟着忧心,现下痊愈在即,母亲和阿南刚好也在,你就先着手准备着,过几日待我眼睛再好些,也差不多是小雪了,咱们在庄内摆场流水席,大家伙儿都跟着乐呵乐呵!”
    康保眉间涌上喜色,“前几日还听东庄的钱官校炫耀,说是今年的暖棚按着您的法子修整后,青叶小菜长得特别好。”
    严静思自然是知晓的,因为她的饭桌上,鲜嫩的青菜就没断过。
    “左右东庄今年新建了十几个暖棚,青菜多得很,咱们的流水席,就涮暖锅,你和钱官校打好招呼,除了青菜,再多准备些羊肉,忙了一年,权当是我提前犒劳大家了。”严静思手一挥,豪爽之气大杀四方。
    这流水宴,至少要席开百桌,想想比肉还精贵的青菜,还有管到饱的羊肉,保公公脸上的喜色顿时崩裂,苦哈哈皱着一张脸,感觉心都在淌血。
    摊上个太大方的主子,烦恼也是不少啊。
    ☆、第55章 太□□
    景安四年,农历十月二十,依然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随着头疾的好转,加之郭氏和严牧南的陪伴照顾,严静思心情愉悦,眼睛恢复的速度很快。
    就在皇庄上下掐着手指头算着距离小雪流水席的日子时,一辆打从西北而来的马车星辰赶路,终于风尘仆仆抵达了皇庄的大门口。
    看着磅礴威严的叠式门楼,娄元恒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走近先一步下车的严三老爷道:“严东家,咱们这样来,是不是太过唐突了?我......”
    严三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娄暄跟在父亲身后,同样仰望着门楼,不同于其父的惴惴,他的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坚定。
    拜帖由严三老爷的近身随从在两日前送上,严静思这会儿听到回事太监的通传,直接吩咐将人请到前院的议事厅。
    “三族公带了客人来,待谈完正事,我将他们安顿在外庄,届时你再去拜见,如何?”严静思对同在书房内练字的严牧南说道。
    严牧南放下手中的笔,巴掌大的素净小脸一贯严谨自持,“正事要紧,只是姐姐你眼睛刚刚复明,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
    严静思看着严牧南的脸,还有那万年挺得倍儿直的腰背,忽的生出想要挠头的冲动。才六岁的孩子,就给养出了老干部的画风,不知是喜是忧啊......
    “好,我会尽快回来。”严静思将莺时留下,带着挽月和康保前往议事厅。
    两相见面,一番礼数自不必说,落座后,严静思已将下座的三人仔细打量了一遍。诚如母亲郭氏所形容,这位严家三门的当家人,果真胸有山壑、内藏锦绣,从一双眼睛中就可窥见。另外的娄家父子也很有看头,尤其是这位娄大少,眼神很不错。
    “本想着年后去信,请三族公您走一趟京城,顺便带着牧清兄弟俩,好与阿南好好聚上一聚,没想到日前突然就收到了您的帖子。”
    严三老爷笑着掩饰心头的一丝诧异,道:“事出紧急,还请娘娘见谅。”
    严静思摆了摆手,“自家人,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还巴不得您经常多走动走动。只是,这次来得这般匆忙,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严三老爷与娄元恒相视一眼后,坦言道:“娘娘,我与娄东家此行,是代表太原府十大钱庄而来,请娘娘施以援手,助我等渡过难关!”
    说罢,三人起身便要行跪礼。
    严静思心头一跳,忙起身拦下,“在我这里,没恁多礼数,有事好好说便是。”
    待人再次落座,严静思问道:“且与我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也怪诞,四个多月前,府城里新开了家叫做‘广顺’的钱庄,东家是山西有名的大族孔家的家主孔行,另有山西、河南几个颇有名望的大族入股。这些年来,在太原府开办钱庄的外来人不在少数,本来我们也没甚在意,但是,广顺钱庄开业后不到半个月,就罔顾行规私自提高存银利息、降低贷银的利息,抢了市面上不少的生意,我们出面协商数次,均没什么效果,只得随他。”
    严静思听严三老爷说到此处,忍不住开始蹙眉。太原府十大钱庄以诚信著称,一旦契书达成,期间不可更改利息。且,维系契约精神的仅仅是借贷双方的信用,没有实物抵押作为保障。
    只是利息战,凭着十大钱庄的家底,严静思相信,并不足以动摇他们的优势,之所以出现眼下的局面,不用猜,定然是有人从贷款人一方做了手脚,导致十大钱庄出现了数额巨大的“坏账”,然后趁着流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煽动储户,引发挤兑。太原府十大钱庄早已形成合作利益体,不用多,只要三家发生挤兑风潮,另外几家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很快就会被牵连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考虑引十大钱庄入股泉州船厂的时候,严静思就曾考虑过,是否要建议严三老爷考虑调整仅参考贷主信用和现有经济状况订立借贷契约的传统模式。只是,传统之所以被称为传统,就在于经历漫长岁月累筑而成的思维壁极为坚固强韧,外力很难打破。她严静思不过是个仰赖后世成果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异类”,想要朝夕改变一个行业的经营模式,只会引起行内人士的反感。
    当然,难做,不代表她会不做。只是,正挠头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个喜忧参半的时机。
    严静思心中苦笑,没什么比危机更能促使人反省既有模式的漏洞了,但同时,代价也是巨大的。
    果然,严三老爷接下来的话一一印证了严静思的推测。
    而且,情况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截至目前,十大钱庄之中,已经有半数发生了挤兑风潮。
    十大钱庄手里,盘活着大宁七成的民间财富,一旦崩溃,其后果不会逊于战乱。
    严静思心神一颤,看向严三老爷和娄家父子时,心里不禁浮上一丝惭愧。能够聚起如此能量狙击十大钱庄,又岂是寥寥几个地方大族能做到的?始作俑者的最终目标,定然是奔着宁帝而来。十大钱庄,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
    现下,摆在面前亟需解决的,便是挤兑风潮。
    严静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泉州船厂不得不提前上马了。不仅如此,新稻的消息也必须尽快广而告之,借以让郭齐两家在短期内迅速恢复财力。
    “这件事,我定会协助到底,你们尽管放心。”严静思起身,吩咐康保和挽月准备,她要即刻动身回宫,然后看向严三老爷他们,正色问道:“三族公,娄东家,按最糟糕的情形估算,你们还能撑多久?”
    “最多一个月。”就在严三老爷和娄东家犹豫的时候,娄暄毫不犹豫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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