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谢瑶和谢府众人同乘马车回京,而徐行俨早在船方靠岸天色微亮时便下了船。
    原本徐行俨还当真是准备再骑马的,但陈启没那个胆子让他任性。女帝派他来是护着这位郎君的安危,他可不想领回去一具尸体。
    紫微宫禁中,女帝刚散了朝会回到麟德殿内,坐在御案之后,裴莞陪侍在旁。今日裴莞随侍上朝,穿的深青色圆领长衫,作男子装扮。
    女帝拿起左手边挑出来的奏折,一本本翻看,看一本脸色便阴沉一分,翻看完毕,突然抓起几本奏折扔了出去,纸张哗啦啦纷飞撕裂,散了御案之前满地。
    裴莞一撩衣摆,带头垂眸跪地,口称“陛下息怒”,殿内四处宫人也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另一侧,大监赵明福小跑下去将奏折一本本捡起,随后塞给一旁跪着的小内侍,低声说:“还愣着做什么,既然陛下不想看,还不拿去烧掉!”
    小内侍急忙接过,一溜烟跑出了麟德殿。
    赵明福又弓着腰来到御案之后,拿过一旁跪在地上的宫人手中的扇子,凑到女帝身旁轻扇清风,“陛下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女帝冷冷一哼,“朕却不知,这六部尚书何时竟然这般齐心协力,竟然四位都想到一块去了,重启东宫?他们这是何用意?当朕是死人吗?”
    赵明福也急忙跪下,朝堂上的事情女帝一向不喜内侍插嘴,他只好悄悄往裴莞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莞掀了掀眼皮,正身拱手道:“这些朝臣这般闹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文人造反,十年不成,他们也只是能动一动嘴皮子,打几场嘴仗过瘾罢了。过往陛下不都一向由着他们去了吗?今日也不必理会便是。”
    女帝沉着脸不语,殿内所有人均大气不敢出,良久,她突然问:“阿莞,你说,为何女子天生便要比男子低上一头?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却只能婉转奉承?先人有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者,今人却是只需知其父,不必知其母……你说,这是为何?”
    这问题,裴莞还真是不好答,她也猜不透女帝突然说这个是何用意,心中虽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也只是斟酌道:“其实也并非不需知其母,如今上起君王,下至平头百姓,均有嫡庶之分,可见,其母出身也并非……”
    “出身?”女帝打断她的话,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朕自然不会忘了自己出身,可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居九五之尊?而你呢?原本不过是掖庭中一罪奴,如今这朝中再眼高于顶之人见你,哪个不是要让你三分,向你低一低高昂的脑袋?你能到今日这般地步,只因权利二字,谁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谁便能定夺这世间规矩。”
    裴莞背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忙垂头道:“臣该死!”
    女帝嗤笑,终于又拿起奏折:“朕还真不知你哪里该死了。”
    “哪个婢子又惹了祖母不高兴?玉阳可替祖母给那人点教训!“
    女帝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女帝脸色转霁,抬头看向已经走入殿内的少女,面色柔和,却仍故意绷着脸道:“今日不用读书吗?瞎跑什么?”语气却丝毫不见诘问之意。
    来人正是养在女帝膝下的先太子唯一血脉,玉阳郡主,在这禁宫内院之中,敢这般语气说话女帝还不教训的,也只有玉阳郡主一人了。
    玉阳已有十二岁,随着兄长们一起在西苑读书,但她读书天分不佳,一向坐不住,多数时候都是在跟着堂兄们混日子。
    “祖母忘了不成,今日杜工部嫁女,与靖南伯府结亲,告了一日假。”
    女帝看着玉阳走近,从她脑袋上插的金簪看到眉心的鲜红花钿,又看到她嘴唇上红艳的胭脂,顿了片刻,脸上神色又硬起,搁下奏折,“老师告假,便是你偷懒的理由?”
    玉阳也不行礼,直接走到御案之后,一边给女帝捏肩,一边撒娇道:“祖母——您也知道玉阳的,那杜尚书整日绷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钱似的,看着都让人害怕,还有哪位谢尚书,整日看玉阳不顺眼,平日里阿兄们犯错他都是罚抄《论语》或《史记》,可到了玉阳这里,便罚玉阳抄《女书》。“
    女帝蹙眉,“他罚你抄《女书》?”
    玉阳忙点头,“可不是嘛,您让我去读书,他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说他这是不是在跟您唱反调呢?”
    “谢京华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阿莞,朕记得他有个女儿,当初做过一篇赋,你还拿给朕看过。”
    裴莞猜不准女帝要做什么,只能如实回答:“是,陛下当时还夸赞了两句。”
    “朕自然记得,那篇赋做得确实不错,哼,他自己养女儿却不见得养成个有德无才的。”
    裴莞心中忐忑,也不敢再胡乱接话了,生怕给谢瑶带点什么无妄之灾。
    不过还好女帝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过多,因殿外有内侍进来,凑到女帝身旁说了句话。
    女帝眉头一跳,突然容光焕发。她挥退众人,只是裴莞起身之后又被叫住,沉吟片刻后,道:“你去知会国师,让他挑出一个良辰吉日,此次有祥瑞再临,关乎国运,定要选一个大吉的日子。”
    裴莞诧异地看向女帝,待看到她眼中狂热之后,心头漏了一拍,忙低头应是。
    麟德殿外,高阶之下一侧,徐行俨着一身黑衣,脸上仍旧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负手抬头看着高高殿顶上的鸱吻。
    殿内走出两人,徐行俨抬眸看到裴莞。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而看到她身旁之人时,徐行俨眸色略深,随即垂眸,挪动脚步侧身避过二人。
    他在阶下靠东侧,而那两人往西去,并不会碰头。徐行俨余光看到两人走远,才终于对身后双手捧着檀木锦盒的陈启道一声,“走吧。”
    而徐行俨不知的是,裴莞同玉阳郡主往西行过十几步后,玉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着麟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好奇地问裴莞:“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裴莞脚下不停,回道:“那人曾在陛下身边出现过,想来应是近卫。”
    玉阳郡主道:“我知道陈启,我是问白脸的那个,他是何身份,竟能让陈启站在他身后护卫?”
    裴莞飞快往玉阳郡主脸上瞟了一眼,答:“臣也并不认得。”
    玉阳郡主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随即又道:“你可知道陛下今日为何生气?”
    “不过是些朝堂上的烦心事。”
    “我不这么觉得,”玉阳的眸光闪了闪,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那些臣子们整日吵来吵去,陛下必然已经听惯了,怎么还会恼?她一定还有其他想法。”
    裴莞滴水不漏:“圣心难测,臣自然不敢随意揣摩。”
    玉阳嘁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没意思……”
    ……
    徐行俨进入大殿,行至御案之前,他身上有伤,动作迟缓,提着衣摆缓缓下跪。
    女帝早已经知道他们这一路上的经过,自然也知道徐行俨身上有伤,但她看着他下跪,也不出声,等他跪结实了,才吐了句,“免礼”。
    陈启恭敬地将锦盒奉上,随即往后一退,便不知站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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