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有的威胁言辞都自动免疫的白行简,眼下却主动牵起持盈,将袖子底下遮掩的手攥入掌心,拉着她朝瀑布方向走去:“不劳你动手。”
    齐祯自动理解为:“兰台令,你要把团团表妹扔进瀑布里去吗?”
    至于持盈自己,早就在被拉住手的一刻晕乎了,恐怕被扔进瀑布也是甘之如饴。前面的水雾向脸上扑来,接着是轰鸣声伴着水珠飞溅而来,才将她拉回心神。
    “迈左腿,下石阶。”白行简在旁出言,低声指点。
    随着一串指示,持盈配合着白行简走下堆叠的山石,飞瀑打湿了裙角。二人离瀑布越来越近,渐渐不闻人语声。
    瀑布自峭壁直下,势如破竹,越靠近劲风越大。持盈渐觉站不住脚,被夫子往旁一带,风势顿小。跨越不规律的高低石阶,躲避肆虐的山风瀑雨,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都属不易,何况腿脚不便的白行简,还要另外带个目不能视的持盈,自是艰辛。
    持盈早感觉夫子的手心生了汗,怨自己连累了他,可又无暇自怨自艾,全神贯注跟着他的步伐。
    白行简抬头看向与山崖相连的一方石台,其上青苔丛生,积年累月的山风磨损,早不见了原本模样,亦没有特别之处。低头见持盈鞋袜衣角湿透,料想她也爬不上去,他便一个商量不打,直接将她拦腰抱起,送往石台。
    持盈惊呆,不知发生什么事,忽然就腾空了。
    担心青苔打滑,白行简特意给她搁到苔色浅淡的地方,趁机喘了口气:“石秤亦不复君之重。”
    持盈跪坐石台,一脸懵呆,又兼伤心,自己又被夫子嫌弃了。
    从见面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未说,白行简内心自然另有解读。
    “殿下怨我不告而别还是那日抹了你的面子,或是我对小黄施以毒手招致殿下厌恶?”忍到现在才问。
    持盈却惊奇地想,那点事早在她上山寻他的艰难跋涉中被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夫子竟还要追究。
    白行简见她不肯三选一,果然是三者皆有吗?
    自认为被嫌弃的夫子默然无声,寻了几处落脚点,拄杖上石台,而后寻找石台与山崖之间的闸石。他于石台上来回数趟,半晌未能找到,忽然听见一旁坐着的持盈吭了一声,他没听清:“什么?”
    检讨许久的持盈将声音放大一点:“那我以后少吃,夫子找个轻一点的石秤比比看。”
    白行简的竹杖从青苔上滑了一下,打向了一块顽石,顽石松动,石台与山崖之间传出摩擦声,活动起来。
    “夫子不告而别是因为担心我跟来,但夫子怎么可以一个人涉险?以后不可以再这样。我的面子有什么要紧,夫子要是待小黄好点,我就都原谅你了。”持盈索性一股脑说清楚。
    白行简一边木着脸扳那块偶然发现的闸石,一边将嗓音压低:“嗯。”
    但是这点低音逃不过持盈的耳朵,顿时她脸上神色便有点小舒展。
    白行简不肯让她得意:“我脾气非常坏?对人冷冰冰?”闸石彻底扳动,活动的石台匀速滑向山瀑内侧。
    被抓住尾巴的持盈将头埋到膝盖上:“我有点晕,是不是地震了?”
    白行简看着装鸵鸟的储君,决定暂时放过。目光放向远处,那帮寻找入口的侯府兵丁显然察觉了,正洪水一般涌来追赶石台,可惜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瀑布入口在即,劲风再无可避,白行简衣袂飞动,挪步过去搂住鸵鸟,替她遮挡劲风暴雨。
    蓦然被夫子的体温覆盖的持盈来不及懵呆,便觉暴雨倾盆,她下意识抬眼,耳边有巨响,暴雨也只够她洗个脸。
    她只听见了一场暴风骤雨的声势。
    不久,石台滑入瀑布,停在山崖上,瀑布之内,风歇雨住。白行简粗略整理了一番湿透的衣衫,拉起还算完好无损的持盈,下了石台,迈入一处豁开的洞口。
    洞中仅有供一人通过的狭道,且暗无天日,阴森潮湿,遍布苍苔。
    “夫子,这里不会有虫蛇吧?”持盈伸手摸向夹道,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可怖。
    “跟着我,不用怕。”白行简在前,持盈在后跟随。
    “夫子,你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脱下来?”持盈攥着他衣角,握了一手的水渍,原来夫子被瀑布淋成了落汤鸡,可惜不能亲眼看看。见白行简不回答,她替他考虑立场:“夫子,反正我也看不见。”
    白行简驻足停步,从湿透的衣袖里摸出了一枚山杏,塞进了持盈嘴里,然后给自己衣裳拧了把水,继续赶路。
    持盈咬了一口后,被青杏酸得皱了脸,对付这枚果子,花去了她不少工夫。
    一路抹黑行了一个半时辰,方穿过山道。
    持盈感觉眼前有朦胧亮光,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欣喜道:“夫子,我们走出来了?到了药王谷?”
    白行简不言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耸立石林,墓碑一般,不见尽头。
    ☆、第64章 不识好人心
    荒山野丘山林间,遍布奇柱异石,高低错落,走入其中便如误入迷阵。两个时辰过去,左右的风景如同凝固一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持盈已是两脚发软,几乎是拖着白行简的胳膊:“夫子,怎么还没到呀?”
    眼看天色不早,白行简找了处避风的空地,背靠异石,安抚持盈坐下:“在这里等着,我去周围看看。”
    “嗯,你早点回来。”持盈往矮石上一趴,脸搁在手背上,身体缩成一团,靠石取暖,“这里好暖和。”
    白行简看了看这一小团,想着她畏寒定然也有腹中饥饿的缘故,走这几个时辰也没见她叫饿。他确定了下周围没有危险生物出没,这才边走边拿手杖在地上划线做记号,免得为石阵所惑,找不回来。
    一望无际的石林间,不时得遇草丛灌木,白行简但凡经过,便一处也不放过,竟幸运地采集到了几捧覆盆子。原本是夏初的果实,因此地温暖而延长了结果期。
    用衣裳裹了覆盆子,白行简按记号原路返回,往持盈取暖的矮石边一看,顿时心跳走失。
    矮石周围空荡荡,没半个持盈的身影。
    覆盆子滚落一地。
    白行简努力根据现场痕迹推断是何种动物叼走了储君,然而念及荒山野岭的动物一身野性,倘若又久未食荤腥,叼了一个肉团子回窝,还不立即生吞入腹?倘若那野兽窝里有嗷嗷待哺的幼崽,岂不是要将肉团子拆吃并做储备粮?
    冷汗爬上脊背,白行简手中竹杖打晃,眼前阵阵发黑,正竭力平复呼吸时,身后被什么一撞。
    接着传来:“哎呀!是什么?妖怪?”
    白行简心跳差点没撞出来,迅速回身,怒视肉团:“怎么不好好待着?乱跑什么?!”
    抱着一堆细木棍的持盈被吼得一愣,懵呆的脸上有擦伤的痕迹:“我、我去捡柴禾了。”
    “谁要你捡柴禾?怕不怕掉虫蛇洞里,撞野兽穴里?!”
    持盈一脸惊呆,半晌抽噎了一下。白行简下意识做好防御准备,等了片刻,却没有迎来预料中的暴风雨。持盈抱着柴禾绕过他,走向矮石,步子受阻这才蹲下,将柴禾搁到地上,忙里偷闲又抽噎了一声。
    白行简有点进退维谷,捡起散落的覆盆子,走到柴禾边,将一包野果塞她怀里,语声柔和一些:“采了些果子,暂且吃些。”
    持盈顽石一般不动,脑袋偏向一旁。
    白行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动,便蹲下来,挑了一颗饱满的覆盆子,塞她嘴里。
    被塞了一嘴的持盈只得嚼动,意外地吃出了美味,脑袋偏过来了一点点,却还是不肯自己动手。白行简又给投喂了几颗,趁她吃得津津有味时,夺走了衣裳包裹的野果:“既然不爱吃,那就拿去喂妖怪好了。”
    被夺食的持盈呆了一下后,脸上憋得通红,却不肯做声。听得身边衣衫窸窣,要起身离开的样子,持盈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又吼人家又不给吃,还要去喂妖怪,夫子比妖怪还要坏!”
    白行简心底哼一声:妖怪会给你采集果子?不识好人心的小混蛋!
    好人心被辜负的夫子以训人的口气道:“想吃你自己不会动手?”
    语气这么坏,持盈继续哇哇地哭:“人家手受伤了……夫子真讨厌!”
    白行简拿起她的手,见果然蹭破了皮,不由生气:“手受伤了不会早说?”
    “你吼我,我才不给你说!”继续哭。
    白行简将一包覆盆子还给她,认命地投喂了一大把,才把哭声给堵住。解了她眼睛上湿漉漉的手绢,拧了一地水,前世大概是一口水缸成了精。晾了手绢到石头上,他重新吩咐:“我去找找草药,待着别乱跑,再不听,夫子可就比妖怪凶得多!”
    持盈领教到了妖怪夫子的厉害,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那你顺便再采点好吃的果子,快去吧。”
    白行简二度出征,石林自然没什么好的草药,勉强挖了几株稍微有点药效的野草,返回时天色已暗,持盈靠着石头睡过去了,覆盆子还留了一些在衣包里。
    接下来一个时辰里,白行简先是效仿燧人氏钻木取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燃柴火,起了一个小火堆,照亮方圆一丈内;随后又效仿神农氏尝百草,嚼烂野草,涂到持盈手上和脸上,手指再以晾干的手绢绑好。效法完远古先祖,白行简累瘫在矮石边,尝了几颗覆盆子,随后就寝。
    白行简半夜醒来给篝火添柴,发现腿上沉甸甸的,往下一看,储君殿下又自己寻到了舒适的枕头。
    持盈吃饱睡足,睁开眼,见有大片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她跑起来追逐。那些萤火虫如一道道流光,从天而泻,道道金光并拢,组成一个人形老者。老者捋着长长的胡须,从远处走来,向遗憾错失萤火虫的持盈拱手一拜。持盈深感好奇,向老者走去,却如何也到不了他身边。老者转身离去,化作道道流光飞逝。
    持盈蓦地坐起:“萤火虫不见了!”
    白行简睡眠浅,顿时被惊醒,夜色犹深,篝火熄灭,天边一弦黯淡弯月。他起身拍拍持盈绷直的背:“改日夫子给你捉萤火虫。”
    “不行,萤火虫是老爷爷!”
    “那就请老爷爷吃覆盆子。”
    “不行,老爷爷飞走了!”
    “……”这是怎样又拟人又奇幻的梦境,白行简思维跟不上,随口敷衍问了句,“飞哪里去了?”
    持盈抬手一指东方暗夜:“老爷爷朝我拜了拜,就往那边飞走了。”
    身为史官的白行简是万万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但被困在石阵里总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抬头朝东边打量许久,浓浓的夜是黎明的前哨。
    “那我们去那边看看?”
    持盈丝毫没有刚醒来的迷蒙,迅速收拾了一包覆盆子:“咦,夫子给我手指包了药草?不疼了呢!”
    白行简撑起竹仗,牵了持盈,往石林东边行去。暗夜行路不知过了几时,忽觉有朦胧亮光,如同夜里的海面,倒映的点点星光,载沉载浮。愈行愈近,一片星星之海映入眼帘,仿佛万千萤火虫翩翩起舞。
    持盈感觉眼前的黑暗里透出一缕光来,兴奋道:“是不是看到萤火虫了?”
    一条“萤火虫”铺就的路延伸到脚下,白行简俯身触摸,一株株摇曳的野草正闪闪发光,仿佛一盏盏小灯:“灯草……”
    持盈一脸失望:“不是萤火虫啊。”
    白行简心中却起了微澜,传说:灯引路,药王谷。或许这便是机缘。
    二人穿过灯草海洋,巨大的天幕下,宛如扁舟渡海。一株株草灯扫过衣摆,如同汪洋里溅起的朵朵浪花,浪随舟起,往渡彼岸。
    白行简折了一株灯草,塞到持盈手里,给她把玩。
    穿过这片汪洋,一座坍圮的石拱门就在近前,如同远古遗迹。
    ☆、第65章 老白藏得深
    启明星跃上天际,带来黎明曙光。
    经过无数年的自然侵蚀,石门上雕刻的花纹模糊难辨,一半石料滚落齐人高的荒草中,一半犹在履行看守使命,震慑无数年后闯入的外来者。
    白行简带着持盈从门下穿过,在蔓草中行了一个时辰,彻底迎来清晨。
    初升朝阳照彻之下,一方方药畦呈棋盘格排列,茂盛而规整,蛱蝶翩跹其间,如一片世外桃源,可见此间主人曾用心经营。
    绝迹于人间的药王谷,原来就在此地。
    “殿下,我们到了。”白行简闭上眼,再睁开,持盈鬟发上停着一只彩色蝴蝶,她脑门挂着汗珠,忽闪的眼睫下是蒙上一层暗影的幽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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