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最亲密的人,同吃同住, 生活在一屋檐下,且流动着同样的血液,於是误解了解儿女一一殊不知, 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吃早午晚饭半夜三点起床尿尿, 不代表了解他所思所想。灯下黑, 黑得皇后连福安的眼泪为何而流都看不清。
    福安很忐忑, 说两句话就会停上许久, 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赵湛。
    赵湛迎着她的目光,不曾露出一丝不耐, 不打断她说话,也不在她停顿的时候发表意见。
    平常与人交谈,刻意的停顿都是为了让对方加插意见, 但他很清楚,女儿的一停再停不是为了听他意见。她只是怕,自己说的话哪里错了, 惹父皇不高兴。
    他明白她的顾虑, 太明白了,开始久违地回忆起年少无力的自己。
    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是简单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可是父母却会以既有的成见去解读你的每一句话,不解你的哀伤惶惑从何而来,不相信丁点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困扰一一有人独自熬过去,接受了这一套思想,把过往的自己归为矫情,然后用同样的方式去养育儿女。有人熬不过去,就成为一个社会新闻上的名字。
    说到最后,福安抽抽噎噎的哭起来,想用手背擦,赵湛才捉住她的手,怕她这么用力会擦肿眼睛,递上丝质柔软手帕。
    “父皇,贵妃喜欢我吧?皇弟呢?我好喜欢皇弟,母后骗我的,贵妃才不讨厌我,”她刚擦干眼泪,一说话,眼睛又湿了,急需一个有力的说法来证明她还有人喜欢:“父皇,你喜欢我吗?”
    赵湛定定看住女儿小小的脸孔,几不可闻的轻叹。
    小心翼翼养儿的父母总少不了难过,难过为何已经万般小心,视若珍宝,儿女还是在他大意不慎时受到磋磨。
    他放松的时候极少笑,在亲近的人面前尤其如此。可是他也知道他笑起来很温柔亲切一一有时连他自己都没想表现得那么温和,平常都只用来与臣相处,张弛有度。这时,他用作宽慰女儿不安的心。
    浅笑绽於唇角,父皇俊秀的五官染上一层淡珠白的月华,衬出了三分柔和的悲悯。
    “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他说得认真,福安不自觉地也跟着严肃起来,她拉起父皇的手,煞有介事的表白:“父皇,我也喜欢你。”
    “嗯,父皇很高兴。”
    难得的是,对一个孩子的认真,赵湛一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
    事实上,要不是怕吓到福安,让本来就因为母后训斥而情绪极不稳定的她把自己藏得更深,赵湛现在连笑都不想笑一一怎么笑得出来!他向来敬重徐暖竹,欣赏她在皇后位置上的称职尽职,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用他下朝还要操心后宫里女人的破事。但作为母后,却失职得令他无法忍受。
    “至於贵妃喜不喜欢你,我陪你亲自问问她。”
    “父皇今晚不是要留下来吗?”
    “刚才我听了你那么久,现在轮到福安听我的话了,好吗?”
    他征求女儿的意见。
    福安沉吟,回想母后和贵妃姐姐,终於点头。
    是夜,颜欢欢知道皇上摆驾翊坤宫后,就早早卸妆躺床上看电视剧,享受檀纹的按摩了。於是在大晋标准里的大半夜,她被宫人的通传唤起来,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衣,走出去接驾了。
    搞毛?
    更没想到的是,皇帝身边儿还跟着一只小不点。
    ……
    ‘系统,成就呢?大半夜截了皇后的人,还把她闺女也截了过来,该达成新成就吧?’
    系统沉默了一下:【很遗憾,宿主,这么不现实的事情不属於小说经典桥段,并没有这样的成就。】
    颜欢欢无语凝噎,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超现实了。
    想归想,面上她一点也不显,从容接驾,还揉了揉福安的小脑袋:“用过晚膳了吗?要是饿,我这里都有你爱吃的点心。”
    她不知道皇上这晚来是何意,无论如何,既然还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让她忐忑不安得像寄人篱下。来了,就大方欢喜迎接,她长乐宫,怎会不欢迎一个知礼可爱的小姑娘?
    贵妃态度亲昵,一下子将福安高悬的心拉回地面,她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抱了她一下。大晋不兴这样表现亲近,这是在避暑山庄的两个月里,喜欢动手动脚的颜欢欢耳濡目染养成的习惯一一有什么怀疑膈膜?既然我们喜欢对方,心存善意,就先抱一抱,再说其他。
    而事实证明,缺爱的孩子都对这种温暖的怀抱没有抵抗力。
    “我已经用过晚膳了。”
    “这样啊。”
    颜欢欢揉了揉她软乎乎的小脸,心中别有一番思索,到底是有何急事,要在用过晚膳之后来寻她?要是独独皇上过来就算了,反正她常年在风口浪尖上玩儿花式冲浪,也不差截一次皇后的胡了,但带着女儿过来,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新鲜得很。
    赵湛挽起她的手,将福安从地上捞起来,抱着只小的,牵着大的:“进去再说。”
    站在外边吹着晚风,怎么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走进内室一一福安还是第一次来长乐宫,守礼的孩子在陌生地方总显得局促,短手短腿不知何处安放,颜欢欢拍了拍木椅:“皇上今日带福安来,是有事情要和福安一起商量吧,既然要说事,福安也坐下来吧。”
    此举,当然不是要离间父女。
    恰恰是要摆出尊重孩子的态度来,颜欢欢对福安没有养育的责任,但对她有很高的好感,有事说事,就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赵湛颔首,让她坐到中间:“确实是有事要跟你说,朕……唉,除了你,也没有其他能人说的了,这个时辰,也不能传妙真进宫,朕憋得难受。”
    颜欢欢正襟危坐,皇上这大闷骚都坦言难受,看来事儿不小。
    扯到福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能大概猜个七八,只是皇上想倾诉,她当然把自己的先入为主清扫得一干二净,听他的版本。
    “有件事要说在先头,不必在乎朕的看法,这是朕允许你任性的范围之内,无论你答了什么,朕都不会怪责你,只求你看在福安的份上,说一句实话,不必怕伤害到她,”
    他拍了拍福安的肩:“你自己问贵妃。”
    福安差点被这实在的一巴掌拍到地上去。
    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她抬起头,深呼吸,惶惑眼眸不安地看向她:“贵妃,你喜欢我吗?会因为我是皇后的女儿而讨厌我吗?在避暑山庄时对我那么好,是骗我的吗?”她一咳嗽,眼泪涌出来,小手擦着眼泪,孩子情绪一激动,话就说不利索了,她抿出一个带泪的讪笑:“我只是想知道,就算贵妃不喜欢我,我也很喜欢贵妃……”
    颜欢欢很见不得孩子哭一一彷佛刻在骨子里,她能对敌人如严冬般冷酷无情,对老人小孩残疾人的哭颜毫无办法,於是一抬手:“停一下,停,福安,你问题很多,也问过我很多次类似的话,没关系,我可以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喜欢你,跟皇后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盼着皇后早点让位给我……好好好我不在孩子面前说这个,我收敛一下,”颜欢欢抿起一抹轻笑:“不会在你身上下功夫,你喜欢我,很好,我很高兴。”
    她用手帕替福安擦干眼泪,简直像看到了一只爱哭的小号皇上。
    皇上的忐忑不安是很内敛的,外表看着无声无息,内心却早已翻滚过‘你爱不爱我’千百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可惜她阅人有道,这点可爱的细节,逃不过她的眼睛。
    “好了,皇上你想跟我说什么?不是也来问我喜不喜欢你吧?”
    替福安斟了一杯热茶,她这里的茶水都是甜的,皇上嫌弃得很,却适合孩子口味,溯儿嘴上说不要,身体也向来很诚实,颜欢欢抬眼睐了睐她:“皇上,我爱你。”
    “……咳,”皇上一腔怒火被切了个拙不及防:“朕知道。”
    福安坐在凳子上,今夜哭过太多回,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气的小兔子。
    她来回看两个她最喜欢的大人,在没问到她的时候,保持着温驯的安静,皇上将事情原由简单一说,末了加入个人看法:“皇后做事向来严格,朕说过,在教导福安上,可以放松一些,没必要苛求改变她性子,朕的公主,毋须以和亲来换取边疆安宁,她喜欢做什么,朕都准了,可是看她把她逼成了什么样子!”
    赵湛拢起眉,罕见地怒气外露。
    ☆、164.164
    颜欢欢靠近怒气冲冲的皇帝, 轻轻抱了一下。
    他不解, 但依旧接受了这个拥抱。
    “始终是福安的母后,虽然皇上是为福安撑腰, 但还是不要在孩子面前痛骂皇后吧,而且我也不想皇上气着了,”她握住他的手, 态度温柔而坚定, 好像经历过世上所有家庭纠纷,熟练门道:“可以吗?”
    她知道皇上不是会被怒火支配的庸人。
    果然, 赵湛听了这话,紧绷的眉峰舒展开来, 拍了拍福安的头以作安抚。
    “嗯。”他回握她的小手。
    说实话,面对这种家庭纠纷,问颜欢欢是最不切实际的,还不如问她怎么撩帅气的小哥哥,她甚至比年少缺爱的皇上都没资格解答这些问题一一她是一个没有家庭经历的人,实实在在的孤儿。
    但幸好, 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 现代人最占便宜的一点, 就是可以轻松在影视或者小说作品里见识没经历过的人生,
    也是因为没经历过家庭温暖,她才竭尽所能想让儿子过得开心,在母亲一职上如履薄冰,对照着穿越后原主的娘亲,摸索方法养育教导溯儿。她不知道怎么去教小孩,这年代也没有育儿书可以參考,她只能把溯儿当成一个普通人,一个她极重视的人。
    颜欢欢不知道‘孩子不能放任要管教’,也不太理解‘棍棒出孝子’,这种听着就像驯狗秘方的话,她不想用在溯儿身上。
    “皇上……”
    要她给意见,她需要再三斟酌。
    太容易毁掉一个孩子的人生了,养儿只不过多双筷子?遇上渣男失恋,有更好的新欢多少能走出阴霾,投胎到不靠谱的爹娘,却是一辈子的事,没有别人能盖过孩提时期的梦魇:“我想跟福安说说话。”
    “朕出去等你。”
    “不必,皇上才是她父皇,而且有父皇陪着,福安应该也安心一点吧。”
    赵湛看了看听到这话就立刻高兴地扑到贵妃怀里的闺女:“有时朕看着,怎么觉得她更亲近你。”
    “看着是这样而已,每人相处方法不一样,我喜欢抱抱。”
    福安小小声的补充:“我也喜欢抱抱贵妃。”
    她无条件的信赖,让行事作风浪到飞起,不着调的颜欢欢只能略为收敛,拿出说正事的态度来。
    “福安,其实我没资格说这些话,倒是皇后有资格指点我如何教养溯儿,我也不想对你说皇后有何不好的地方,相反,其实她是个很好的人,”颜欢欢的声音动听,娓娓道来的时候,更有着安定人心的奇效:“她将后宫管治得井井有条,贤惠大度,礼仪乐艺怕是比我优秀百倍……她跟你夸耀这些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为什么母后那么优秀,自己却办不到?”
    福安攥紧裙角,她的每一个细微动静,都尽收她眼底。
    想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对方本着坦诚的心来交流,都不能尽信所说的话,对於那些敏感的伤痛,人会不自觉地自欺,避重就轻。
    “嗯。”
    “福安,你是皇后的女儿,但你和她,始终是两个人,不会因为你从她肚子出来,就能继承她所有的优点,也不必因为不像她而感到自卑自责,你还很小,不可让他人的目光局限了你。福安,你是不是经常认为自己不够好?”
    福安点头。
    正当赵湛以为贵妃要夸一通她的时候,她却反其道而行:“对,你就是不够好一一可是天底下,谁又是够好的?皇后?她相貌远不及我,皇上爱我远胜於她,身子弱生不出儿子,母仪天下却让亲女儿暗自垂泪。你父皇?至今写不出一首满意的诗词,对着大好山河只会说一句真好看,群臣想拍马屁都不得其门而入。而我,琴棋书画无一通晓,好吃懒做还说话刻薄。”
    都是大实话。
    她一口气将人将己贬了一通,连理应完美无缺的皇上都包括在内,无一幸免。
    “那又如何?做得不好,我就该郁郁寡欢过日子,低人一等?福安,你要接受,自己是个不够好的人,你很温柔善良,对宫女的差错都能包容,不会苛刻地因为小错处就打她们板子。”这纯属推测,颜欢欢自己也不太清楚她是怎么对待下人的,但观察着福安的神色变化,应该没猜错。
    她倾前上身,抱住小福安:“但是你却严厉苛求,欺负委屈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
    “谁?我没有……”福安小声辩解。
    “你自己,”颜欢欢打断她:“为什么你宽容所有人,却独独不放过你自己?”
    福安怔住。
    “放过自己很难吗?对,你不够好,但你已经尽力了,那不就够了吗?你现在短穿还是短吃了,震惊!诺大皇朝竟养不起稚龄公主?就算你貌若无盐,四肢俱断,皇上也养得起十个你。”
    她语气略缓:“有些枷锁,是别人给你的,你要学会放过自己,留条缝活络活络,你是皇后的女儿,但也是父皇的公主,你欺负自己,皇上看不过眼,我也不乐意看见。”
    简直像传销洗脑。
    可不就是么?太软乎的人没有主心骨,需要别人软硬兼施,唬得一愣一愣的才算完事。颜欢欢训人有节奏感,像唱一曲脆生生的快板,福安沉默了下来,须臾,正当赵湛以为她话说得太重的时候,女儿却开口了:“贵妃说得对,我想原谅自己了……”
    本性难移,末了,还是怯生生的一句:“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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