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对他是很尊敬的,在我不知道的过去,听说母妃原本是云昶叔叔家的侍女,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晋王府里,被那时还是晋王的父皇看上了。
    看着父皇惨白如纸的脸色,云昶叔叔面色不好:“一直都这样么?”
    “是,从那日之后,一直都这样。”母妃很平静,非常平静,“这仿佛去了半条命的样子,好歹也见过一次了,我倒也知道怎么照顾。”
    我拉着母妃的衣袖:“父皇以前有过这样的时候?”
    云昶叔叔蹲下身子,大掌抚着我的小脑袋:“是呀,是不是觉得你父皇不是你心中那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抗住的人了?”顿了顿,他故意说给父皇听,“阿珏就是这样没用啊。”
    也只有云昶叔叔再敢这样出言不逊,但是我知道,父皇从来不会怪罪他。不过父皇不会,不代表我不会:“也没见云昶叔叔比父皇有用呀。”
    云昶叔叔给我堵得哑口无言,母妃忙为我打圆场:“李大人,孩子不知事,得罪了。”
    他却笑着拍我脑袋:“你这小丫头,勿怪阿珏这样疼你,我如今算是明白了。这伶牙俐齿,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母妃,“踏雪,就凭这个孩子,你这辈子荣华已极。”
    母妃说:“我不想要荣华已极,可是也只能得到荣华已极。我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得不到,也就不去强求了。”
    我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转头去看父皇,见他合眼躺着,那样的脆弱。我坐在父皇床边,不过一会儿,就止不住的犯起困来。又觉得一只粗粝的大手捏我的小脸,抬眼见父皇不知何时醒来了,正捏着我的脸。我当然知道自己还带有婴儿肥的小脸捏起来很舒服,但是也架不住这样的捏啊,滑下了床边,我躲在母妃身后:“不喜欢父皇了。”
    父皇忽的扯出一个笑容来:“云昶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云昶叔叔坐在床边,“这丫头,不怪你疼她。连我都喜欢得很,想拐回去给我儿子当媳妇。”
    “你家那贼小子?”父皇笑了,“罢了吧,朕还怕女儿受欺负。”
    云昶叔叔好笑:“就这丫头还怕被人欺负?你没看到刚才刺我那样,活像了……”他说到这里,脸色陡然难看起来,剩下的话咽了进去。母妃忙拉着我:“念瑶,咱们回去吧,让父皇好好休息。”
    我说:“那云昶叔叔也要走,他最能闹腾了。有他在,父皇肯定休息不好。”
    母妃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云昶叔叔不叫闹腾,叫……”
    “叫放荡不羁。”我开蒙了,对于最基本的成语也明白一些,脱口而出,见云昶叔叔阴恻恻的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刚出门,我就听到云昶叔叔的声音传出来:“阿珏,十年了,放下吧,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我屏气凝神,站在外面,听到父皇冰冷的声音:“十年了,朕骗了自己近十年,朕骗自己那日不过是场梦。他们还敢来求情,朕就会想到,长平侯府,本来就是他们夺来的,他们还夺走了朕的瑰宝,十年了,每每想起,于朕而言都是锥心之痛。”
    父皇的瑰宝?父皇坐拥天下,要什么样的瑰宝没有?何以这样记恨别人夺走了他的“瑰宝”,甚至都达到了“锥心之痛”这样的痛苦?
    “我知道,瑶瑶这个名字……”
    我本来还想再听下去的,结果母妃出来,将我提溜走了。我难受得要命:“父皇什么瑰宝被人偷走了?给父皇找回来,父皇会不会开心一点?”
    母妃面露惆怅:“找不回来了,已经彻底丢了。”
    “那咱们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代替那件瑰宝。”小小的心里就觉得这样一来,父皇就会好起来了,“宝贝虽然贵重,但也不就是个摆设么?父皇要是喜欢,瑶瑶的都可以给父皇。”
    母妃脸上的怔忡之色更为明显了,蹲下身子,抚着我的小脑袋:“傻孩子,你父皇的瑰宝,不只是摆设。而其他的才是摆设,比如母妃,比如这六宫的妃嫔。”
    母妃怎么是摆设呢?母妃又不是物件?我不懂,想问个明白,但母妃却不让我问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隐隐有什么的种子种下了,但是迟迟不能发芽。
    后来,父皇病愈之后,赐死了三伯,新的三伯娘被下令处以极刑,更是将季家满门抄斩,长平侯府一脉,自此湮灭。
    番外——我以为的(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的手段,小小的心里有点惧怕。但后来,父皇带我去围场,手把手教我骑马,我忽然又觉得,其实父皇一点都不可怕。
    关于文昭母后,父皇再也没有提到过了。不过我知道,父皇肯定是厌弃文昭母后的,不然不会将季家赶尽杀绝。虽然现在的长平侯不是文昭母后的父亲了,但也是她的亲二叔啊,如果父皇真的喜欢她,所谓爱屋及乌的道理,又怎么会将季家满门抄斩呢?
    只是偶尔,父皇会去太庙,我有时也会磨着父皇带我一起去。自小及大,父皇从来没有拒绝我。太庙之中,供奉着大楚历代先帝先皇后的牌位,父皇总会立在这些牌位之前良久,半晌后才会叹出一口气来。
    我不懂,问父皇说:“父皇想皇爷爷了么?”
    父皇没有回答我,目光轻轻的掠过文昭母后的牌位,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飞快的移开了目光。大概他真的讨厌文昭母后吧,不然不会那样对季家,也不会在登基那样久还不追封文昭母后。
    我听到了一个传闻,告诉了母妃:“听说文昭母后是被父皇杀了的。”
    母妃忙来捂我的嘴:“念瑶,没有依据的事,不要胡说。你父皇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父皇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传言都能传到我耳朵里,真的空穴来风么?父皇这么讨厌文昭母后,也不一定不会杀她……
    后来长大了一些,姐妹们都去了学里念学,只有我,父皇坚持他来教我。为此,母妃和他争了几句:“陛下国事缠身,怎还能拨出时间来教念瑶?”
    父皇说:“无碍,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父皇看着我,眼神悲凉而痛苦,我有点害怕,早年心中种下的种子似乎破土而出了——父皇他,看着的并不是我。
    父皇一直都很忙碌,教我的时间也不多,但总是格外的尽心,是以我的功课比姐妹们都要好上许多。父皇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我识字之后,才发现父皇的书房之中有两本佛经,一本是《楞严经》一本是《妙法莲华经》。两本经书的纸张都泛黄了,只怕有一定的年头了。
    后来,有一天,我听说父皇在朝堂上勃然大怒,只因太傅劝谏父皇立后,父皇是个尊师重教的人,对于太傅也是尊重有加,从来没有这样的光景。
    知道我的疑惑,母妃不让我去问父皇,也不让我在父皇跟前提起。她只说:“你父皇想立后的时候自然会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勉强父皇。”
    我答应了,因为我还记得父皇怎么处理季家的。估计这皇帝的老泰山,也不太好当吧。不过我还是问母妃:“那母妃想当皇后么?”
    母妃施施然一笑:“皇后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小时候我不懂,大了我还是不懂。父皇对母妃的爱重我是看在眼里的,别说红过脸,就算是重话也从来没有跟母妃说过一句。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时间送到母妃这里来。就是这样的父皇,也不肯立母妃为后。是因为母妃的出身问题么?不过是国公府的婢女,怎么能够当皇后呢?
    十二岁那年,两位皇祖母请了相国寺的大和尚来宫中讲经,一连半月,懿宁宫和懿安宫两座宫殿都传来诵经的声音。我对佛经并无太大的喜爱,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父皇书桌上的两本经书,那一日趁父皇不在,我偷偷翻开过。上面的字迹娟秀,虽是用瘦金书写成,极有风骨,但看得出,这佛经是一个女子写的,男人的字是没有这样秀气的。
    翻到一页,我忽然发现星星点点的皱痕,一点一点的,就像是有水滴洒上去了一样。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眼泪,打定主意要去嘲笑父皇——这世上还有人看佛经能把自己看哭的?
    抱着取笑父皇的心态,我将两本佛经给带了回去,也想自己重新抄一份给父皇,也算是我孝敬父皇的心。只是我不知道,这两本经书对于父皇而言那样重要。当天,父皇找疯了,又因为到了教我的时间,来找了我。我正在抄佛经,不得不说,为父皇抄写佛经的这个女孩子字写得真好,连我都手痒想要模仿。只是我在临摹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一团墨上去,我悔得厉害,想去跟父皇请罪,转头则见父皇站在我身后,脸色仿佛万年不化的玄冰一样。
    我挨打了,那是父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让我懵了,连哭都忘了哭,捂着脸很是不解。父皇气红了眼睛,捧着被我溅上了墨团的佛经,双手都在颤抖:“你是愈发的无法无天起来!这东西你也敢随便带走?!”
    我不懂,一向疼我的父皇,怎会为了两本陈旧的佛经打我。满心委屈,却也不敢和气红了眼的父皇争辩,直到母妃听了动静前来,见父皇手中的佛经,已然明白了一切,吓得脸色都变了:“念瑶,你是愈发的不懂规矩了,还不给父皇赔罪?”
    母妃素来都是温婉而沉着的,竟然也会因为这件事吓白了脸。我愈发的不知错所,但也明白是我的错,给父皇赔礼道歉。可是父皇没有理我,带着两本经书回了御书房,背影十分寥落,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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