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病历里,藏着一个不愿示人的秘密。
    不是什么太严重的疾病。
    不严重的。
    颂然无数次说服自己,他只是得病太久了,又没能真正痊愈,偶尔发作起来,会有一点点困扰生活。但他已经懂得竭力克制,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从不被别人发觉,也很少再遭受异样的目光。
    可是这个秘密,他唯独不愿被贺先生知道。
    他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好了。
    假若一个完美的孩子有了微小的缺陷,他依然是受人喜爱的。而一个缺陷诸多的孩子,原本就徘徊在被人接纳或厌弃的边缘,要是再多出一条什么不如意的来……
    谁也不知道下场会怎样。
    颂然觉得自己是一只俄罗斯套娃,好端端地藏在七八层华丽的外壳下。自从遇见布布,状况就开始失控,壳子被人一层一层扒开,他赤身裸体地袒露在贺先生面前,再也藏不住内里真实的模样。
    这天下午,颂然睡得特别不安稳。
    他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个接一个,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梦境里,福利院曲折的长廊与褪色的房门化作了旋转的万花筒,从脚底延伸到头顶,层层叠叠,无止无尽地闪现,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他辨不清东南西北,拼命逃跑,跑到精疲力竭,才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捕捉到了一束亮光。
    他朝那束亮光的方向奔去,冲破禁锢,又戛然止步。
    眼前是一间“苹果陈列室”——前来领养的父母们与孤儿会面的地方。他之前来过几次,自从最后一次闹得不欢而散,就再也没机会进来。
    隔着一块窄小的门玻璃,他看到贺先生抱着布布坐在里面,正与福利院的老师交谈。
    “我们缺了一位家人,听说他在这儿,所以来接他回家。”
    贺先生温和地解释来意。
    福利院的老师却笃定地摇了摇头:“对不起,他不在这儿。”
    撒谎!
    我明明在这儿!
    颂然害怕与他们错过,急得不行,就要伸手推门。手指还没沾到门把,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领,强硬地将他往回拖。“苹果陈列室”离他越来越远,最终,他再度坠入了那个斑斓恐怖的万花筒,被蛛网般的长廊卷裹,又被一扇漆黑的门洞吞噬。
    木窗框,锈栅栏,上下铺的铁架子床。
    日光昏暗,墙角漏水。
    这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听到挂锁的声响,发疯一般扑过去捶门,捶得墙灰四下震落。但外头那个冰冷的声音颁布了一纸裁决,告诉他,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们不能冒险,让你在这对父子面前再表演一次犯病。
    他们不需要烂苹果。
    颂然,你知道吗,那个可爱的小男孩想要一个真正阳光开朗的哥哥——真正的,不是压抑了悲郁的内心演出来的。还有贺先生,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形形色色的优质男女从他身旁经过,他抬起手,臂膀便被人依偎。
    你没有学历,没有积蓄,甚至没有健康的精神状态,那个令人垂涎的位置,你怎么配得上。
    我们终将找到一只与之匹配的好苹果,使他的家庭圆满。
    而你,必须一个人留在这里。
    遥远观望。
    第二十二章
    day 09 21:00
    颂然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小区路灯如同依附于高楼脚下的阴暗苔藓,投下零星微光,照不亮浮空的十二层。卧室窗帘紧闭,阻拦了任何一丝光线透过,整个房间化作一只望不到边的巨大笼子,严丝合缝,漆黑沉闷,锁住了里头的人。
    噩梦过后,被药物压住的体温再次失控了。
    颂然吃力地坐起来,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腔热辣辣蔓延,肠胃翻涌不歇,稍一动作就引发强烈的反胃感。大量汗水浸透了睡衣和头发,皮肤粘腻,呼吸潮热不堪。
    他沿着床头柜边缘摸过去,摸到詹昱文留下的水杯,捧起喝了一口。水温寒冷彻骨,淌过灼烧的嗓子,勉强让呼出的热气骤降了几度,复又极快地蹿升上来。
    卧室寂静,隔着一扇门,他听到客厅里有欢笑声。
    大约是詹昱文和林卉在陪布布玩闹,某个你追我赶的小游戏,逗得布布边蹦边乐。颂然手捧水杯,一个人屈膝坐着,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竟感到嫉妒,也感到恐慌。
    这屋子真的太黑了,太像噩梦中囚禁他的牢房——噩梦还在重演,他又一次被隔离在别处,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却因疾病不能加入其中。发烧令情绪变得敏感,思维也容易走向极端。颂然磕碎了一颗玻璃心,忍不住想,詹昱文和林卉,一个是贺先生聘用的家庭医生,一个是科班毕业的幼师,要是他们表现得更好,会不会从此以后,布布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爱没给出去,布布换了人照顾,那他的爱……能给谁呢?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啊。
    恰在这时,熟悉的皮卡丘进行曲响了起来。颂然手一颤,洒掉了小半杯水。
    九点了。
    贺先生来电话了。
    他听见客厅的欢闹声轻了下去,布布接起电话,娇软地喊了一声“拔拔”。两边细细碎碎地聊起来,话题关于水痘、晚餐和游戏。布布聊得开心,旁边林卉和詹昱文也时不时插两句,氛围那么轻松,光从语调中就想象得出客厅此时的画面。
    浅色调,灯光澄澈明亮,有猫、有花、有挂画。彩色绘本散落着摆放,茶几上是他亲手制作的饰品,沙发旁歪着三双棉拖鞋。布布枕在大人膝上,眉眼弯弯,每一个人都在笑。
    颂然放下了水杯,抱膝躲在黑暗里,十根手指慢慢勾起来,抓皱了睡裤布料。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心脏跳得飞快,嘭咚嘭咚,纷乱地响彻胸腔内部。耳畔被杂乱的嗡鸣占据,越想听清客厅的动静,越是听不清。时间在不断流逝,颂然终于等不下去,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了上面。
    他听到了活泼的《胡桃夹子序曲》——通话已经结束,外头正在播放布布最喜欢的《猫和老鼠》。
    颂然不声不响地缩回了床上,钻进乌龟壳,蒙住耳朵,把脸埋进了枕头缝里。
    贺先生没有记起他,与布布聊完天就挂了电话,压根不记得布布身后还捎带着一截小尾巴。
    说一句话也好啊,哪怕……哪怕就叫声名字呢。
    颂然砸了一记枕头,腰一软,仰面翻过来,有气无力地平摊在了床上。
    他以为比起雇主与保姆的关系、邻居与邻居的关系,自己与贺先生多少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他喜欢每天与贺先生闲聊,便以己度人,幼稚地认为贺先生也同样喜欢与他闲聊,以至觉得每晚的爱心电话,一半是给布布的,一半是专门给他的。
    原来……那仅仅是雇主对保姆的礼貌问候吗?
    不想承认。
    因为倾注了多余的感情,所以这样一厢情愿的在乎,颂然耻于承认。
    下一秒,枕底的手机及时震动了起来。
    颂然像被扎了一针肾上腺素,倏地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机。黑暗中的屏幕亮得刺目,他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忍着想吐的冲动看向联系人姓名。
    贺致远。
    这三个字如同一根拴在腰间的绳索,瞬间将他拽出了深渊底部。颂然心中大石落地,放松地闭上眼睛,手机随之落回枕边。悲喜一起一落,被唤醒的委屈来不及散去,令他眼角微湿,喉咙哽咽,接通了电话也不敢开口。
    静谧之中,因感冒而粗重的呼吸声尤为明显。
    “颂然?”贺致远低声问,“你还好吗?”
    “……”
    颂然不语。
    贺致远顿了顿,又问:“我吵醒你了?”
    颂然这才恹恹地答了一句:“没有。”
    “你听上去不太有精神……烧还没退吗,很难受?”
    “也没有。”颂然听着他关怀的语气,周身一阵暖流淌过,不自觉往上勾了勾唇角,把被褥抱紧些,说,“贺先生,我挺好的。”
    说完还是憋了一口闷气,就问:“刚才你给布布打电话,为什么不找我啊?”
    他的语气藏不住心思,贺致远一听,马上明白了刚才的沮丧从何而来,不禁低沉地笑了:“你为这个不开心了?”
    颂然很羞耻,坚决予以否认。
    贺致远就解释:“我问了布布,他说你还在睡觉,我不想打扰你休息。”
    颂然一愣,呆滞地眨了眨眼睛。
    居然是这么顺理成章的理由吗?那他之前烧糊了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
    “不,不对!”他努力从昏热中揪出了一丝矛盾,“要是这样,为什么现在还打给我?”
    贺致远笑了笑:“我怕你其实没睡。”
    颂然:“……啊?”
    “我是说,我怕你在等我的电话。当然,也不只你在等。”贺致远温声道,“颂然,我们一天没说话了,不是吗?”
    他的声线含着笑意,带了点儿别样的亲昵,几乎挑开了最后一层蒙纱的暧昧。颂然这时防御力低到不像话,被他不经意撩了一把,骨头发酥,脸颊发烫,蚊子叫一样轻轻“嗯”了声,活像个小媳妇。
    太……太丢脸了。
    贺致远问他恢复得好不好,他幸福得有些晕乎,卷着被褥来回滚了两圈,顶着没下38°c的高烧满嘴胡话,说自己恢复得特别快,赛过宇宙第一速度,保证明天就能下地跑一千米。
    贺致远抽了抽嘴角:“别给我逞强,詹昱文起码还得看你两天。”
    “哦。”颂然捂脸,收回了刚才的嚣张气焰,“那我过两天再跑。”
    贺致远:“……”
    正聊到兴奋处,颂然忽地记起来什么,惬意伸展的姿势半途僵住了:“贺先生,詹昱文说,你……你查了我的病历?”
    “对。”
    颂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非常心虚地问:“那除了水痘,你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
    贺致远垂眸一想,照实回答:“有。”
    他知道颂然指的是什么。
    t市福利院的病历电子化做得相当古板,逐页拍摄,再依序制作成pdf文档。贺致远拿到颂然的病历,本想查看水痘记录,没想到在第一页看到了一行抢眼的字。
    重度强迫性神经症。
    确诊年龄: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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