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姐妹是金蔷薇生母那边的亲戚,提起田氏时从不以太太称呼她。
    唐瑾儿点头如捣蒜。
    唐鸽心里七上八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她们俩不说出去,事情早晚会败露,田氏和金晚香如果知道石磊在外面和一个年轻妇人纠缠,肯定会打着替金蔷薇出气的名头,把事情闹大,弄得沸沸扬扬的,让金蔷薇在世人面前丢尽脸面。
    “哎,早知道今天就不撺掇表姐和我们一块出门了。”
    唐瑾儿后悔不迭,不用唐鸽明说,她已经猜到石磊在酒肆做什么,她年纪虽小,但从小养在内宅大院,见多了长辈们之间的风流糊涂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但她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名声清正的石磊身上。
    石表哥温文尔雅,洁身自好,从不曾流连烟花之地,长到十七八岁,连个亲近的屋里人都没有,姐妹们平时提起来,都羡慕金蔷薇得了个好夫婿,谁曾想表哥也会偷偷摸摸勾搭市井妇人?
    “今年中秋表姐就要过门,现在石表哥却背地里和不正经的人来往,表姐得多伤心呀?”
    唐瑾儿越想越觉得愧疚,“都怪我!”
    唐鸽冷笑一声,“石表哥敢做出这样的事,总有被人撞见的一天。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表姐早点发现,未尝不是好事,你想想,如果不是今天凑巧,表姐岂不是会一直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嫁到石家去?”
    唐瑾儿气得跺脚:“那都怪石表哥!”
    姐妹俩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面对金蔷薇,接着住下去吧,尴尬别扭,辞别回家吧,又好像太刻意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底下丫头说,大郎金雪松派人去石家,请表公子去花枝巷的盈客楼吃酒。
    金雪松明明不在家,怎么会想起来要请石磊吃酒?
    而且还偏偏约在花枝巷。
    显然,请客的只可能是金蔷薇。
    这动作,可真够快的。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惊叹还是该担忧,表姐果然不愧是表姐,说风就是雨,绝不忍气吞声!
    一大早,盈客楼的掌柜特意换上一件八成新的春绸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扣一顶灰黑色**帽,在后街门口翘首盼望。
    小伙计们被勒令站成两排,陪掌柜一起等着迎接贵客。
    等了半天,没见人来。掌柜在门前踱来踱去,神思不属,心事沉沉。
    小雀冷得手脚发颤,不停跺脚,悄悄抱怨:“上个月不是才交过账吗,不年不节的,东家怎么又来查账?”
    另一个小伙计低声回他:“小声点,没看到掌柜不高兴吗?”
    歇口气,搓搓手掌,嘿嘿笑道:“今天东家带太太过来,太太在府里说一不二,连东家都听太太的,待会儿瞅准机会,把太太服侍好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小雀眼前一亮,听说太太年纪小——当然,东家年纪也不大——刚成婚的年轻妇人,面薄心软,肯定比那些颐指气使的贵妇人好伺候!
    他拿定主意,待会儿等太太到了,一定要头一个冲上去讨好!
    然而真等马车行到院内,看到头戴皮帽,身披鸭卵青地宝蓝花卉刺绣四合如意纹锦绸斗篷,被东家孙大官人亲自搀扶下马车的太太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呆呆地盯着太太发怔,哪还敢上前卖弄献殷勤?
    其他伙计也不由看呆了。
    掌柜知道今天孙天佑带李绮节过来,提前清过场,年纪大的伙计在前头忙活,等在后院的,都是还扎着辫子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也懂得美丑,何况李绮节脸颊生晕,眉眼含笑,顾盼间神采飞扬,像从年画上走出来的仙女,实在引人注目得很。美人当前,小伙计们哪还记得掌柜的吩咐,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绮节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掌柜在一旁咳嗽好几声,没人理会他。
    孙天佑察觉到小伙计们的失态,微微一哂,并不在意,轻轻拢住李绮节的手腕,半搀半扶,领着她走进里屋。
    宝珠眉头皱得死紧:出门的时候她就说该让三娘戴上帷帽的,偏偏姑爷不答应,说帷帽太闷了不透气。哼,戴个帷帽罢了,又不是酷暑炎日天,怎么会闷?
    屋里早备好火盆暖榻,掌柜把小伙计们赶出去,留下年纪最小的小雀在房里听使唤。
    李绮节双手揣在珍珠毛暖袖里,大大咧咧往暖榻上一坐,宝珠连忙拉她起来,“别把斗篷压坏了。”
    年前刚做的新斗篷,样式平常,但料子却是传说中一寸一金的鸳鸯凤凰锦。孙天佑偶然得了半匹,原本留着预备送人。那天宝珠她们整理李绮节的嫁妆,无意间翻出旧箱笼里积压的锦缎,虽是旧东西,却依然光彩鲜明,纹理间隐隐有光华流动。
    宝珠知道东西稀罕,不敢随意处置,亲自送到上房。
    外面天寒地冻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没出门,小夫妻两个正撸袖子打双陆,输了的人要脱一件衣裳。
    明显李绮节输的比较多,发髻松松散在肩头,簪子、发钗斜斜坠在鬓角,香汗淋漓,细喘微微,脱下的褙子、袄衫搭在身后的床栏上,身上只剩下一件紧身番纱小褂子,褂子是圆领的,从衣襟到腋下,一溜金色软扣子。
    孙天佑又赢了一把,丢下骰子,一叠声催李绮节解褂子。李绮节不肯,扯掉脚上的葡萄纹红地金花缎绣鞋,耍赖用鞋子抵押小褂。
    孙天佑接过绣鞋,扬唇坏笑,趁李绮节不备,一把将她按在罗汉床上,“娘子是不是没力气了?来,为夫替娘子解扣子。”
    房门没锁,又是大白天,宝珠没多想,一边唤人一边往里走,等看到紧紧缠在一起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明明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但宝珠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宝珠尴尬得浑身发热,当事人李绮节却神色自如,拍手轻笑,踢开趁机上下其手的孙天佑,哼哼道:“一边儿去。”
    宝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
    李绮节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闹着玩当消遣而已,又不是白日宣/淫,真宣了也不要紧,锁好门就行——但被宝珠隐含谴责意味的眼风扫到,才后知后觉,觉得有点难为情,飞快抓起一件石青色裹衫,罩在身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裹衫却是孙天佑穿的,刚刚他输了一把,脱下的衣裳正是这件披风。
    孙天佑摸摸鼻尖,笑着站起身,看到宝珠怀里的鸳鸯凤凰锦,亮出深深的酒窝:“哪里翻出来的?我正想找它呢。”
    回头看一眼因为穿着他的衣裳而显得格外娇小可爱、楚楚可怜的李绮节,眸光微微发沉,含笑道:“别收着了,改明儿给你们太太裁几件新衣裳穿。”
    说是裁衣裳穿,但最后拢共只得一件斗篷,余下的尺头留下缝被面。毕竟是寻常百姓,不需要去那种必须穿宫绸锦缎的严肃场合或是内眷宴会,纵使做了衣裳,也穿不了几次。
    正因为只有李绮节身上穿的这一件,宝珠才特别小心,时时刻刻一眼不错盯着,生怕斗篷在哪里划破了或是割坏了:大官人一直留着没用的好尺头,却舍得给三娘裁衣裳穿,可不能出一点差池!不然大官人会不高兴的。三娘粗枝大叶,不在意这些,她得替三娘想在前头。
    李绮节吐吐舌头,站起身,让宝珠为她解下斗篷。
    孙天佑挨到跟前,轻轻摘下李绮节头上的皮帽,含笑道:“你戴这个真有趣。”
    皮帽是孙天佑的,时下女子御寒多戴观音兜,男子才戴皮帽。
    男人的皮帽式样朴素,戴在头上,保暖是保暖,但勒得紧紧的,发簪花钗都快挤掉了,哪里有趣?
    李绮节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芙蓉髻间斜挽的一对金玉梅花簪玲珑有致,鬓边摇曳的金玉葫芦耳坠熠熠生辉,衬得她脸庞愈显光洁玉润。她怀疑孙天佑不仅自己有cosplay的爱好,还喜欢看她打扮成各种模样——恶趣味!
    小雀奉上热茶果碟,目光不小心从李绮节脸上划过,霎时一怔:刚才在院子里隔得远,看不清太太的五官,依稀知道太太是个美人,但不晓得细看是什么模样,这会子离得近,连太太手腕上笼着的八宝翡翠镯子都看得分明,太太果然年轻貌美,水眸如杏,乌发浓密,圆圆巴掌脸,透着一股极明艳极活泼的喜庆。
    让他不由得想起一种过年时用来供奉灶王爷的白糖糕,粉粉糯糯的,雪白中透出一抹淡淡朱红,光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甜滋滋、暖洋洋的。
    孙天佑目光微沉。
    小雀脸色一白,心尖发颤,连忙躬身退下。走到门外边,心里还在打鼓:东家的眼神太可怕了,像是要把他活活撕了。
    案前一只直颈耸肩美人瓶,瓶里挑着一捧纤长细瘦的花枝,半开的娇嫩花朵紧紧挨挨,拥簇成一团淡紫色花球,清淡雅致。
    天公不作美,往年应该桃李芬芳,百花争艳,今年却万木凋零,连野草都不肯冒头,掌柜竟然还能寻来一束含苞待放的鲜花,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绮节环顾一圈,笑睨孙天佑一眼,“说吧,特意挑今天带我出来吃饭,是不是想使坏?”
    从下马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大掌柜和几个账房那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模样,未免太狗腿了。她是东家娘不假,但时下会点本事的账房一般都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不会和奴仆一样做小伏低,可今天掌柜和账房就差弯腰替她擦鞋子了!
    孙天佑轻嗤一声,“没事,吃饭是真,顺便敲打敲打他们。”
    现在孙府是李绮节当家,她一头照管内务,一头料理自己的酒坊和球场,渐渐放开手脚,把产业放到明处经营。
    孙天佑底下那些人见东家娘如此能干,显见着是个不好对付的,不免着慌,疑心东家娘安排好自己的人手,接下来会在孙家的各处产业安插亲信。
    已经不止一拨人试探过李绮节的想法,有的她好好安抚一通,有的她置之不理,有的直接打发回去。她虽然不准备插手孙天佑的生意,但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过问,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免得底下人把她当成睁眼瞎糊弄。
    盈客楼掌柜见识过她的本事,今天孙天佑亲自陪同她来,说是吃顿家常便饭,楼里上上几十号人,谁信?
    李绮节自己就不信。
    只有宝珠以为李绮节和孙天佑是单纯来吃饭的。
    “我该怎么做?”
    李绮节摩拳擦掌,清清嗓子,随时准备唱白脸。
    当坏人什么的,很威风喔!
    孙天佑笑着拉她的手,掰开粉藕般的指头,握在掌心里,朝她眨眨眼睛,“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吃饭就成。”
    李绮节笑而不语。
    吃过茶,掌柜亲自捧来一只果子碟,“灶房刚做好的蟹壳黄酥饼,拿菜籽油炒的油酥面擀得的面卷,贴在大火炉里烤熟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来店里吃酒的人十个有九个必点这个下酒。东家和太太尝尝。”
    一碟十二只蟹壳黄酥饼,摆成团花形状,闻起来有油香,还有淡淡的焦香,饼面撒有一层芝麻。面皮看起来厚实,实则分层极多,每一层都薄如蝉翼,吃的时候层层剥落,油香扑鼻,满齿留香。
    孙天佑拿了枚红糖馅的,给李绮节挑的是梅干菜馅。
    梅干菜馅的滋润咸香,外皮分层薄,一咬就碎。李绮节才刚吃了两个,小碟子里已经接了半碟子的面皮渣。
    宝珠也跟着尝了两个。
    吃过果子,才慢慢上菜,酸酢鱼,油煎虾饼,金银元宝,桂花茭白夹,荷叶粉蒸肉,雪里蕻炒春笋,碧绿如意卷,葱香白煨肉,鸡油蓬蒿菜,凉拌醋芹。
    还真是孙天佑说的,全是家常菜,掌柜果然很用心,连孙天佑和李绮节的口味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是一道蟹黄莼菜羹。
    蟹黄并不难得,即使不当季,心灵手巧的师傅们仍然能想办法用其他食物做出味道鲜美的蟹黄,但莼菜是哪来的?瑶江县和江南可不近呐!
    孙天佑看李绮节盯着莼菜汤发蒙,道:“你喜欢这个?回头让他们送些家去。”
    掌柜在外面听见,立刻让小伙计下去安排。
    小夫妻俩你替我夹菜,我为你盛汤,一顿饭吃得和和美美、慢条斯理。
    可怜掌柜在外头提心吊胆,想七想八,别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站在风口里汗如雨下。
    没办法,谁都晓得太太手段利落,最看不惯别人倚老卖老。李家给她当陪嫁的几间酒坊,原先不过是两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太太接手过去以后,立马架空几个食古不化的老人,改酿雪泡酒和一杯倒,如今酒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既有价值千金的佳酿,也有便宜亲民的蜜酒,连上供王府的路子都被他们家独占。武昌府和瑶江县上到官宦人家,下到平头百姓,全都对太太家的酒趋之若鹜。
    现在府里传出风声,李绮节要收拾几个资历不浅的掌柜,好在人前立威,掌柜他能不怕吗?
    尤其东家还一副“万事听我娘子的”撒手掌柜派头,这些天不知多少人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太太挑中自个儿。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安稳的时候,直到把吃饱喝足的孙天佑和李绮节送出后院,掌柜才有闲心擦去额边汗珠,徐徐吐出一口气,对心腹道:“菩萨保佑,看来太太不打算拿咱们作筏子。”
    马车慢慢驶出巷子,忽然停在路口,老马撅起前蹄,仰脖嘶鸣。
    孙天佑掀开车帘一角,“怎么不走了?”
    车夫是阿满,他神色为难,“杨家的马车刚刚经过。”
    他说得有点含糊,但孙天佑听明白了,前面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金氏和杨天娇。
    孙天佑冷笑一声:“接着走,怕什么?”
    李绮节暗暗叹口气,柔声道:“巷子里是不是有爿卖香料的铺子?我正想买些沉速香和金银香,好配牙粉,你陪我一道去吧,让阿满在这等着。”
    即使不怕金氏和杨天娇,但能不撞见,还是不要撞见的好,大街上和一对母女吵起来,吃亏的肯定是孙天佑。
    而且万一杨县令也在呢?天佑恨金氏,厌恶杨天娇,对生父杨县令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有失望,有愤恨,有不屑,也有血缘生就的孺慕之情。他可以一直对杨县令避而不见,但真的面对面时,他能沉得住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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