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客厅,坐下。
    席母瞥她一眼,皱眉:“你化这么浓的妆,去见谁?”
    “我觉得好看就化了。”
    “你这样子走出去,邻居看见了,背后怎么编排你,你知道么?”
    “总有人在背后说我美,我习惯了。”
    被顶了一轮,席母气出笑容:“还美呢?人家漂亮的姑娘不用化妆都好看,妆这么浓,就是想勾引谁,卖弄风骚!待会把妆洗掉,才准出门。”
    “妈,我今年二十五了,按你说的,老大不小了,你管不着。”
    席父放下报纸,沉下脸色:“你爹管你,就是管一辈子的!”
    “实际上,在我成年经济独立后,你们已经管不着我了,”席妙妙垂着眸子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说点别的,这次我回家,其实也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情,”
    迎着两老惊异的目光,彷佛在说──你也有事情?你能有什么事情?
    抬头挺胸,跟父母摊牌的感觉,出奇地不错。
    席妙妙曾经以为自己会很怕,会说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抖出来,父母的权威性压在头上,压了太多年,压成了心魔,就像一句‘班主任来了’,一样,烙在反射神经上,下意识就想正襟危坐。
    当把创伤撕开来,在烈日上晒一晒,疼过哭过后,她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能够与父母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我在家里不吃肉的原因,是小时候你们俩趁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们家养的拖拖杀了吃了,我吃了两口才知道,所以一直对家里的肉有心理阴影。你们这么对我,真的很残忍。”
    她声音平静:“你们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席母愣住,像是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控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到现在!”须臾,她终於找到了反击的方向:“我也不想的呀,新家不能养狗,把它扔了它也活不长,到处都是偷狗吃的,还不如我们自家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年头吃上口肉都难得,把肉放了,多奢侈浪费!而且你现在才跟我们说?当时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不开心?”
    “我说了,我当晚把吃的全吐出来,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在哭。”
    只是你们假装看不见,不把一个孩子的悲伤放在眼内。
    “那你后来不也好了?正正常常一路长成你现在这样子,倒会跟爹妈算帐来了,怎么,要你妈赔命给条狗吗?”
    啊,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应该是心痛的,席妙妙却觉得有点好笑──少年已死,她终究长成了皮糙肉厚的大人,像妈妈所说的,大人不应该小心眼地为了条狗难过追究。
    但是小孩子会,十一岁的席妙妙会。
    於是,二十五岁的席妙妙,替她讨公道来了。
    “赔?一个深爱我信赖我,每天等我回家的灵魂,你们赔不起。而我确实拿你们没什么办法,”
    席妙妙眸光冷漠,在这一刻,她不是整天埋头动漫里的宅女,温柔和顺的包子里藏着尖锐的棱角,不可动摇:“我只是要跟你们说,妈,你因为发现我爸去找小姐,回来就剃了我的头发来发泄,很伤我的心。爸,你赌输了就回来骂我,我真的觉得不关我的事,那种在公园里的棋局专门骗你这种又蠢又贪的人,没错,别瞪了,就是你蠢你贪你活该。”
    “你逼我将珍爱的玩具让给亲戚的孩子,还要笑着送,长大了让我跟我不喜欢的男人相亲,只要人家对我有意,你就不准我拉黑对方。当然,我也有我的解决办法,我用高清摄像头拍了一张三天没洗头的自拍过去,对方果然知难而退。”
    席父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用方言骂,内容不外乎下三路的内容。
    骂得越狠,她头脑越清晰:“的确,你们於我生养之恩,我肯定会养着你们,每个月我会打钱回来,加上退休金,足够你们在这里活下去,有个头疼脑热的,带着医院开的证明寄给我,我会报销,但除此以外,我们恩断义绝。”
    虽然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但生我养我,供书教学,确实是恩。
    有恩要报,可是爱不下去了。
    “从此,我的人生,不需要你们的一句意见,最好也不要再见面了,我想吐。”
    席妙妙闭了闭眼,呼吸渐急,不管二人如何痛骂,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甚至比当年离家出走还要心平气和。席父吃定了她只是一时意气,拦住妻子不让她去追,平白让邻里看了笑话。
    父母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铭记在心。
    其实,其实只要他们认认真真说一句对不起,她都可以考虑原谅他们,重新修补关系。
    可惜,面对坦诚将自己创伤展露出来的女儿,两人都不出所料地选择了推诿塞责,倒打一耙,天大的错都不是他们的错,就算是有百万分之一的错,她也不应该拿出来说道,成心害父母内疚难受,不孝!
    啊,孝顺怎么就这么难呢?
    席妙妙步履轻快地走到楼下,行李都不要了,横竖里面也没多少东西,回s市再买就是。她走至人烟罕至的小巷里,扬着唇角,将玉佩从裤袋里拿出来,握在手心,内心的声音欢快得像只小鸟。
    “封殊,快来接我呀。”
    她捂住脸,不合时宜地高兴着。
    就像积压了很多很沉的包袱,负重前行多年,现在她将包袱摔在地上,高呼一声‘爷不干了!’身心松快,真怕走着走着人都要飞起来。她一眨眼,就掉进一个怀抱:“……哥们,我们打个商量好不,下次你出现,给点预告。”
    “吓到你了?”
    “有点,不过感觉不坏,挺好的,”
    席妙妙转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的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封殊思索片刻:“炼仙袍可以变色,但七彩祥云我要跟天帝借一借,下次你跟温语出去玩,我穿这一套来接你。”
    “……”
    她想抽自己嘴巴了,咋就这么能乱说话呢?
    “但是,你不觉得这更加吓人吗?我穿着金光灿烂的衣袍在天上飞,踩着七色的祥云……”
    神中杀马特,非他莫属。
    席妙妙被想象出来的场景逗笑了,她唔的一声:“好吧,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正正常常来接我的好,有种男朋友来接送的感觉。”
    “我就是你男朋友。”
    “好好好,男朋友,”她牵起他的手,笑着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走吧男朋友,我们买票一起回家,过中秋去,你吃过月饼吗?对了,天上月亮,真的有嫦娥吗?”
    “没有,有。”
    “什么样子的?漂亮吗?”
    “……我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仙女。”
    神中资深家里蹲如是说。
    想到他的情况,席妙妙体谅地没追问下去,转移说起了别的话题:“我们回家一起吃月饼,传统馅的好吃,冰皮的可以当甜点,我每年在家里过完中秋之后,回来s市,都会跟温女神一起,把收到的月饼开来吃,说好一起节后胖十斤,她却偷偷健了身,嗨呀想起都扎心!”
    尽说些无关要紧的废话。
    一句句废话积累下来,就是两个人的日常,最好的爱人,可以说一辈子废话也不会腻。
    “你很轻,多吃点。”
    “我很轻?大兄弟你的良心不会疼吗?偷偷跟你说,我105斤了。”
    “我一根手指能把你抬起来。”
    席妙妙语塞,说不过他了。
    跟这种无底线宠溺的男人在一起,很容易会对体重美丑的标准感到麻木,最亲近信任的人天天对着你真心实意地说,你很美很瘦,渐渐的,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了,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要保持体重,就得保持警惕啊!
    “你狡辩,我吃成两百斤的胖子也好看吗?”
    “好看,我喜欢。”
    听,这神说的都是什么话,不说人话的。
    席妙妙听得痛心疾首,笑容却越扬越高,笑得嘴角都疼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下半张脸,活像赚了一笔大的小偷,想将喜悦藏起来,可又怎么藏得住呢?来来往往的人,瞥二人一眼,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一起回家,过中秋。
    ***
    回到s市的家后,席妙妙迫不及待拨通了温女神的电话。
    “女神,今年中秋我在s市过!”
    “哈?你爹妈不活撕了你?你不是跟封殊一起回老家了吗?之前他还找我家狗支招呢?”
    背后传来抗议:“我是龙,不是狗!”
    温女神飞快地用方言驳了回去:“龙生九(狗)子,你就是那只狗子。”
    “用广东话欺负人!”
    席妙妙被这对活宝逗笑了,两人在电话里一同取笑伏云君,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好了,说正经的,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不是才回老家一晚,发生什么事了吗?跟他们吵架了?”
    不愧是温女神,反应得真快。
    她将事情原由一说──换了别人,还须忐忑会不会劝自己不要冲动,说得太狠,可是跟温女神,她一点也不担心。
    果然,温语一拍大腿:“说得好,早该撕了!”
    两人知根知底,她知道妙妙的家庭关系如何,也知道老家的人是怎么编排她们两个离家出走,到大城市闯荡的异类。男娃出去大城市是男儿志在四方有出息,而她俩?无论赚了多少钱,钱也是来历不明的,是嫁不出去的坏例子,不安於室。
    温语早就跟家里决裂了,只把一直关爱自己的外婆接到s市来照顾,前年外婆病逝后,她更是完全断了联系,哪个亲戚来s市玩想蹭她的地儿住都没门。
    “我也这么觉得,有些话,早该说开来了,不该心存希望的。”
    不摊牌,就永远不知道,对方有多不爱你。
    席妙妙笑着承认了这个事实:“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爱我啊。”
    电话里,她低低笑了一声:“别难过,我爱你。”
    “qaq!”
    背后被封殊拥住,他吻她耳背,恐落於人后:“我也爱你。”
    席妙妙捂脸失笑,跟温语在电话里,痛痛快快地忆苦思甜,将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说。这个倾诉对象,不会笑她心眼小,一点破事记上许多年,她完全理解接受她的伤痛,互舐伤口,说到痛处,竟是不约而同的大笑出声,几乎要笑出眼泪。
    “气死我了,居然说我骚,我又不勾引她!”
    “你一直不化妆,第一次听这种话吧!我从十六岁听到现在,没办法,我素颜嘴也红得跟擦了口红似的,”人比人气死人:“那时有个亲戚不信,捏着我的嘴一顿捏,死不松手想整哭我……你还记得我怎么做来着?”
    “我当然记得,整个镇上都知道了,你把人手指都咬流血了,好像一直少了块肉?”
    谈论起这些大逆不道的‘丰功伟业’,席妙妙与有荣焉,只觉自己浪费了好多次撕回来的机会。
    这点,她确实远不如她。
    现在温语混出来了,光鲜亮丽地活着,可是行事依旧有着不疯魔不成活的狠劲,也是够凶,才能在那环境里维持住最底限的尊严──就像《变形计》里凶恶的农村孩子,他不想有素质么?环境迫人,嗓门大才能立住脚根,凶归凶,本质是好的。
    封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二人聊得兴高采烈,他亦听得入神。
    那些他不曾參与其中的过往,他都很感兴趣,想知道妙妙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听她说得高兴,因为她跟家里人吵架而高悬着的心也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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