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小太监进来禀报,说寿王、寿王妃来了,宣德帝往门口看了眼,点点头。
    赵恒、宋嘉宁并肩走了过来,先朝宣德帝行礼
    宣德帝这一日过得也很疲惫,摆摆手,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宋嘉宁站好后,悄悄看过去。上次她见宣德帝,是在北苑围场,五十出头的宣德帝骑马去狩猎,精神抖擞,瞧着才四十多岁似的,未料一个月还没到,宣德帝好像就老了五岁似的,侧身守在楚王身边,满脸倦容……
    她与王爷得到消息就往这边赶,皇上竟然来的比他们还快,足见有多担心楚王了。
    宋嘉宁进京这么久,尤其是嫁给寿王后,断断续续地听说不少皇上的闲话,有说皇上谋害了高祖皇帝,有说皇上逼死了武安郡王,有说皇上与辽国交战惨败,是个无能的皇帝,但至少此时此刻,宋嘉宁眼中的皇上,是个真心疼爱儿子的父亲。
    她这么想,赵恒同样深受触动,他是真的没想到,父皇会连夜出宫。
    “父皇,夜深了,您先回宫,儿臣,守着大哥。”赵恒诚心求道。
    宣德帝不动,对着两个儿媳妇道:“你们下去休息吧,这边朕与元休守着,人醒了再叫你们。”
    宋嘉宁乖乖点头,冯筝面现犹豫,想亲自守在丈夫身旁,但最终还是与宋嘉宁一块儿退到了外间。
    “大半夜的,还连累妹妹跑一趟。”夜黑如墨,屋里点着灯也显得昏暗,冯筝握住宋嘉宁的手,疲惫地道。
    “一家人,嫂子别跟我客气了,坐会儿吧。”宋嘉宁扶着她走到当中的紫檀木椅旁,眼里装满了关心,“成哥儿没事吧?”
    冯筝嗯了声:“有乳母哄着,还睡着呢。”
    宋嘉宁坐在她对面,握住冯筝发冷的手,轻声道:“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冯筝看着她柔美的脸,一个人强撑了大半夜,现在终于有个可亲可信的人了,冯筝再也忍不住,埋到宋嘉宁肩头,捂住嘴抽泣起来。王爷发病前,分明是在怨她,她怕王爷再也不理他了,更怕王爷得了狂病,连个正常人都做不得……
    她哭得绝望,宋嘉宁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说不出话,唯有轻轻地拍着冯筝肩膀。
    内室,宣德帝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老三还站着,拍拍身边,叫儿子坐过来。
    赵恒从命。
    宣德帝自坐下后就一直握着长子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长子的手背,沉默半晌,他低低地道:“不瞒你说,你们兄弟四个,朕最疼你大哥,他是朕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儿子,长得像朕,学得一身好功夫,当年辽国派使臣来挑衅,那辽人武艺过人,朕派上场的几个禁卫都输了,是你大哥下场,三招打得对方爬不起来……”
    想到长子为他争光的场景,宣德帝笑了,握紧了长子的手。
    赵恒没有接话,静静地听。
    宣德帝笑着笑着,神色悲哀起来:“可你大哥性子太直,不懂……他这病,是因朕而起啊。”
    多荒谬,他一心为儿子谋划,到头来儿子却怨他怨得发了狂。
    “父皇!”
    赵恒扑通跪了下去,沉痛道:“父皇苦心,终有一日,大哥……”
    宣德帝伸手按在儿子肩头,苦笑道:“他若能懂朕的苦心,今日就不会发病。”
    赵恒挺直的脊背低了下去,他能看出兄长的心结,父皇又怎会猜不到?。
    宣德帝目光转到老三头上,想起儿子刚刚的“父皇苦心”,胸口终于舒服了点,他做了这么多,若是四个儿子都怨他,那他才算白忙了一场,好在,兄弟四个,就老大一个傻的,不亲亲爹反而偏心叔父。
    天渐渐亮了,因为长子生病,宣德帝荒废了一日早朝,守在大殿前的臣子们都唏嘘不已,早就知道皇上疼爱大皇子楚王,今日才知道,那疼爱是渗到骨子里了。
    楚王府。
    一室静寂,楚王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突然就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推。宣德帝年纪大了,守了一夜,正耷拉着脑袋打盹儿,赵恒却醒着,一看兄长发狂,登时扑过去紧紧抱住兄长,连续不停地喊着大哥,试图让兄长镇定下来。
    楚王不听,扭身踢腿,使劲挣扎。
    赵恒没有他力气大,但胜在抢了先机,将楚王摁在了床上,康公公几个小太监也立即赶过来,一起按着楚王。宣德帝早已退到了几步之外,看着床上涨红脸庞发狂挣扎的长子,他又惊又痛,完全忘了反应。
    “绳子!”赵恒扭头吩咐,只是片刻分神,不期然楚王一拳挥过来,砸在了他脸上。
    “王爷!”宋嘉宁惊叫出声。
    赵恒没听见,重新扣住兄长铁臂,一低头,鼻血落了下来。发狂的楚王大抵没见过血,愣了一下,赵恒趁机反剪兄长手臂,将人摁趴在了床上,身上压着他与三个小太监,再也动弹不得。
    很快,楚王连着一把椅子被捆到了柱子上,瞪着眼睛张嘴大吼大叫,形态可怖,谁说话都不肯听。厨房熬了药,太医要喂楚王,被楚王用脑袋撞翻了药碗,赵恒亲手扣住兄长脑袋,太医再去喂,结果楚王全部吐了出来,身上洒满汤药,狼狈之极。
    “取药,朕来喂。”宣德帝沉声道。
    楚王狠狠瞪着他。
    “父皇,让我试试吧。”冯筝憔悴地走过来,眼圈通红。
    宣德帝看向儿媳妇。
    冯筝恳求地与帝王对视,眼里还闪烁着泪光。宣德帝突然想到了他的那些女人,男人脆弱的时候,似乎女人的安抚更合适。
    宣德帝颔首。
    冯筝接过小太监端上来的药碗,目光扫过守在身边的众人,发现王爷对每个人都充满了戒备,仿佛谁都是他的仇人,冯筝继续求道:“父皇,王爷现在不记得人,他不知道皇上与三殿下守在这里是关心他,人越多他越不安……”
    似乎是要印证她的话似的,被绑的楚王又朝宣德帝吼了一声。
    宣德帝便率先出去了,赵恒想留下来帮忙按着楚王脑袋,冯筝微微摇头,赵恒明白嫂子是在赌,赢了兄长乖乖吃药,输了嫂子可能受伤。
    “多谢嫂子。”赵恒郑重道。
    冯筝见他半边脸都被丈夫打肿了,也屈膝行了个礼。赵恒看向妻子,宋嘉宁快步走到他身边,夫妻俩并肩出了屋。
    内室只剩楚王夫妻,楚王眼中布满血丝,狂暴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无人打扰,冯筝端着药碗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披头散发形容狰狞,可她却记得丈夫发冠整齐华贵威严的模样,在外面气势汹汹是个王爷,到了她身边,他脸皮厚如城墙,对她又特别的好,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冯筝不信丈夫真的忘了她。
    放下药碗,冯筝一步一步朝楚王走去,离得越近,楚王挣得就越凶,魁梧的身体将捆绑他的绳子蹦得紧紧的,愤怒的抗拒吼声惊得一帘之隔的宣德帝等人都皱紧了眉。只有冯筝毫不畏惧,慢慢地停在了楚王对面,然后,她朝楚王笑了,眼中有泪落下来,但她嘴角上扬,眉头舒展,笑得温柔动人。
    楚王忽然不挣了,困惑地看着她。
    “王爷,我记得咱们成亲那晚,你抱着我说,说你最喜欢我笑,说你永远都忘不了我坐在马车里笑的样子。”冯筝一边柔柔地说,一边缓缓地靠近一步,想起洞.房花烛时的忐忑、羞涩与意外的甜蜜,冯筝情不自禁蹲下去,双手扶着楚王膝盖,仰头,期待地问他:“王爷,我这样笑,您还喜欢看吗?”
    楚王没看到她笑,视线随着她眼中涌出的泪慢慢下移,这滴泪不见了,又有新的流了出来,看着看着,他脸上忽然有点痒,楚王垂下眼帘,可还是看不到脸上有什么。他想发火,一只凉凉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地贴住他脸。
    楚王再次看过去。
    “王爷不哭,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给王爷熬药,王爷一定会好起来的。”冯筝帮他擦了泪,再温柔地将王爷面前凌乱的发丝拨开,露出男人恢复白皙的俊美脸庞。而楚王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弄他的头发,他只目不转睛地看她。
    丈夫肯接纳她了,冯筝心底浮现希望,端来药碗,见他皱眉,冯筝先自己喝了口,再哄他:“一点都不苦,不信王爷试试?”
    楚王看看她红润的嘴唇,再看看瓷勺,缓慢地点了下头。
    冯筝大喜,身体前倾,努力控制想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喂了他一口。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每当楚王不想喝了,冯筝就柔声哄,一直哄得楚王喝了满满一碗。
    喂完药,冯筝帮丈夫擦擦嘴角,停下来时,她低低道:“王爷病了,我接升哥儿回来孝敬您。”
    事到如今,她只想一家人团聚,再也不用求别人什么了。
    ☆、170.170
    冯筝哄楚王喝药的时候, 宣德帝见长子肯吃药了,终于松了口气,一转身看见老三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平时一身清雅书卷气, 刚刚却不顾一切地拼命制服兄长,被打了脸也忙前忙后的, 宣德帝顿时又心疼起这个儿子来, 对宋嘉宁道:“这边有朕看着,你扶元休去厢房,洗漱上药。”
    老三也一晚没睡了。
    宋嘉宁早就想拉王爷上药去了, 见王爷忧心楚王, 她没敢劝, 现在皇上发话,宋嘉宁便看向自己的丈夫, 面带哀求。关心哥哥是应该的, 但也不能疏忽了自己啊, 瞧那脸,都该肿成包子了, 就像一块儿美玉, 几乎被人一拳砸碎。
    赵恒走到内室门前,掀开一丝帘子,见兄长老老实实地喝药了,他才朝宣德帝行个礼,领着王妃走了, 身后跟着一个太医。
    赵恒这是皮外伤,要涂消肿的膏药,肿了那么大一块儿,涂起来需把握好力道,太医便想亲力亲为。赵恒方才只想着兄长,无瑕考虑自己的仪容是否得体,现在稍微平静下来,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料到脸上必然十分狼狈,便对宋嘉宁道:“你来。”
    说完起身,转眼就跨进内室了。
    宋嘉宁立即端起桌上的托盘,听完太医的低声叮嘱,她赶紧跟去内室,绕过屏风,看到王爷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脸肿着,发冠也早在与楚王扭斗时就乱了,憔悴狼狈,让人心疼。宋嘉宁也跟着难受,楚王发狂,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身边的家人却为他操碎了心,譬如守了一夜的皇上,譬如私底下朝她哭到了人前又必须镇定的冯筝,譬如自家王爷。
    有些事情,任何言语安慰都没用,宋嘉宁无法劝冯筝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劝王爷,就端着托盘走过去。放下托盘,宋嘉宁取了发梳侧坐在丈夫身边,轻声道:“王爷,我先帮你梳头吧,一会儿擦擦脸再上药。”
    一晚没睡,脸上都是汗,不干净。
    赵恒闭着眼睛嗯了声。
    宋嘉宁让他坐正了,她脱了鞋跪坐在他身后,取下发冠,一下一下地先帮他通发。昨晚出发时走得急,头发就没通顺,现在梳起来有点卡,宋嘉宁放轻动作,不紧不慢地,努力一点都不让他疼,象牙齿子微微碰到头皮,马上就离开。
    这样的碰触,很舒服。
    赵恒忧虑了一晚的心,就在她温柔的动作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兄长性情耿直,他努力了,努力帮兄长转圜,昨日早朝兄长吐血,他亲眼看到父皇皱了眉,看到了父皇眼中的难以置信,他怕父皇厌了兄长,不惜落泪示弱以提醒父皇兄长是重情义之人。这办法也确实成功了,父皇到底溺爱兄长,不再计较兄长与皇叔的亲近,只关心兄长的身体。
    可谁能料到,看似变得稳重的兄长,竟然郁愤到得了癫狂之症!
    人算不如天算,他劝过兄长那么多次,都抵不过兄长的执念。
    兄长有错吗?没有,父皇有错吗?也没有,成王败寇,父皇坐上了龙椅,他就是帝王,就该以帝王之心权衡利弊。武安郡王是那两个擅自拥立他的节度使害死的,如果没有他们,父皇的猜忌就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皇叔蒙冤是真,但父皇留了皇叔一命,父皇料不到皇叔会忧郁成疾,就像他料不到兄长会疯。
    “好了,王爷靠着吧,我去端水。”宋嘉宁握住他肩膀,轻声道。
    赵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点点头,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赵恒才忽的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她穿着淡青长裙的娇小背影,看到她弯腰站在洗漱架前,安安静静地打湿巾子再拧水,轻微的水声,意外地动听。
    她要回来了,赵恒重新闭上眼,心里装着太多事,暂且没有闲心安慰她。
    宋嘉宁坐好了,打开瓷瓶。瞅瞅王爷高肿的脸,宋嘉宁挖了一大团药膏抹在他白皙的额头,然后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食指点了点那团药膏,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她柔声道:“可能有点疼,王爷忍一忍。”
    赵恒嗯了声。
    宋嘉宁屏气凝神,指腹先落在了肿包边缘,太医说了,下面疼得轻些,一圈一圈往上抹,王爷习惯了底下的疼,到了最中间就不会那么敏.感了,一开始就抹在中间,感触肯定又是一样。指腹小心翼翼地涂匀,宋嘉宁紧张地盯着他眼,见王爷只是皱了皱眉,宋嘉宁放了心。
    这点小疼,赵恒能忍,他皱眉,是因为兄长的病。
    兄长还会恢复正常吗?若是恢复了,父皇对兄长的态度会不会变?兄长又会不会因为皇叔的死,对皇上生怨?若是怨了,可能会反感对方的一切,不在意父皇手里的江山,也有可能,会怨到想将权势抢到自己手中。
    一切,都有变数。
    升哥儿被李皇后接进宫时,他站在大殿之外,曾经向往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们这些王爷才能真正保护身边的人,不会沦落到子女分离。但皇叔被贬后,赵恒与兄长泛舟湖上,当时他又想,只要兄长想要江山,他就不会与兄长争。
    兄长身体无恙,父皇一定会传位给兄长,如今……
    赵恒头疼。
    宋嘉宁刚好抹到他的“包子脸”中间,见王爷眉头皱成了川字,宋嘉宁吓得连忙缩手,急着道:“是不是很疼?”
    思绪被打断,赵恒睁开眼,就对上了她担忧紧张的小脸,脸庞白皙,杏眼微肿,显然是哭过了。赵恒这才想起,她同样一晚没睡,他只需要担心兄长,她又要担心兄嫂,还要在意他,他忙完可以靠着休息,她还得端水抹药伺.候他。
    “累不累?”赵恒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了怀里。
    宋嘉宁错愕,身体一僵,跟着迅速放松下来,紧紧地抱住他腰,脑袋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我不累,就是心疼王爷。”看着他扑过去制服楚王,看着他肿着脸按住楚王脑袋只为了让亲大哥吃药,宋嘉宁就觉得自己很没用,除了担心,什么都帮不上忙。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赵恒不知道,可抱着自己温柔体贴的小王妃,听她说心疼他,赵恒身上熬了一夜的疲惫,好像都消失了。至少,有个人一直在他身后关心他,他对兄长,尽了力了,兄长能恢复,他就继续帮兄长,兄长恢复不了也没关系,还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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