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对她说吗?
    她睁大眼睛,慢慢的抬起头,逆光之中,她面前站了一个人。
    夕光洒满了来人的轮廓,构建出奇异的辉彩,使得陆乔乔居然一时间看不清,这人的面貌。恍惚是位年轻女子,又似乎是孩童。
    直到来人又用恍然的语气说:“哦,原来是你呀。”
    笼罩在来人身上的辉彩,便眨眼间破碎,光影沉淀,陆乔乔这才看清——是位老人,背着双手,背脊微佝,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平和的注视着她。
    “老……婆婆,”陆乔乔讶然,“您……在跟我说话吗?”
    “嗯。”
    老妪微微颔首,她低头看着陆乔乔,那双眼睛,竟让陆乔乔觉得异常的熟悉。
    “你呀。”
    她用长叹的语调,如质询一般,对陆乔乔道:“都这个时候了,在这里哭什么呢。”
    ……
    …………
    深山里的神社,如倒塌的积木,从前庭开始,一道裂痕冲向了神社的主体,并将建筑一斩为二。
    散落满地的碎木头,陆续燃起火光,烟雾与雾气混合在一起,交织成如幻境一般的光景。
    在这狼藉之中,披着斗篷的少年,赤足而立。胸口侵染着一团鲜红的血迹。
    他嘴角含笑,又或者其实并没有笑容,只是习惯性的露出宛如伪装的表情而已,目光平静的直视着前方,随后,他似乎是察觉了什么,轻轻侧头,远远的投来了一瞥——
    “唔,噗!”
    远处的树梢上,麻仓干久感觉眼睛一痛,他释放在鸟类身上用以窥探的术式,被毫不留情的反击了回来,中年男子的双眸立刻就淌下了鲜血,他龇牙吸了口冷起,一点也没迟疑,马上从树梢上落下,就地一滚,而后看着他刚才借以立足的树枝,在术式反震的作用力下,如齑粉般随去。
    “疼疼疼……”
    中年男子捂着眼睛:“被发现了……这也太敏锐了吧。”
    男子松开手,汗水与血水混合着,从他的脸颊淌下,他轻轻的喘息着,身上的草屑与尘土,也簌簌而落——这幅狼狈的模样,倒不是术式的效果,而是他自从早上远远的看见了那从昆的住所燃起的火光后,便疯狂追赶着,一路缀在麻仓叶王身后,力气消耗太巨而露出的疲态。
    “您没事吧。”
    一道声音传来,接着是木屐敲打在地面的声音。
    麻仓干久转过头,便看见一张异常华美的伞,徐徐展开着,悬在他头顶,将本就稀薄的光线,遮得几乎没有。
    而持着伞的人,是一名看起来十分……诡异的青年男子。
    男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穿着异常华丽的和服,花纹如绚烂至极的蛾,脸上也描绘着艳丽的妆容,唇角的妆向上勾起,凝固成一个不会改变的笑容。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在身后的药箱,体积巨大,表面刻满了花纹。
    或者说——符文。
    他朝麻仓干久走来,行走之间,叮铃的声响不绝于耳,直至他停下,那悬挂在伞柄末端的铃铛,依旧轻轻的震颤着,发出清脆的——
    ‘叮~’
    麻仓干久的表情有瞬间的凝重,但很快他便若无其事的:“确实受了点损伤,不过问题不大,就不劳您费心了。”
    中年人站起身来,目光隐晦的绕着那伞柄下的铃铛转了一圈,又不动声色的移开了。
    早晨的时候,他在看见昆的宅子燃烧起来后,便想要赶过去查探。
    接着却被这名打扮古怪,自称‘只是一介卖药’的男子,阻拦在了路边。
    但是,却也正是因为这名男子,他才能这么快的锁定麻仓叶王的行踪。
    然而,他刚才看到的……可不算是好情况。
    中年人将面具往脸上一扣,悄悄露出一个苦笑:“现在可怎么办,居然会变成这样……”
    “阴阳师先生,怎么了吗?”背着药箱的男子不疾不徐的问,“您看清楚那位小姐的情况了吗。”
    “我说你这个卖药的,”麻仓干久撩起头发,“怎么这么关心那个孩子?”
    “你很奇怪啊。”他直言不讳,“看起来不像人类,当然也不像妖怪……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但偏偏总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喂!”
    一个类似天平一样的东西,悠悠荡荡的飞了过来,仿佛要替人开路一般,一路飘到了岩石的高处。
    而后那自称‘卖药郎’的男子,抬起了一只脚,用木屐试了试山岩的硬度,接着用力一跃——宛如轻烟一般,飞掠至高处,朝那神社的方向远眺而去。
    “别乱来啊。”
    麻仓干久连忙跟了上去,中年男子烦恼的道:“会被发现的。”
    “阴阳师先生,你看。”
    麻仓干久抬眸望去,顿时没了声音。
    他没有使用术式,但其实也无需任何术——那是光凭肉眼,就能看见的异象。
    ——山顶的神社,冒出了滚滚的黑烟。
    与其说这些是黑烟,不如说是已经凝聚成实体的妖气。遮天蔽日,转眼之间,便已经遮蔽了天幕!
    而散发出这惊人妖气的,正是——
    三日月宗近。
    “那个天下五剑?!”麻仓干久捏着术式,灵目所见的情景,让他发出了诧异的声音,“他这是……”
    “妖化了。”
    那个自称卖药郎的男子,用麻仓干久听来异常恼人的语速,不疾不徐的道:“虽说原本就是更为接近妖怪的刀剑付丧神,但现在,是彻底转变为妖魔了。”
    黑色的烟气转瞬间便滚滚扑入山林,麻仓干久不得不释放出结界,将两人包裹住。
    “好惊人的瘴气……这简直像是魔头出世啊。都已经说不清楚那个刀剑付丧神与麻仓叶王谁更可怕一点了。”
    “毕竟是三日月宗近。”
    卖药郎将伞柄靠在肩上:“现世已逾千年的名刀,曾经他暗堕的时候,散发出的妖气,也曾经遮蔽天幕,让平安京,沦为鬼域之城呢。”
    “这样啊?嗯、诶!”
    麻仓干久倏然转头:“平安京?”
    “喂,卖药的,”他有些惊讶,“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是刚好亲眼目睹过而已,您不必如此惊讶。”
    没等麻仓干久细细咀嚼那个意味深长的‘亲眼目睹’,他又说道:“既然三日月殿妖化,那么说明,一直约束着他,也限制着他的契约,已经不在了。”
    他长长的轻叹一声:“看起来,那孩子……真的死了啊。”
    麻仓干久这次异常敏锐:“什么?”
    他猛然站起身来,试图朝那被黑色瘴气彻底包裹的神社看去:“死、死了?”
    话音刚落,弥漫了整座山的黑气,倏然如漩涡般收拢。
    强烈的罡风吹刮着,麻仓干久不得不蹲下身,用力抠住山岩,才勉强保持住平衡。他探出头,便看见原本笼罩着神社的黑气,已经全数聚拢到了一处。
    聚拢到那位传说中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振、三日月宗近的刀刃之上。
    这位付丧神,麻仓干久曾在月色与烛光中短暂的见过,他那堪称完美的面容与永远优雅的仪态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而现在,这位付丧神身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影子。
    他的长发彻底染成了黑色,如丧失了所有生气的丝,额头上伸出两对如鬼一般的尖角,最可怕的应该是他的脸,麻仓干久远远的瞥去,居然觉得心惊肉跳……
    “阴阳师先生,你看。”
    中年人倏然回过神,这才发现他居然不知不觉的流下了冷汗,他呼出一口气:“那是?”
    而后彻底的僵在原地。
    顺着卖药的手指的方向,麻仓干久看见了一双脚。
    准确来说,是首先看见——两位付丧神守护在旁,他一时间没能看清。
    等再定睛看去,这一次,他看见了陆乔乔的脸。
    少女双目紧闭,即便是暂且借用术式所获取的并不清晰的视线,也能看清楚她胸前那个巨大的血洞。
    那是心脏要害的位置……
    中年人一下子委顿在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了片刻,他摘下面具,轻叹一声:“……那孩子,居然真的死了。看来父亲的占卜,也有出错的时候啊。”
    “真是的……这到底是第几个,我亲眼看着被麻仓叶王毁灭的人了啊。”
    “那个恶魔。”
    “阴阳师先生,您打算做什么?”
    麻仓干久将面具扣上:“阴阳师这个称呼我可担待不起,至于我想做的,也很简单……我也算是害死那孩子的凶手之一吧,真是的,早知道会是如此的结局,我一定不会将那个神谕呼叫器交给她。”
    “我得赎罪呢。”
    中年人平静的道:“就算没办法替她杀了那个恶魔,至少也要做点什么,让她的刀剑付丧神们逃走吧。”
    “您不打算救她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麻仓干久轻叹一声,“我可是通灵人啊,那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确实如此呢。不过或许会有转机。”
    卖药郎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缀在伞柄下的铃铛:“不试试看的话,您或许会后悔……咦?”
    话说到一半,他发出了一声略带诧异的轻呢。
    ……
    …………
    夕光遍地,红日在天边摇摇欲坠,一丝夜晚的寒冷已经悄悄的随着阴影来袭。
    陆乔乔放下手,表情仍有些错愕:“您……在说什么?”
    她的身前,那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神情平静的又说了一次:“你在这里哭什么呢。”
    “您能看见我?”
    “你就坐在这里,有什么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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