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圣旨,苏家自然欢喜无限去准备。他隐约听说苏二小姐闹别扭,使性子,但还是乖乖进宫了。
    苏家二小姐苏云蕊是弘启元年四月进的宫,一起进宫的除了皇帝的表妹叶柔,还有几个朝臣之女。
    然而这个苏云蕊,却是让皇帝失望了。他以为姐妹相似,苏二小姐也该是个温柔雅致的人儿,却不想其容颜明丽端妍,身形婀娜有致,他不喜欢。而且其性格说好听点,是温柔敦厚,说难听些,是又呆又木。明明花儿一样的年纪,青春少艾,却死气沉沉,乏味至极。
    他只宠幸了一次,应付了事。真遗憾,为何有婚约的是苏三小姐而不是苏二?也是,庶出的姑娘,如何能和嫡出的比?庶出的有个以色侍人的生母,肯定明艳。
    不过苏云蕊肚子倒挺争气,没多久,就传出有孕的消息。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怀孕,他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梦中画面陡转,苏氏的肚子已经大的不像话了。还未到产期,她就跌了一脚,导致孩子早产。人说,七活八不活。都想着将近八个月出生的孩子很难活下来,没想到,她早产生下的孩子虽然体弱,但都顽强活着……
    皇帝从梦中惊醒,他盯着头顶明黄的帐子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孙遇才!”
    “老奴在。”孙遇才连忙应道,“皇上醒了?”
    “什么时辰了?”皇帝沉声问。
    “回皇上,巳时了。”孙遇才小心应道。
    睡了这么久,皇帝揉了揉眉心,脑袋晕晕沉沉的:“去苏家传旨了吗?”
    “回皇上,传了。”孙遇才回着,心中疑惑万分。
    皇上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对苏侍郎一向高看一眼,怎么忽然就下旨将苏侍郎调往登州呢?却不知,这是赏还是罚。
    孙遇才不知道,苏侍郎得以回登州,还是皇帝看在丽妃的面子上。
    若苏方仅仅是苏云蕊的兄长,那他就不是被调回登州这么简单了。
    皇帝对外的说法,是他近来梦到已逝的苏尚书,想到苏方当年在登州政绩不错。近几年在京城无甚建树,故将其调回登州。
    这决定虽说突然,但是考虑到苏方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数年,连窝都不曾挪过,也不是毫无道理。且皇帝近来身体有恙,梦见旧臣,做出什么古怪的决定,似乎也不以为奇。
    秦珣当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蓦地一沉。苏方是瑶瑶的舅舅,父皇突然下这个决定,是相信了那个陆大夫的话吧?
    连父皇都相信了。难道那个陆大夫说的是真的?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瑶瑶是妹妹,现在她又不是妹妹了么?
    秦珣闭了闭眼,遮住双目复杂的情绪。他唤了身边亲信,命其查探已逝的珍妃娘娘。
    瑶瑶的身世当从珍妃查起,可珍妃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傍晚暑气渐退,他拿着在南雅堂买的,据说能消痣的药水进了瑶瑶所住的院子。
    她的院子清幽雅致,葡萄架旁有石桌石椅等物。丫鬟小蝶正往石桌上摆放着什么,看见秦珣,连忙行礼:“王爷!”
    秦珣颔首,随口问句:“做什么呢?”
    “先准备一下,晚上让姑娘乞巧。”小蝶笑道。
    秦珣“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小蝶转了转眼珠:“姑娘在里面呢。”
    秦珣点头:“本王知道了。”他抬脚就走。到门口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轻咳一声:“瑶瑶?”
    “诶。”秦珩应着,打开了门,秋水样的眸子充满了喜意,“哥哥,你来了。”她含笑将皇兄迎入内。
    今日他们一大早出门,快到清仁巷时,皇兄却改了主意。后来更是让车夫先送了她回去,只他一人留下。她心里不安,思来想去,猜不到缘由。
    此刻皇兄来看她,也许她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见她的一瞬间,秦珣烦躁了许久的心竟立时安定下来,他点一点头:“嗯。”
    随其入内,他环视四周,房间里光线微微有些黯淡,他眯了眯眼睛:“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事,就闲坐着。”秦珩说着,招呼兄长坐下,又给他斟了茶。她小心问道:“哥哥是刚回来吗?”
    秦珣垂眸:“不是,有一会儿了。”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瓶子:“这是从陆大夫那里拿的,很管用,不会留疤,就是会有点疼。你怕疼吗?”
    “疼?”秦珩愣了愣,果断摇头,“不怕。”
    ——她当然也是怕的,但很多时候,她无法去考虑会不会疼。因为比起疼痛,她更怕没命。在她看来,疼痛是可以忍耐的。
    秦珣站起身,点亮了灯,房间顿时亮了起来。他扫视了一眼妹妹,她的视线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她看着她,无比信赖。
    他的心顿时一软,带着细密的疼意。她是他妹妹啊,怎么可能不是?如果她不是他妹妹,他们以后会如何?她若知道他们不是兄妹,她又会如何?
    他一时竟无法想象。他们从兄弟变成兄妹,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可她大多时候是在他身边的。如果他们毫无血缘……
    “哥哥,你怎么了?”秦珩诧异地看着兄长,眼中隐含关切。他看着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嗯?”秦珣回过神,笑了一笑,“你把头发梳上去,我帮你用药。”
    秦珩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瓶,心下惴惴:“这个行吗?”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去梳头发。
    她坐在梳妆台前,掀开菱花铜镜的镜袱,小心去掉发间的簪子,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在她背上铺陈开来,犹如一块墨缎。
    秦珣黑眸沉了沉,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她拿起桃木梳,又搁下:“我让小蝶帮我吧!”
    “不用麻烦,又不需要梳什么花样,头发全绾起来,梳成那种,那种妇人常梳的就行。”秦珣轻声道。
    “哦。”秦珩应着,听说要梳成妇人发髻,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若是教小蝶帮她绾发,真跟她要出嫁似的。
    她伸手摸了摸耳后的痣,心想,其实也不用全梳上去,就这么将头发全梳到一边不就行了么?她拿着桃木梳,一下一下,慢悠悠梳着,全梳在一侧,将耳朵以及耳后的痣完全露出来。
    然而皇兄似乎没能理解她这动作暗示的意思,他竟没来由问了一句:“瑶瑶,你记得你娘吗?”
    “……”秦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记得了。”她又梳了好几下。她后来也曾想过,如果母妃还在,她在宫里可能不会那么艰难,但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像是嫌弃她动作太慢一般,秦珣开口道:“算了,我帮你梳。”
    秦珩唬了一跳,他帮她梳头?她慌忙摆手:“不用,不用!”
    她哪敢劳动他?
    她只好说:“我很快的。”
    但他仿似没听到她的话,他近身上前,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完全罩住。他自她手中拿过桃木梳,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听话!”
    他动作极轻,可秦珩却是真的听话,不敢再动。她端端正正坐好,感觉到他的手放在了她头皮上,酥酥麻麻。
    她心里影影绰绰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一种无法忽视的怪异感,自她心头升起,她小声道:“哥哥,我自己来吧。”
    秦珣没有理她,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光滑柔顺,他心里一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怎么就一时冲动,要给她梳头?
    镜子里的瑶瑶脸颊微红,娇艳明媚,还带一些羞涩之意。他就站在她身后,两人距离极近。
    秦珣想,这个举动,过于亲昵了,是不大妥当。如果是兄妹,这般已有不妥;如果不是兄妹,那就更不妥了。
    他心中一凛,眸中幽暗难明。如果不是妹妹,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手里的桃木梳不好放下,他要快速解决此事。他回想着自己梳头时的场景,试着将她的头发梳拢。
    秦珩轻轻“嘶”了一声,她敏感地察觉到皇兄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轻声道:“哥哥,你轻一点。”
    扯了扯嘴角,秦珣轻“嗯”了一声,放缓了动作。
    但很快,他竟又听到妹妹轻“嘶”一声,她声音极低:“哥哥,轻一些,轻一些。疼,疼,我自己来吧。”
    她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她是想让他明白,这种事情,真不适合他来。
    秦珣有些懊恼,有些烦躁。他结束了最后一个动作:“别吵,好了。”
    秦珩不再吭声了,连小声呻吟都没了。
    她一向这般乖巧听话,秦珣心里忽的一疼:“真的很疼?”
    秦珩不敢转身,更不敢回头,只小声道:“还好吧,现在不疼了。”
    皇兄给她绾的发髻甚是奇特,有一绺已经垂在她眼前了,她小心翼翼,不敢多动,生怕一不留神就散了。
    她想,今天的皇兄可真怪异。
    第64章 竹床
    秦珣站在她身后, 俯下身,打量着镜子中的人,自己给了一个评价:“很好。”似乎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过得片刻, 他才猛然想起今日为她绾发的目的。他视线下移,落在那段白皙秀美的后颈上。灯光给她白瓷般的脖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他匆忙别开了眼,轻咳一声。
    他伸手轻轻碰触她耳后的胭脂痣,一时不察, 食指指腹刮过她圆润的耳垂。他看见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他的心跟着狠狠一跳。
    “痒……”秦珩小声道。
    秦珣“嗯”了一声,似乎也感受到了痒,轻轻柔柔, 酥酥麻麻,从指尖直到心头。
    许久等不到他的动作, 秦珩轻声问:“要开始了么?”
    “嗯?”秦珣低头, 打开了药瓶,“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我绝对不出声。”秦珩信誓旦旦。
    随着药瓶的打开,一股怪味扑鼻而来。秦珣忽然生出一丝悔意来, 这药他都不曾验证过,就要用在瑶瑶身上么?
    秦珣当即重新塞好塞子,沉声道:“瑶瑶,今日先不用。待我找人试过后再用。”
    “啊?”秦珩一愣,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转了头, 眨眨眼睛,“不用了么?”你都给我梳了头了,说不用就不用了?
    “先不用。”秦珣将药瓶重新纳入怀中,“待我确定有效之后,再给你用。”
    今日亲自见过那个陆大夫,并与其“交谈”了一番之后,秦珣对陆大夫的医术产生了一些怀疑。不经验证,直接给瑶瑶用药,太冒失了。
    秦珩心说,那陆大夫不是神医么?你要带我去时,可是说明绝对有用的啊!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我听哥哥的。”
    缓缓勾起唇角,秦珣弯腰将妹妹垂下来的那绺头发给别在了耳后。
    他忽然凑近,秦珩呆了一呆:“哥哥……”
    他动作轻柔,又状似无意问道:“瑶瑶,如果咱们不是兄妹,你会如何?”
    “不是兄妹?”秦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她从没想过这种假设。不是兄妹,是指是兄弟吗?若是兄弟,她自己是真正的皇子。那在皇宫时,她肯定不会主动亲近他。不过心里这么想着,她却知道她不能这般照实说。
    于是,她微微笑了一笑,偏了头,有些娇憨:“不是兄妹也没关系啊,反正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
    当然,她自己除外。在她心里,总归是她自己排在第一位的。其余的,她将认识的人在心里划拉了一个遍,好像也没几个重要的。
    “不是兄妹也没关系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秦珣心神一震,眼眸幽深迷离。他像是在黑暗中行走多时的人忽然找到了光亮,之前萦绕在他心头困扰他的难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他勾了勾唇角:“你说的是,不是兄妹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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