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赞一又道:“此书还未命名,老臣斗胆,可否请皇上用改元之后的年号为它命名?”
    秦珣瞧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老爷子像是要给他添功绩?秦珣摇了摇头:“年号未定,朕以为以丁老爷子的号命名,就挺好。朕不想掠美。”
    丁赞一轻“啊”了一声,有些许失望。他咳嗽数声,脸色灰白。
    秦珣心下一叹,缓步到丁赞一身边,轻声道:“丁老爷子想看到的河清海晏,丁家的子孙会看到。丁老爷子的曾外孙,也能看到。”
    他复又提高了声音:“丁老爷子好生养病,朕先行回宫了。”
    秦珣命人摆驾离去,而丁赞一,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皇帝说,他的曾外孙能看到。他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里又只有长子膝下有两个女儿,且长女早夭,次女丁如玉嫁给了前太子,出事时,正怀着身孕。
    皇帝的意思,莫非是说,阿玉还活着?
    丁赞一又惊又喜,他拽了儿子的手:“阿,阿……”,但最终,他只叹了口气:“莫跟那位作对。”他指了指天,又道:“我死之后,你运我的尸骨回乡,就不要再进京了……”
    皇帝不坏,但他们一家身份着实尴尬。
    丁玉阶含泪点头应下。
    弘启十七年的十月,丁赞一在京城去世。他去世之前,将自己后半辈子的心血《玉山集》呈献给了新帝。作为坚定不移的太子党,他临终投诚,教秦珣的一些反对者意外而无力。
    朝堂渐渐安稳,民间偶尔有胆大的,议论新帝的皇位来路不正,甚至有人含沙射影,说秦珣弑父杀兄,阴谋上位。
    这些说法,秦珩竟然也听到了。对此,她是不信的。
    她自八月起开始学着写话本子。她的第一个话本子,是她自己最熟悉的,宫廷故事。背景虚构,主人公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一代明君。她以秦氏的一位先祖为原型,添了些玄幻色彩。中间穿插着破案、爱情、争权、阴谋……
    因为是熟悉的事情,她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到九月初,已经写了数万字。
    后来父皇驾崩,宫中出了不少事,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烦乱,将此事搁了下来。
    还是九月中,高光宗又提起此事,问她写的怎么样了。她才又拿起笔,将这个故事写完。
    修修改改,待真正写完已是十月中旬。秦珩查看再三,确定无差错,才拿给高光宗看,并托他帮忙刊印。
    高光宗接过手稿,愣了愣:“你自己写的?”
    秦珩点头:“当然。”
    “我先看看,要是不行,就不用去书局了,省得麻烦。”高光宗轻哼一声。
    “嗯,那高大哥先看看有什么不妥。”秦珩也有点紧张。她以前看话本子,除了少年时期跟着皇兄看的太祖故事,后来在太平县看到的,都是小姐书生后花园之类的。她写这样的,也不知书局肯不肯收。
    本朝除了官府编书的书局,亦有一些民间书商所开的书局。秦珩自然不敢求官府刊印,她只想着哪个书商愿不愿意刊印她的话本子。
    高光宗拿了手稿细细翻阅,他初时以为乡下来的小娘子,写的多半是情爱故事,怀春少女写的玩意儿。但是他看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竟然写的还挺有意思……
    是夜,高光宗挑灯翻阅。看完一遍后,他想了想,又从头看起。他心里觉得奇怪,他不是没看过更精彩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似乎有哪里和其他的不一样。
    到第二遍看时,他终于明白了,小杨氏笔下的食品、衣物、建筑、礼节……生动具体,不像是凭空想象,倒像是她自己曾经亲历一般。
    他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小杨氏乡下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她不是凭空想象,又是什么?
    次日清晨,高光宗对秦珩道:“嗯,我今日拿去书局,给你问问。人家要是不愿意出,你可别哭鼻子使性子。”
    秦珩失笑:“怎么会?”如果真出不了,那是她写的不好,再写就是了,哪里值得哭鼻子使性子?
    高光宗轻哼一声:“但愿如此。”
    话虽这么说,他去惠通书局时,怕白跑一趟,又带上了自己新写的话本子。——万一不行,也还有个备用的,不是么?
    高光宗去了书局,秦珩在家里静静等待。她紧张而又期待,心神不宁。原本在她的计划里,她是要继续写新话本子的,可是备好了笔墨纸砚,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一个多时辰后,高光宗就回来了。
    秦珩精神一震,忙迎了上去:“怎样?书局怎么说?”
    高光宗神色古怪,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方慢吞吞道:“晋七爷想跟你面谈。”
    “面谈?”秦珩微怔,继而皱眉,“只怕不大妥当。”她轻声解释:“我不宜外出。”
    高光宗轻嗤:“又不是金枝玉叶,大家小姐,还不宜外出?不宜外出你从青州到京城这一路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咻的一下子飞来的?”
    秦珩摇头:“那倒也不是。”她不好与高光宗细讲,只沉吟道:“这样,就有些麻烦了。”
    高光宗盯着她,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戴个冪篱,我再雇辆马车,谁还会偷看你不成?”
    他话说到这份上,秦珩也不好再拒绝。毕竟这也是为了她自己的事情。她听掬月姑姑说,这段时日,新帝登基,要忙许多事,街上找人的士兵也不见了。
    两个多月了,也许他已经在试着放下了。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好,麻烦高大哥了。”
    她虽然决定出门,但是犹不放心,借了掬月的胭脂水粉,将自己的面容细细修饰了一番。揽镜自照,觉得只剩五六分像了。在戴上冪篱的那一刹那,她心念微动,拿起黛笔在自己右脸颊上点了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痣。
    嗯,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但还不够。她又拿了胭脂,在自己左脸上,重重抹了一层。从眼梢直到唇边,乍一看去,仿若是一块天生的红色胎记。
    她对镜端详了好一会儿,确定并无破绽,才点了点头,好了,就这样吧。
    她想,她这副尊荣,亲爹站在她跟前,都未必认得出来。
    高光宗在附近车行租了马车。他犹豫再三,终是没和秦珩共乘一辆马车。
    惠通书局虽有书局之名,但跟官家所办的书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距离高家也不算甚远,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
    高光宗口中的晋七爷四十岁上下,矮矮胖胖。看见他们,便迎了上来:“高兄弟,你还真带了一个姑娘来啊。”
    微微一笑,高光宗道:“你不是要见正主,跟她面谈吗?我给她带来了?”
    他将身子一让,露出秦珩的身形来。
    秦珩福身行礼:“晋七爷。”
    晋七爷上下打量着她,她戴着冪篱,他看不清她的容颜,但是看她身形、听她声音,分明是个年纪甚轻的姑娘。他笑笑,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高姑娘这边请。”
    秦珩微愣,下意识看向高光宗。
    高光宗脸色微红,低声道:“高姑娘就高姑娘吧,你先听他说。”
    惠通书局规模小,印书也售书。前面是书肆,后面是印刷坊。书肆柜台边上,有个小门,小门通向一个小雅间。
    晋七爷请了他二人到这雅间细谈。
    “本子倒是好本子,只是真的是姑娘所作,而非他人捉刀?”晋七爷面带怀疑之色。
    秦珩笑笑,低声道:“晋七爷如果觉得不是,那就不是吧。”她指了指高光宗:“就当是他写的好了。”
    女子写话本子,听着新鲜,可真传出去了,对她绝对弊大于利。
    高光宗微怔:“我……”她怎么偏说是他写的?
    晋七爷拊掌笑道:“我就说嘛……”他看向秦珩,微微一笑:“那个《青娘传》才是你的吧?”
    “什么?”秦珩微怔,什么青娘传?
    高光宗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正说着,前院一阵骚乱。晋七爷一愣,站起神来,高声问:“怎么回事?闹什么?”
    “七爷,来了几个官爷,说是查什么禁,书……”
    晋七爷皱眉:“由他们查!咱们家从来不印禁书……”话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说道:“罢了,我出去看看。”
    禁不禁书,他们说了不算,朝廷说了才算的。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人朗声笑道:“晋七爷是吧?出来说话!”紧接着帘子掀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走了进来。
    看到他的第一眼,秦珩就是一怔。
    这少年一身靛蓝色官袍,年岁不大,精神极佳,不是之前跟着皇兄的白七又是谁?白七当时只是个黑风骑士兵,现下一身官服,竟是有了官职在身。
    她暗自后悔。她今日就不该出门的。
    白七指了指高光宗与秦珩:“你们两个,也一起外头说话吧!”他视线微动,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手稿:“那些,也一并带去。”
    秦珩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莫怕,戴着冪篱,又妆扮成那个样子,白七未必能认出来。她今日不动不说话,不会有事的。
    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跟着晋七爷与高光宗缓缓走了出去。
    白七坐在椅子上,指挥下属细细翻看惠通书局的书。他含笑对晋七爷道:“晋七爷不要惊惶,坐下喝茶。”
    他自己这样,反倒比晋七爷更像主人。
    晋七爷抽动面皮,勉强笑笑:“不了。”
    白七笑道:“有人举报,说这惠通书局,有朝廷禁书。咱们这才来查一查,没别的意思。不要害怕……”他又问高光宗:“你是写书的?这书是你写的?”
    高光宗看了看白七手上的稿件,有些犹豫:“这……”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想那么久?”白七面显不虞之色。
    高光宗心下不快:“有的是,有的不是。”
    “哦?怎么说?”白七好奇了。
    高光宗侧身让出秦珩:“有我写的,有她写的。”
    到了此刻,白七才把注意力放到了秦珩身上。这女子一身普通衣衫,身形纤瘦,戴着冪篱,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从头到尾一语不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
    可是,他自小在边关长大,见过的女子很少。让他感到眼熟的姑娘,会是谁呢?他想不出来,干脆问道:“她姓什么?是你什么人?”
    “高……”
    “杨……”
    晋七爷与高光宗同时开口,却是不同的答案。
    白七一激灵,很快意识到这中间有问题。他神色微微一变,心里已经浮上了一个答案。
    秦珩看他生疑,低声道:“回官爷,我姓杨,随母姓,是他妹妹。”她指了指高光宗。
    高光宗面显讶然之色,她竟然说是他妹妹?
    白七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从小到大认识的女性真不多,年轻姑娘更少,相处了一段能记在心里的更是少之又少。今年也只有那么一个——太平县的柳姑娘。
    柳姑娘八月出走,王爷,啊,不,现在应该说皇上了。皇上派人在京城寻找,两个多月了,不见踪迹。皇上最近开始使人出京寻找了。
    谁想到这位柳姑娘还在京城,改了名姓,甚至又多了兄长呢?——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怀疑,那么从她开口的那一刻,怀疑已经变成了肯定。
    他跟柳姑娘打交道真不多,然而在皇上下令寻找她时,他可是仔仔细细回忆了好几遍她的相貌、身形、声音、举止……争取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能一眼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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