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凤梧的声线一如既往的轻、薄、寒、厉,顾春紧了紧怀中的卷轴,尽力自喉中挤出回应:“我……借殿下的令牌……”
    “你拿这些卷轴是要做什么?”司凤梧狭长的丹凤眼严厉而冷漠,盯着她被笼罩在自己身影下瑟缩微颤的肩头。
    “写……”顾春很没出息地哽住了,使劲清了清嗓子,才讷讷道,“写话本子用的。”
    先前被李崇琰忽然抱起来放到肩头时,她也是浑身发抖的。可她自己分辨得出,先前那种抖法是惊慌中带着无措的羞窘,与此刻全然不同。
    面对司凤梧,她是真的怕。她从小就怕他。
    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惧,司凤梧不着痕迹地皱了眉,指了指门房内的书桌,“既你借了殿下的令牌入内,那就去里头坐着看,要记什么记下来,东西不能带走就是了。”
    见他难得网开一面,顾春飞快地点了头,怂怂地缩着脖子进去坐好,将卷轴展开,老实的模样跟在严苛夫子面前的学童一般无二。
    司凤梧面无表情地跟着进来,在书桌的另一侧凳上坐下,叫人拿了出入记档来翻阅。
    被他无视对顾春来说本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刚展开卷轴就犯了难,不得不硬着头皮偷偷抬眼觑向对面:“能……借我一支炭笔和几张纸吗?”
    她许久不敢上白石楼,一时都忘了如今是司凤梧这个煞星在这里当门神,也就没想起要带纸笔过来。
    沉默半晌后,司凤梧才自记档中抬起头,冷冷道:“顾春,这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
    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小刀迎面飞来。
    顾春吓得一个激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弹起来站到了一旁。
    司凤梧见状愣怔片刻,继而冷冷一哼,目光意有所指地望向墙角的红泥小炉。
    这个场面着实有些下不了台,顾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时有些领悟了。
    赶紧过去倒了一杯水来,还先殷勤地拿手背贴着甜白瓷茶杯的外壁试了试热度,这才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若非人在屋檐下,她心中真正想做的其实是——
    端一杯开水给他泼过去,看能不能将他脸上那冷成冰的阴鸷神情给化开些!
    怕顾春等太久要不耐烦,李崇琰匆匆找了几册自己需要的记档与书简后就赶到门房来,正巧撞见顾春正给人奉茶。
    司凤梧听得门口的动静,率先回头看向门外,就见那位传说中的九殿下正冷冷盯着自己。
    眼下在本寨的生面孔无非就是李崇琰一行三人,虽说这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司凤梧却凭这人乍然凛冽的气势立刻断定这必是那位出身南军的殿下无疑。
    于是他起身整了整衣衫,一丝不苟地见了礼:“殿下安好。”
    虽说司凤梧面上仍是一惯的冷漠,可举止之间那份对南军的敬重与其他团山人并无二致。
    “走吧。”李崇琰目光中的冷箭嗖嗖飞向司凤梧,话却是对顾春说的。
    顾春犹豫地看看司凤梧,又看看李崇琰,有些为难地小声道:“据说,这些……我好像不能带走……只能在这里看……”
    李崇琰从容镇定地向司凤梧亮出令牌,唇角轻扬:“我可以带走这里的任何书册,没错吧?”
    司凤梧一滞:“可是,家主那边……”
    李崇琰举步进去,替顾春将桌上那几卷画轴收了,与自己手上那几本书册一并抱在怀中,空腾着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提溜起顾春的衣袖,牵着她向外走去。
    在与司凤梧错身而过时,李崇琰神色疏离地客套浅笑,轻道:“若有什么不妥,让司凤池亲自来跟我说。”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大声武气,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没来由地铮铮然如金玉相击。
    顾春扭头偷觑着身侧的李崇琰,此刻他颀长而硕的身形半沐在阳光中,周身气势磊落悍直,举重若轻却……犹如泰山压顶。
    这是相识以来,她头一回切身领略到李崇琰骨子里那股迫人的威仪。
    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今日的李崇琰,威武!飘逸!好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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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从白石楼出来行到路口,李崇琰将手中的书册与卷轴交给候在路口的燕临后,状似随意地瞟了顾春一眼。“他是什么人?”
    顾春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那三个字:“司凤梧。”
    “梧桐的梧?”李崇琰眸心微烁,又问。
    顾春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崇琰心中默了默司家家谱,立时对司凤梧有了大致认知:凤字辈,名从木,是司家旁支弟子。
    若要按司家的亲缘捋下来,司凤梧与李崇琰的母亲司苓同出一脉,与李崇琰的血缘关系比嫡系那脉的司凤池要近得多。
    “你很怕他?”
    顾春闻言即刻站得直直的,毫不犹豫地睁眼说瞎话,“是尊敬。”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心虚。
    在团山十年,顾春最怕的三样活物就是——
    司凤梧!蛇!老鼠!
    排名分先后。
    瞥见李崇琰冷哼着翻了个淡淡的白眼,摆明了不信,顾春只好丧气地垮了眉眼,讪讪地耷拉着脑袋:“好吧,不是怕,是怕死了……”
    不过,往事不堪回首,她不大想聊这个。
    想到李崇琰方才替自己解了围,顾春连忙又抬起头,冲他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方才真是多谢你,我这辈子没在他面前那么扬眉吐气过!”
    突如其来的笑颜如蜜既甜且灿,险些亮瞎了旁人的眼。
    李崇琰有些突兀地转开了视线,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走吧。”
    顾春抬头瞧了瞧天色,忽然笑道:“你们先回吧,下午我再过来取卷轴就行。”
    “你又想野到哪里去……”惊觉这话颇有些幽怨,李崇琰自己也好似被吓了一跳,急忙尴尬地住了嘴。
    顾春茫然地转头望着他:“怎么了?”
    李崇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冷场。
    不同于隋峻的见风使舵,燕临这人有时耿直得近乎脑抽,见殿下一时噎住,便非常贴心地替他向顾春解释道:“殿下的意思是,你若是要去哪里玩,也该带他一起……”
    燕临这人亏就亏在不懂得“看破不说破”的道理,这话一挑开,就显得李崇琰像个跟脚贪玩的熊孩子,可以说是十分不给面子了。
    若此时李崇琰手中有一把四十米的长/刀,他觉得自己可以大度地让燕临先跑三十八米。
    好在顾春感念着李崇琰方才的仗义相助,并未加以嘲笑,只是略想了想,便道:“我想上东山的碉楼后面摘杏花苞,好给你做糖吃。”
    那日才说了要给人做杏子糖吃,接着她就一病好几日,再拖下去就杏花都要开败了,到时才不知上哪儿找花苞去呢。
    “喂,李崇琰,你到本寨这么多天,还没去瞧过东山的碉楼,顺路去走走吗?”
    她笑音轻跃像是随口一问,却明显是给李崇琰递了台阶。
    李崇琰一本正经地顺梯子往下爬:“既收了司凤池的家主令牌,自然是该熟悉团山防务的。”
    后脖颈发凉的燕临抱好手中的书册与卷轴,再不敢多话,在李崇琰的指示下默默回身往凉云水榭的方向退去。
    ****
    赶走了那个瞎说大实话的燕临后,李崇琰就跟着顾春一起往本寨东面的后山行去。
    “小旋风,我问你个事,你好好说,不许胡说八道敷衍我。”
    顾春边走边扭头看他,满眼疑惑地点头应了一声。
    此时李崇琰微微蹙眉的神情显得有些严肃:“你为什么害怕司凤梧?”
    一想起先前顾春在司凤梧面前那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他心里就有些堵得慌。
    “看,这条小路是上东山碉楼的必经之路,半山有一间小石屋,平日里多是司凤林在住的。”顾春指着前头一条狭窄的上山道,实力演绎了什么叫“顾左右而言它”。
    她这拙劣的伎俩换来了李崇琰的一声冷哼。“他揍过你?”
    “没有。”顾春面上的笑意僵住,越走越快。
    上东山的小径旁,向阳的一面沿路满是山莓。
    李崇琰一路执着的追问让顾春有些恼,顺手扯下一颗莓果就塞进他嘴里。
    见他只是愣怔片刻便平静地将那颗果子吃掉了,顾春也为自己的莽撞迁怒而倍感愧疚,忙不迭又倾身摘了一大把果子捧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在她心虚又讨好的笑眼注视下,李崇琰很给面子地自她掌心又拿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算是无声地接受了她的歉意。
    “甜吧?”见他并未计较自己冒失的无礼,顾春笑容可掬地眯了眼。
    新鲜的莓果汁子在口中散开,清甜中夹杂着微酸,自唇舌之间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叫人心尖发软。
    这种滋味,兴许就像此刻她唇畔的笑意一样,甜美又恼人。
    李崇琰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自她的唇上挪开,淡声道,“先前那个比较甜。”
    顿时古怪起来的气氛让顾春有些不自在,可她一时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只得将掌心的一大把莓果猛地全塞进自己口中,转身又接着往山上去。
    她鼓着微泛红的腮嚼着满口果子,想了又想,才含糊道,“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嘛,所以你想替我出头对不对?其实都是小时候的事,许是我太记仇的缘故……反正我就是怕他。不过我如今只管埋头写我的话本子,要躲他是很容易的,没瞧见的时候就不怕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见她实在不想提,李崇琰也不再逼问,只道:“往后你若要上白石楼,就来找我。”
    “这算狐假虎威吗?”顾春笑意开怀地点点头,“不过说真的,虽说明知你不能帮我揍他,可是方才我躲在你旁边,当真就没那么怕他了。以后我抱好你这大腿,就可以扬眉吐气出入白石楼啦!”
    “那你先抱一个来看看啊。”
    “滚。”
    顾春笑眯了眼,忽然觉得,李崇琰这个人,当真是很不错的。
    两人一路随口笑闹着就行到半山。
    经过司凤林住的那间小石屋时,司凤林自门后探出半个头来:“春儿,我的肉干呢?”
    顾春顿时头大如斗,笑得尴尬:“不许催,肉干过些日子再做。我今日要上山收杏花花苞,你借我个小坛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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