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山虽一直有人与外界通商以维持金源,可大多数团山人毕竟久不出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对如今的大缙来说有多么宝贵。
    单就团山那“不问男女,有能者居之”的观念,那是反新学人士心心念念了多少年,都没能看到的盛世气象。
    叶逊微有些动容,却还是稍有迟疑:“新学之祸,我略知一二。但,就我所知,如今旗帜鲜明反对新学的寥寥无几,连朝华长公主也未明确表态……”
    李崇琰轻笑:“您知道反新学的人为何寥寥无几吗?”
    因为在新学开始的最初,由于太.祖对新学默许纵容,所有人便都事不关己,哪怕看出了新学有祸根,也多是冷眼旁观。
    仅有叶明秀在察觉隐患,向太.祖委婉进谏被驳回后,在团山拉了一支屯军做后。
    之后的数百年,新学愈演愈烈,信徒越来越多,直至将举国上下的风气都大改,才有人陆续站出来发声反对。可那时新学已成气候,拥趸众多,发声者全都没有好下场。
    远的不说,单是杜梦妤父亲当年所涉及的那场科考舞弊案,其实也是新学打压反对者的杰作。
    “融融告诉我,江瑶曾说过,团山是叶明秀为大缙留下的火种,可这火种若不现世……”李崇琰定定望着叶逊,“意义何在?”
    叶逊轻垂眼睫,络腮大胡子遮掩了他面上的神情。“如今新学已如烈火烹油,团山只不过小小火种,这是要螳臂当车?”
    “若此心光明,可信终有一日,萤烛之火亦可光照天地。”
    明知一件事很难做成,却仍愿意一点一点努力做下去。这大约是惟有赤忱的少年之心,才会有的傻气与热血。
    叶逊徐徐起身,步下主座。
    李崇琰起身肃立,看着叶逊在自己面前站定。
    叶逊垂眸理好衣摆褶皱,庄重地向李崇琰执臣子礼:“叶逊,领命。”
    他虽年近四旬,可好在,他的心,依旧是少年。
    ****
    家塾放课后,杜梦妤便如约来与顾春碰面。
    顾春领了杜梦妤去小花阁中喝茶吃点心,见杜梦妤似是有话要说,便起身将花阁的门掩了。
    “说吧。”顾春盘腿坐下,笑盈盈替两人都斟了热茶。
    杜梦妤踌躇片刻,接过顾春递来的茶捧在手中,“定王府发出的榜文,说,自明年起重开文武科考,只论高下,不分男女,是真的吗?”
    “真的呀,”顾春点点头,不解道,“都发了榜文,还特意派了人去挨家挨户的一句一句讲,这还能有假?”
    “春儿,你说,能不能……”
    听她欲言又止,顾春浅啜一口热茶,疑惑地抬眸望向她:“嗯?”
    “州府的人还说,只要能通过入学试,人人都可以进官学,女子也可以,是真的吧?”她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闭着眼将这话问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顾春诧异极了,放下手中的茶盏,隔桌伸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见她睁开眼,才又接着道,“当然是真的呀。”
    杜梦妤有些激动,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笑意颤颤的。
    顾春奇怪的盯了她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地一拍桌,笑指她:“你想考官?”
    “不、不是的,”杜梦妤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羞怯的笑着认了,“好吧,我想过。但是,其实是我姐姐……”
    原来,冯星野知道杜梦妤很为她的姐姐担忧,便特意派了人去探了她姐姐的近况。却意外得知她姐姐所嫁的那位老员外已在七月里病故,而她姐姐也被当家主母寻了个由头赶了出来。
    她姐姐不敢回娘家,只能进了另外一户人家做洗衣娘度日。
    杜梦妤得知这个消息后心痛难当,爱妻心切的冯星野自是当机立断,派人将她姐姐接来了宜阳。
    “是前几日才到的,见你这些日子事忙,便没来得及告诉你。”杜梦妤有些歉意。
    顾春笑着掰了一小块甜糕递进她口中:“我又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诶,你姐姐是听说了明年可以考官的消息,所以想进官学读书吗?”
    她记得之前杜梦妤曾说过,从前他家兄妹三人跟着他们的父亲读书时,她姐姐的天分是更高些的。
    杜梦妤点头,娓娓道:“姐姐说,若是真的,她想试一试。不过,明年开春那一场官试肯定赶不上了。”
    毕竟已多年没再进学,便是如今立刻捡起书本,也不可能一日千里的突飞猛进的。
    “嗯,你同你姐姐说,明年考不上便后年,后年不行便大后年,好好用功便是了,”顾春高兴极了,“只要李崇琰在宜州,这事不会变,你信我。”
    杜梦妤用力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嗫嚅道,“官学的入学试据说不会太难,可我书读得太少,不如姐姐,我……”
    顾春替她想了想,眼睛骨碌碌一转,得意的偷笑:“你可以先跟着我师父名下那班大孩子一起读书呀,反正官学的入学试每年都会开的。”
    “叶逊先生,他,会收下我吗?”杜梦妤又期待又紧张。
    “当然会收啊,”顾春笑呵呵的倾身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反正他也是要给那些孩子授课的,多你一个也没什么。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杜梦妤嘟了脸,笑瞪她:“我不是羊!”
    ****
    因婚期临近,加之诸事繁忙,李崇琰与顾春这几日并无见面的机会,明明一个在城中西南方,一个在城郊东面,打马穿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却只能靠每日书信往来。
    今日借着来叶家“议期”,李崇琰在与叶逊谈妥官学之事后,便忍不住溜出来找顾春了。
    杜梦妤一见李崇琰找到花阁来,便非常贴心的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李崇琰面露嘉许的笑着颔首致谢。
    “嗯,冯星野的媳妇儿……比他会做人。”李崇琰顺势在顾春身旁席地而坐,展臂将人揽进怀中。
    顾春笑着反手拍了他的肩一下,窝在他怀里笑:“你这个人……”
    “你偷吃什么了?”李崇琰盯着怀里的人,一本正经的问。
    “哪有偷吃?”顾春仰头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的点心碟子,“就吃了两块糕点。”
    李崇琰挑眉,垂颈靠近她的颊边轻闻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糕点的味道,你一定偷吃别的东西了。”
    “我在自己家里吃点东西还用藏着掖着吗?”顾春倏地坐起来,反身跽坐,面向着他,眯起眼,笑得红了脸,“你是不是想……检查?”
    李崇琰抿唇忍笑,两臂反手撑着地面坐席,意味不明的小眼神儿一直往上瞟,就是不看她。
    不言自明。这是要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意思。
    顾春挑衅的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倾身捧了他的脸,照着他噙笑的薄唇亲了下去。
    四片唇瓣像是被粘稠糖汁合在了一处,辗转之间甜滋滋逸趣横生,谁也不舍得分开。
    编贝般的齿间被舌间一一探寻而过,缱绻滋味入魂蚀骨。
    小心思得逞的李崇琰抬手环住她的腰身,抱着她缓缓躺在地上。
    初冬的花阁中,四角皆放有小火盆,本就温暖如春。可这缠绵炙热的亲吻却如野火燎原,只将这一室原本合宜的暖意烧得如盛夏烈日。
    黏糊糊缠了半晌,满面红晕的顾春才笑着将脸埋在他颈间。
    同样面红的李崇琰冷静片刻,才含笑对她说了近来解毒之事,又与她谈了几句婚礼的安排。
    “……不过,归宁恐怕是要耽误了。”李崇琰醇厚的嗓音有些沙哑,忍不住侧头含住她的耳珠。
    顾春缩起肩膀躲了躲,笑问,“为什么?”
    “行宫里有个老混蛋,”李崇琰执着地又跟过去,轻咬她的耳珠,含混道,“偷偷摸摸带了话来,让去见他。”
    其实,按圣旨的意思,近日就该启程了。不过他怀疑那老混蛋是得了消息,存心阻挠他与顾春成亲,所以他回话过去,表明十月底才能到。
    顾春呵呵冷笑,抬手捏了他的脸:“陛下是要见你,还是要见我?”
    第76章
    “我怕是调虎离山。”李崇琰一本正经地避重就轻。
    顾春倒是一听就明白,原本没她什么事, 是这家伙非要将她带在身边罢了。
    于是顾春懒搭搭的横身扑在他胸前, 耷拉着脑袋捏着他的手指玩, “不想去。”
    “眼下是多事之秋,不把你带在身边我不放心,”李崇琰坐起身,将她揽在怀中,哄猫儿似的, 拿手指在她下颌轻挠, 温柔浅笑,“你就当陪我, 嗯?”
    这几个月来,云安澜重振旗鼓, 调整了方式,再次冲上反对新学的最前线, 成效卓著, 已被平王为首的新学阵营视为眼中钉, 台上台下各种肮脏的手段已然粉墨登场。
    若说那些堆山隙海的弹劾奏折与政务上的党同伐异, 还算是要点脸面的君子之争;那自七月起云安澜数次遭遇暗杀与下毒,便是彻底撕破脸的信号了。
    云安澜树大招风,长公主亦难逃波及,如今的局面极其混乱。只是宜州地处边陲,李崇琰又不涉政争,也并未如云安澜那般旗帜鲜明地对外张扬反对新学的立场, 宜州才像最后的乐土般平静祥和。
    可事实上,与新学之间正面抗衡是早晚的事。
    “八月里厉连胜到宜州,云安澜原也是要来的……你以为我还不知,青莲书坊背后的东家是谁?”李崇琰见她惊讶,便得意地笑了,“冯星野每年从我手上拿走那么多钱,可不是用来喝花酒的……云安澜那时遇刺轻伤,为防万一,才改派了罗霜替她过来。”
    顾春点点头,又疑惑地挠了挠脸,偏头觑着他:“这和你硬要带我一同进京,有什么关联?既然眼下的局面一触即发,我在这里不是更安全?”
    她眼中难得露出如此刻这般迷糊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甜软可口,诱人极了。
    李崇琰面色痛苦地扶额,暗自平复了心中的悸动。片刻后才又正色,耐心解释,“前些年我以中阶将领的身份在几支军中辗转,从不涉朝堂之事,他们探不出我的深浅,也不知我会做什么,所以一直没动我。如今宜州、南军、团山屯军都在我手上,他们便是想动我,也不敢轻易正面与我冲突……你是我的罩门,这件事,他们早晚会知道。”
    以那些人的下作习性,惯会捡软柿子捏。
    李崇琰从不是个心怀侥幸的人,只有将顾春放在身边,由他亲自严防死守,他才能放心。
    “哦,”顾春笑意忐忑,担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那万一,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会给你惹来麻烦吗?”
    她是指“顾时维的女儿”这个身份。
    “正好要跟你说,”李崇琰朝她摊开掌心,见她立即乖乖伸手过来与自己十指紧扣,便心满意足的抿了抿唇,“冯星野在京中的那条线上有消息回来,当年原州之事,中间似乎有隐情。只是时隔多年,很难找到确凿证据,我之所以答应那死老头去见他,主要是想求证一些事情。”
    其实对于父亲的身后骂名,顾春早已放弃寻求翻盘的可能。
    毕竟原州十城被屠是事实,事件的开端是顾时维丢了门户城池,这些都是无法回避,无法洗脱的罪责。
    自当年到了团山,她就打算随随便便过完这一生。没有什么抱负,没有出人头地之心,甚至从未奢想过如何辉煌的将来。
    当初听到陛下极力反对她与李崇琰的婚事时,其实她是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愉悦的。
    “顾时维的女儿”在边陲之地自行画地为牢,不染指母亲叶遐留下的殊荣盛名,一生过得敷衍潦草,这对原州十城的亡灵来说,至少,勉强算是个交代。
    她的这点心思,叶逊不知道,她的伙伴们也不知道,可李崇琰知道。
    她是当真没有料到,李崇琰竟派人在暗中探查当年之事。
    “其实……你不该再追查这件事的。若是查到最后,真相就是如世人原本所知的那样,你该如何自处?”
    自相识以来,不足一年的时间里,顾春见证着李崇琰从一个举步维艰的闲置皇子,到日渐成熟的一方藩王。
    许多事她虽从不过问,李崇琰也从不诉苦,她却清楚如今他手中的一切来得有多不容易。
    眼下宜州的新政初始便隐隐显出峥嵘气象,可见李崇琰将来必定是能有一番作为的人。
    在这个霎时,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与李崇琰成婚,究竟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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