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臣们看来, 如此责罚着实不小。
    诵经原本无妨,可规定的期日却等于剥夺了郑濯参与每月朔望大朝的机会,至于金吾卫就更不必说——这支亲军不单负责圣人出行安危,亦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说是卫戍京师最要紧的一环。郑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绩因此复归于空。
    长安城里,不少人私下都传,六皇子就是个笑话,这权到了手里头,还没来得及焐热就丢了。但元赐娴知道不是。
    如此明显的陷害算计,圣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过事出无奈才作此抉择。这一出,表面看来是罚,实则却叫郑濯得了最难得的圣心。如元赐娴未猜错,老皇帝给完天下人交代,接下来必将悄悄补偿这个儿子。
    此外,掌管金吾卫看似风光,聪明人却晓得,这个差事几乎百害而无一利。左右金吾卫各设上将军一人,从前是直接向圣人负责的,直至数年前,徽宁帝以年事渐高,不再躬身处置军务为由,令二皇子代为监察。
    但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二皇子一直处在这支亲军的边缘,从未能够令金吾卫对他言听计从。
    多疑的老皇帝岂会真将如此要紧的权力下放,当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龙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颗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这么些年,也未能摆脱棋子的命运,郑濯又何必徒劳尝试?他丢了这个掌管权,免去被圣人当成下一颗棋子,免去被其余皇子嫉妒眼红,实在是个好事。
    元赐娴当真佩服郑濯及徐善的筹谋。只是前者既不缺卧薪尝胆之品性,又不缺高瞻远瞩之智慧,且拥有因母家无势而令圣人较为安心的出身,为何最终却没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个什么终局?
    元赐娴忍不住叹口气。眼下看来,对郑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帮不得。摆在眼前的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
    仲秋时节,秋老虎渐渐消停,天微微凉了下来。临近八月半的一日,郑濯去永兴坊拜访了陆时卿,说是中秋佳节快到了,送份饼礼来。
    两人实则很少私下会面,多是逢年过节,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动。这次郑濯来,自然并非为了送礼,而是与陆时卿当面议事,顺带替他践行的。
    淮南灾情已得了初步纾解,但此次舒州受灾尤为严重,为免当地生乱,朝廷预备派个官员前往劳问巡慰,督查赈灾。这个担子,落到了陆时卿的头上。
    他这一走少说两月,如舒州生点什么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须交代郑濯。
    两人在书房议完正经事,陆时卿不是特别情愿地提到了元家:“别的没什么,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着‘徐善’不在长安,若是元家给我递消息,我必无法现身,到时还得由你想个法子蒙混过关。”
    郑濯觉他这恹恹的神情挺好笑的,问:“怎么?县主不单缠陆侍郎,还缠徐先生?”
    陆时卿瞥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她缠过,你就知道厉害了。”
    郑濯朗声大笑:“我可没这福气。”又道,“但说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拟不出徐先生的声色,到时如果穿帮,面上很难看的。”
    “总之这事交给你了,办不妥也是你该吃的果子,与我无关。”
    他说得没心没肺,郑濯也不恼,点点头道:“行吧,你安心南下,县主那边,我会替你顾好的。”
    陆时卿一噎,飞了个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郑濯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你就别抱侥幸了。等你此次回到长安,也快岁末了,我看县主短时间内不会死心,待滇南王进京,你就准备好去提亲,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脚吧。”
    陆时卿脸已黑了,他却乐此不疲:“这拳脚功夫不够,恐怕过不了滇南王那关,你早些办完事回来,到时我教你几招,练练你。”
    “郑濯。”陆时卿咬牙切齿道,“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你还是先好好诵你的经吧,碰上认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郑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顺风。”
    八月十三,陆时卿拾掇好了行装,比徽宁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离了长安。临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过了中秋再启程,他却以灾情紧急为由,坚持当日就走。
    但其实灾情早便和缓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长安过节,是怕元赐娴找上门来。这等良辰,她怎会不来扰他,到时若缠他不放,岂不麻烦。
    清早,陆时卿逃一般出了长安城,一连赶了两日路,过了数个山道,在中秋当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灾,暗地里却奉了徽宁帝的命,身负更要紧的差事,为免招摇,便是一切从简,乘了辆并不如何阔气的马车,就连随从也只捎了赵述与曹暗两名。
    因这两日下过场雨,耽搁了些行程,当夜便没来得及进城。陆时卿欲低调行事,并不打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在宵禁后令人破格开城门,便决计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当然,以天为盖的是赵述和曹暗,他不吃风,睡在干净整洁的马车里。
    两人替他择了处地势平坦,靠近河川,无天灾及野兽威胁的地方落脚,一个跑去拣柴生火,一个开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杂草就算了,但郎君绝不能忍受鸟兽的粪便。
    皓月当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纵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风过,远处的群树便是一阵簌簌沙响,声色通透而清爽。
    陆时卿在马车里待得闷气,预备等赵述清理完下去缓缓,朝外问:“赵述,你好了没?”这一问却迟迟不听答应,他只得耐着性子再唤一声,“赵述。”
    赵述的声音缓缓响起:“郎君……我,我见着仙女儿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眉道:“荒郊野岭的,你说什么胡话?”
    “郎君,我没扯谎,真是澜沧县主来了!”他说完,一把扯开了陆时卿的车帘。
    猝不及防地,陆时卿抬眼就瞧见了一身月白交领长袍,幞头束发,背着个包袱,站在水岸边的元赐娴。
    他手中拿来打发时辰的书卷一下从小几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声清脆响动。
    然后,他听见她笑着说:“陆侍郎,是我,您激越个什么呢?”
    不是激越,是惊吓。
    陆时卿下了马车,人还未到她跟前,便已冷声道:“你来商州做什么?”
    他连敬称都没使,该是有些生气,但元赐娴依旧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来陪您过中秋佳节。”
    他站定在她跟前,严肃道:“你跟踪我两日,就为来陪我过个中秋?”
    “是啊。”她点点头,“您不感动吗?”
    陆时卿当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踪,何况的确公差在身,没工夫与她嬉闹。上回她在胡饼上动手脚的事,他已忍耐着未去追究,如今再来一回,自然气恼。何况她心也太大了些,就这样孤身跟了他两日,也不知夜里睡的是何处,都不怕遇见歹人。
    他蹙起眉,质问道:“元赐娴,你如此纠缠我,究竟意欲何为?”
    元赐娴猜到他会不高兴,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他如何训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气她太久的。
    她答:“陆侍郎,我纠缠了您这么久,您难道还瞧不出来吗?我心悦您呀!”
    陆时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确纠缠他多时,却是头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觉头顶的月光好像哗啦啦洒了他一头一脸,叫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光芒四射,轻飘飘得快要飞起。
    他倏尔想到,当初长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旷野蔓草丛中训斥一只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艳丽的唇瓣,修长的颈项,雪白的肌肤,深邃的沟壑。
    他骗她说,穿回鹘人的裙装将被金吾卫盘查,叫她蒙了面纱遮掩前襟。其实不过以为这香艳一幕不该给更多人瞧见罢了。
    陆时卿停止往下回想,觉得心内莫名无比烦躁。
    他为何总对月光下的元赐娴气不起来?
    他将眉头拧成个“川”字,到底态度好了些,道:“陆某公差在身,耽搁不得,请人送县主回长安。”
    元赐娴晓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继续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两日,实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赶不动路了。何况您的随从当中无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与别的男子同行同处吗?”
    什么叫“别的”男子……这话好像不太合适吧。
    陆时卿吸了口气,问:“县主当真孤身来的?”
    “当真!”她点完头,突然摆手道,“不对,也不是孤身。我还带了样您不太喜欢的……”
    陆时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在他惊疑不定时,忽见她身后,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现出了一道姿态妖娆的阴影。
    个头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风骚。是一只狗。
    他被气笑,手指着那个方向问:“元赐娴,你竟带了这东西来陪我过中秋?”
    第29章 029
    这东西,他不是不太喜欢, 而是太讨厌了。
    陆时卿刚怒火中烧质问完这一句, 远处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个扑跃的假动作。他心底一憷,伸出的食指弯了弯, 下意识后撤一步。
    元赐娴见状一愣,道是小黑吓唬他,回头却见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 看起来十分老实。再瞅瞅跟前脸色惨白的陆时卿,她的神情茫然起来。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元钰给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 叫它变聪明了?
    他发指道:“它刚才……!”他说到一半, 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个被恶霸欺凌后, 企图叫夫君作主的怨妇。
    他平静了一晌, 脸渐渐恢复了血色,余光紧盯住小黑, 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 县主今晚就在此处歇脚, 但烦请您管好……”他说到这里,见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冲上来的样子, 喉结一滚,颤声道,“您的爱犬。”
    元赐娴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许靠近陆时卿周身一丈距离了, 闻言笑道:“您放心,它这次一定会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将它带来,实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险,才硬叫我捎上它,说一路好有个照应。”
    陆时卿心里“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惧狗,真遇了险,这只蠢狗能护卫得了她什么。元钰分明是担心他对他的宝贝妹妹图谋不轨,这才派它来震慑他。
    图谋不轨?他是那种人吗?
    他不大舒服地走开了去,在马车边坐下,拧开水囊,仰头饮水。
    元赐娴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后从包袱里抽出一张帕子,铺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刚预备如此将就,弯身却触到了一张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刹,似乎谁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小杌子垫在了她下边。
    她一愣,扭头就见身后赵述流着满嘴的哈喇子,正腆着脸对她笑。
    陆时卿回头盯住他:“谁允许你把我马车里的杌子搬出来的?”
    “郎君,您这杌子闲着也是闲着,怎能叫澜沧县主千金之躯席地将就呢?”
    元赐娴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块以红绫包裹得十分喜庆的月饼,递给他道:“多谢赵大哥,这个给你吃。”
    赵述一舔哈喇子,刚伸出双手准备去捧,就听陆时卿冷冷问:“水烧完了?”
    他蓦然停住,神情幽怨。
    陆时卿却毫无同情地道:“去,我要净手净面。”
    赵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与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赐娴一只手还伸着,笑问陆时卿:“那您吃?”
    陆时卿瞅她一眼,撇过头去,冷冷道:“不必了。”
    “陆侍郎,所谓‘千里送月饼,礼轻情意重’,您怎么着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儿不为一只原本要给别人的月饼折腰。
    她叹口气:“好吧,我给赵大哥他们送去。”说罢作势起身。
    陆时卿却比她更快一步,长手一伸就将她手里的饼接了过去,然后咳了一声,说:“给我就行,等他们干完了活,我再拿给他们。”
    元赐娴心里觉得他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将一大个油纸包都给了他:“那这些都给他们。”
    他接过,放在了一旁。
    她继续认真叮嘱:“一定要给他们的,您可别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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