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元赐娴得了闲,记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陆时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却听他说,伽斛公主没几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头陆时卿便已跟她讲过回鹘可汗的意思,而对于徽宁帝来说,眼看伽斛在京几日跟元钰打了个热火朝天,这和亲倒不如是没有更好。再借使节之口询问了公主的意思,听口风察觉她对几个皇子皆是兴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几日后,也没好在这四面楚歌的关头惹回鹘的不快,强行赐郑濯和她的婚。
    不过,老皇帝还是没全然放弃,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稳定一些再操办这个婚事,给了伽斛暗示,说山迢迢路遥遥,下回再想来玩,就叫六郎去回鹘汉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么接?当然是指亲迎。
    但伽斛好像没听懂的样子,说:“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别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当日,出于礼貌,带走了一堆圣人的赏赐,还有当初几位皇子的见面礼,但几乎把这些东西都往一辆车里装了,另外置了一辆专门拿来安元家的药膏。
    这堆药膏,是她临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讨来的。
    元钰当时烦得要命,心道一个药膏的事,还整出花样来了,嘴上叨着“给她给她都给她”,然后一股脑把库房里所有的膏状盒子都拿给了她的仆役。
    别说润白的,什么治跌打损伤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轮流换,一辈子不愁用完。
    结果翌日仆役又来了,说公主收了这么多礼,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决定投桃报李,还他一礼。
    虽然陆时卿那边早就给过口信,叫元钰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宁帝更疑心,让他就跟个什么都不懂忌讳的傻子一样表现就行了,但他还是不想跟这个公主过多牵扯,闻言委婉拒绝。
    然而仆役说,公主已经启程,这礼还不回去了,请他务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库房一丢就完了。元钰刚这样想,就看仆役乐呵呵抱来一个没法丢库房的玩意儿:一只毛发浓密,神态憨傻的大白狗。
    仆役说,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宠物,末了特异强调,母的。
    好家伙,跟小黑名儿配对,还是异性。怎么个意思了?
    元钰不想收活物,收了还要多养一口,他没那么多闲钱,便以公主失去爱宠陪伴,必然不习惯为由,请仆役千万收回去。
    谁想刚义正辞严地说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跃而出,跑来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这么个季节没错。
    免他再回绝,仆役赶紧抽身走人,倒也没说什么以后生了小崽子,给公主送一只去之类的话。
    元钰闷头坐在石阶下,看两只不同种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亲昵互蹭,吐出一口百无聊赖的气。
    唯一的伴也被夺走了。成,就他一个打光棍了。
    元钰多愁善感了几天,看小黑和大白还是温温吞吞,状如老友,心里头倒是舒畅了点,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儿们的情愫很容易上头,就在他疏于防范的一日,两只狗捅破了窗户纸,越过了山河线,比翼双飞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过二十来天,就发现大白怀上了,而且还有了反应,开始呕吐和食欲不振。
    养了一个月的狗,虽然不是原配的宠,到底有了点感情,元钰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来作势要揍,教训他怎么把大白害成这样了。
    这你情我愿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为准狗爹,连滚带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边。
    只是好巧不巧,元钰说这个话的时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诞节,元赐娴得了宣氏的嘱托,回娘家给祠堂里的佛像扫扫尘作礼。陆时卿自然也陪着。
    夫妻俩进门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说话,一愣之下面面相觑。
    等回头回了永兴坊,元赐娴跟陆时卿担忧道:“你说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单影只的,这里出了点毛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陆时卿眉梢一横。哪有人这样说自己阿兄的?要是陆霜妤敢讲陆时卿的背,他非罚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过元赐娴不一样。
    他点点头以示认同:“但也没法把他接来咱们这儿吧。”
    元赐娴也知道不合规矩,感叹道:“要是能快些给阿兄一个合适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长住京城,也不至于叫他像这样闷得发慌。”
    陆时卿闻言正经起来,把她揽进怀里道:“就快了,窈窈。”
    元赐娴稍稍一滞。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有察觉到朝堂诡异而拘谨的气氛。兴许是自陆时卿从细居手里换回孩子开始,又兴许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鹘爆发战事起。
    而现如今,突厥被回鹘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长安城的头顶却愈发阴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这四月孟夏里时常造访的雷雨天。
    元赐娴知道,这场雨一旦降下来,大周、南诏、回鹘、突厥,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谁愿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长吁一口气:“这一战还是没法逃啊。”
    陆时卿抱紧她,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旋,呼出的气息清清淡淡:“有我。”
    当夜电闪雷鸣,元赐娴被陆时卿抱在怀里,捂着耳朵,绷着根弦入眠,时隔多月,再度回到了当初的梦境。
    漉桥边也是一个雨天,但下的是透骨凉心的细雨。元赐娴第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韶和的声音。
    她站在桥上,声音听来略有些嘶哑,说:“这么多年了,以为他要权,要势,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却原来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在陆中书的私宅里瞧见了什么?”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条密道,里头矗了一方墓碑,干干净净四个字。”她说到这里长吸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缓缓吐出,再出声,语气里已经含了点泪意,“吾妻赐娴……”
    一旁的婢女下意识一惊,像是紧紧捂住了嘴,才没叫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出嘴来。
    韶和的声音变得有点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响起,像雨又像泪。
    她哭着说:“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风,根本不是病死的。他争权夺势,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为……”她没往下讲,转而道,“我在敦煌苦修这么多年,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放下了……可是听说他死讯的时候,看到那块墓碑的时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吗?为什么不把她抢过来护好了?为什么要叫自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既然能那么威风地拒绝我,就活得风光点给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么劝也没用。
    最后她哭完了,恢复了平静,再出口时,语气变得无比的凉,她说:“元赐娴当年就是死在这里,死在漉桥的吧。”
    婢女说“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边牵马过来。”
    元赐娴听到这里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后,听见韶和淡淡自语道:“如果我也死在这里,死在漉桥,下辈子……你能记我到死吗?”
    话罢,一阵巨大的重物落水声。
    伴随着梦里婢女的惊叫,元赐娴蓦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识去摸身边床褥,却发现是空的,没人。
    听着窗外的雨声,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泪来,茫然地朝灯烛燃尽,一片昏暗的卧房喊:“时卿……”
    喊了一声没人,她再喊。再喊没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门口,刚要开门,外头笼下一个阴影,是陆时卿冒雨回来了,早她一步移开了房门。
    他看见她赤着脚,满脸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阖上门,揽着她往屋里走:“怎么了?外边有急报,我出去了一下。”
    元赐娴没说话,回身牢牢钳住了他,紧紧贴在他怀里,甚至没注意到“急报”两个字,拼命摇着头说:“陆时卿,我不死了,我不会死的,这辈子我一定不会比你先死的。”
    陆时卿喉间一哽,大概猜到了什么,顺顺她的发,问:“又做梦了?”
    她点点头,然后没了话,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陆时卿原本不想在这关头多问她什么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说:“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乱了,你乖,理一理告诉我,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备。”
    元赐娴愕然抬头,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记起他刚才说的“急报”。
    她慢慢松开他,理智一点点回到了脑袋里,半晌后冷静道:“细居之所以会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说的。”
    第109章 109
    元赐娴从梦境中大致推断出:韶和出于某种缘由, 远走敦煌自我放逐, 避世多年后听闻陆时卿死讯, 重归故里,不知从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当时一切尘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废所,陆时卿身死, 那里自然也不会再添防备。她因身份特殊, 能进到里头一探究竟并不奇怪。
    也就是说,韶和虽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与元赐娴一样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并不清楚最关键的, 风起云涌的几年里,大周及周边各国的政局变幻。可既然能得到陆时卿的死讯, 就说明她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而是留了个道口子, 只拿来接收有关他的讯息。那么,一些有他参与的重大事件, 她或许也略知一二。
    前头徐宅密道无缘无故暴露, 连陆时卿都未能察知纰漏, 经此一梦再作联想, 元赐娴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晓得徐宅密道所在, 却不清楚陆府内的具体入口,这一点与梦境恰好能够呼应上。消息是从她嘴里走漏的,应该没错。
    但元赐娴不确定, 她是在何种情形下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若是心甘情愿的,其实也能够理解。谁都不知道南诏深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逆来顺受两辈子,出于什么刺激一朝触底反弹,再沉静的一泊水也可能腾起巨浪来。
    若是受制于人的,一样可以想象。毕竟经过临盆那夜的变故后,元赐娴深感细居此人行事绝无底线,以这种人的手段,或许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万种办法撬开她的嘴。
    陆时卿没表现出任何异议,只说知道了,然后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讲眼下不到寅时,再睡一会儿,但他必须马上进宫面圣了。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此刻的长安城怕是各处都不安宁,不止陆时卿,朝臣们都在火速往大明宫赶。元赐娴不耽搁他,顺从点头,等他离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灯烛,然后从外间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诸国的舆图来。
    拾翠和拣枝见她起夜,忙来伺候,看她盯着舆图皱眉深思,也不敢打扰,直到她轻轻叹息一声,主动问:“平王起兵使了什么借口?”
    拾翠刚从曹暗那处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来‘清君侧’为由起的兵。”
    元赐娴笑了笑:“清君侧啊,清谁?时卿?”
    拾翠点点头:“讨伐檄文洋洋洒洒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玑句句犀利似的,说什么天地神明,昭鉴他心,还陈述了郎君不少罪状,讲郎君如何迷惑圣心,如何与回鹘及南诏达成密谋协定,如何勾结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声:“没点新意。说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这是托词,哪怕心生疑窦,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跟郎君过不去。毕竟平王都要带兵打进京城来了,郎君手下可没有一兵一卒呢。”
    元赐娴点头:“我不担心这个。圣人是说什么也要先解决平王的。我只是在想,圣人解决他的法子,可能会叫大周成为一锅乱粥。”
    “夫人此话怎讲?”
    她和着窗外的雨声淡淡道:“圣人呢,既无用人不疑的胸襟,又无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对平王斩草除根,也同样忌惮阿爹。对付完了平王,下一个很可能就轮着咱们元家。你说,现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实力,以求最大利益,该拿谁去对阵平王?”
    拾翠愕然:“圣人想动用滇南的军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为除心头大患,以远水解近火,圣人简直天马行空!”拣枝蹙眉道。
    元赐娴心道他何止天马行空,点点头,垂眼阅览了一遍手下舆图,指着上头道:“咱们滇南的将士与战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养出来的,照理说,这一战阿爹有胜算。但他领急行军一路北上驱驰,必然消耗巨大,与占据地理优势的平王交锋是一场硬仗,短时内未必轻易拿下。两军对垒,损耗越大,圣人越欢喜。”
    拣枝接话道:“可圣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身在长安的南诏皇长子是假,南诏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眼见滇南空虚多时,怎可能不心动?一旦南诏有所动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顾……这可如何是好?”
    元赐娴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道:“这时候就轮到回鹘出场了。圣人料不到南诏这一环,但时卿和六殿下能料到,为免殃及边关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准备,拉拢了回鹘这个友军。”
    “只是不论如何,回鹘的长枪都不能朝着我大周将士的心口。哪怕这些将士正干着毁灭大周的勾当,借回鹘的士兵来阻挠他们亦有叛国之嫌。倘使如此,便与通敌的平王与二皇子无异了。所以,时卿会请回鹘的援军避开大周内战,直接赶赴西南对阵南诏。”
    拣枝想了想问:“可回鹘前头刚经历了半年战事,自己跟脚也不稳。突厥是回鹘前身,退出历史舞台数年,时时想着卷土重来,如今很可能也预备趁虚而入,选择这个时机再次攻打回鹘。倘使后院失火,那些前来援助咱们的士兵还怎么安心与南诏作战?”
    拾翠听到这里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刚被打退,哪来的本事这么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军队只是个迷雾弹子呢?”元赐娴反问,“当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领突厥攻打回鹘一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难,但凭什么能够号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当年的仇敌。再说了,突厥挑那种安稳时候东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与回鹘合攻的命,哪来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着二皇子瞎忙活吗?”
    “所以,二皇子从头到尾都是颗棋子,真正与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拣枝判断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损伤一部分人马,去演这场长达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戏码,彻底断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时也消耗朝廷的战力,用以交换的条件,便是给他们一个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机会,也就是大周与回鹘都手忙脚乱的现在?”
    元赐娴点头:“平王算准了圣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势,乐于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开始将保留京畿的战力,不会把他一举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里撑到突厥来袭,就有反转的可能了。到时,哪怕圣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烧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调出足够的兵力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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