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医院里住了五天,郁玲便出院了。回到海蓝公寓25楼,推开门后,她在玄关呆立了一会儿。钟乐把她住院的大包放到餐桌上,笑着问她:“不认识了?”
    是有好大变化了。她尚未挂妥的亚麻窗帘,好好的安在窗帘杆下,这些日子都是陈婷收拾家里,她并不晓得郁玲的习惯,白天便把窗帘绑在两侧的挂钩上,只留下那层薄薄的纱帐。25楼的高空,外间丝毫没有遮挡,正午的阳光就这样直射进来,照进曾被遮挡的每个角落里。
    她的小公寓,真是前所未有的亮堂。也是前所未有的拥挤。钟自在前两天也来了。楼下的客厅只有十四个平方,今天却挤了八个人,外加不少的行李。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她竟然也没嫌烦。
    平素她总觉得人情冷暖,就连父母至亲给予的关爱也就那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对,是没什么了不得,既不能替她疼痛,也不能帮她出医疗费,更没法在深圳托点关系给她换个好点的病房,要知道妇产科的病房,事关生育,是人来人往,最为吵闹的病房。晚上还好,白天她连换药清洗,都得钟乐一而再再而三的请人出去,更别提能好好休息。
    可在她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候,她瞧见了他们脸上的担忧神色。就连钟乐父母,她一直认为他们只是名义上的父母,都抛开了手上的活,即刻赶了过来。
    她曾听说,有些婆家见到孙子没了,儿媳妇生育能力有一星半点的问题,即便她还是个病人,也会心生不满,甚至恶语相向。但钟乐父母从头到尾,都只是让她好好养身子。
    言语神情中,感觉他们对抱孙子这件事比她还要乐观和无谓。
    姜美凤私下也和她说,公公婆婆不愧是当医生的,晓得宫外孕这种事怪不上她,也不拦着儿子在医院里白天黑夜的照看,确实应该是心里没想法,让她这个做娘的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她还红着眼问女儿,钟乐是什么想法,这不才刚领结婚证呢。郁玲本是从不和姜美凤说心事的,可见她为了自己没法安生睡觉安生吃饭的样子,也就说了。
    姜美凤正帮她擦拭身子,听完后说:“怪不得你死活都不肯相亲结婚,原来是没找到够好的。钟乐这孩子,体贴又细心,心还宽,也随他爹娘了。”
    郁玲躺在床上任她摆布:“你之前不还挑剔他条件不好,房子没加我名字吗?”
    “那是因为不了解,不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刚刚出去打水,隔壁床的那个妈妈都扯我袖子问,他是不是你女婿?我说是啊,她说,哎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家的是切了,我家的可是疏通啊。瞧你女婿那模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干过活的,换个垫子都不会,可人愿意呆在这陪着啊。”
    这样的话,郁玲这几天听得多了。可姜美凤话语里流露出的宽心和得意,不知不觉也让她红了眼眶。
    客厅里已没有她能落座的地方,每个人也都催促她赶紧上去躺着,她便上楼了。
    床单被褥都已换新的了,郁玲缓缓地躺下去,松松软软的被窝里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她心满意足的叹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姜美凤帮她把被子压好:“深圳的冬天就是好,适合养病。这么暖的阳光,我把被子通通都给晒了,晒得暖烘烘的。人睡在里头,也不会潮。”
    “原来那床被子呢?” 这些天郁玲总是能看到姜美凤的头顶,那一小撮的白发老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洗啦。”姜美凤抬起头来。
    “能洗干净么?”
    “被套我搓了搓,洗干净了,被褥里倒是留下印子了。”
    “那把被子扔了吧。”
    姜美凤想了想:“也好,干脆被套也不要了,留着不吉利。妈妈去给你买两套喜庆点。”
    一说喜庆,郁玲顿时想起这个月27日的婚礼。眼下不到十天,她康复得再好,也没法车马劳顿的回老家,穿着约束的婚纱和高跟鞋,在众宾面前来来回回的逛一整天。
    “我们和钟自在妈讨论过这事了,你身子吃不消,不能这样折腾,干脆延到明年正月里。”
    “也好。那婚庆公司还有酒店,你们交的定金,……”
    “我回去找你大舅,让他出面做个人情,反正婚礼酒席还是要办的,也就损失点请帖钱。”郁玲大舅在公安局里当差。
    “请帖都发出去了?那你还得一个个通知呢。”
    姜美凤坐到床侧:“我先回去把这事给处理了,你爸啊我怕他一个人搞不定,若是落了几个人没通知到,那天跑去酒店吃不到喜酒怎么行。不是亲戚就是多年的街坊,会被人嚼舌根好一阵子。我不在,就先让你婆婆看两天,等事情弄妥了,我再过来照顾你。”
    “你回去吧,家里事多,不用再过来了,我恢复得挺好的,也没那么娇弱。”
    吃午饭时,姜美凤也没让她下去,反倒是把菜端上来,在床上给她支了小桌子。
    郁玲一看:“这么多菜,我吃不完啊。”
    “还有钟乐的,他就上来,怕你呆闷了,陪你一块吃。”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家里桌椅,碗筷,没一样齐全的,楼下啊也没他这个男主人的位子。”钟乐上楼来,姜美凤把位置让给他,他大咧咧的坐下:“谢谢妈啊。”
    “等会吃完记得端下来。”
    “好咧。”钟乐夹了黄花鱼的鱼肚肉到郁玲碗里,“终于我们也享受了一回,我看韩剧里的那些主人公,都是在房里吃饭,对不对。”他学她们双手合一,过头顶,然后跪拜到地:“麻麻,”瞬间呆住,后面的台词他也不会讲,于是脱口而出,“撒朗嘿呦。”
    郁玲捂着肚子强忍着笑:“钟乐,你不能这么逗我,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钟乐知道郁玲不喜欢她的公寓里人满为患,早就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供两家的父母歇息。过两天郁玲起床下楼都无碍,大家陆续走了,只留下陈婷照顾,于是酒店那边也退房了。可公寓里还是只有一张床,为难死了钟乐。
    他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到一侧:“妈,天气太冷,这被子也单薄,要不你上去,和郁玲睡一张床吧。”
    陈婷摆手:“我就睡这儿。”
    “不舒服,还冷。”
    “医院里值班,哪还讲究要睡多舒服,我怎样都睡得好。你已经在医院睡了好几天的折叠床了,今天上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不是,妈,……”
    他妈贴他耳朵边,轻声说,“你觉得郁玲是希望你上去还是我上去?她会打心眼里愿意和我睡一张床?”
    钟乐动摇了。他妈再推一把:“别在我这里假惺惺的扮孝顺,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钟乐蹭蹭的上楼,又蹭蹭的下来,多给他妈一床毯子,也不肯多陪一会。“那妈,我上去了?”
    “去吧,去吧,都是没良心的家伙。”她甩开被子,窝沙发里睡着。钟乐突然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妈,我还是有良心的。明天下班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光明乳鸽。”
    楼上郁玲也未睡,开了台灯看书,见他来来回回的窜好几趟,问他:“你到底睡哪儿?你妈上不上来?”
    钟乐长腿跨过郁玲,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她在下面睡。”
    “这样可以吗?”郁玲合上书,“你妈也55岁了吧,到我们家睡沙发。回老家和人一聊天,那不成我虐待她了?”
    “她让我上来的。”钟乐撑着头,侧过身子,“她老是叫我多陪陪你。”
    郁玲关了台灯,一点点的挪进被窝里。亚麻窗帘没有天鹅绒挡光,郁玲望着窗帘上不时掠过的外间光影,说:“你妈和别的婆婆不太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钟乐不敢凑得太近,怕挤着她疼。
    “也许就因为她在妇产科这么多年,见得多了,知道女人失去孩子后,会是什么样子。”
    钟乐的手一点点靠近,叠在她的腹上:“你还是很难过。”
    郁玲点头又摇头:“也不,就是不能想。一想起来,就觉得从肚子那儿,一路向上到心脏,都揪在一块儿。”
    钟乐能触到那道疤痕,指腹一点一点的摸过去,很短,但是凹凸不平。到此时,他真正体会到他爸妈叮嘱他不要老和郁玲说孩子的用意。虽然他也很痛心,但郁玲是用血肉之躯去体会的。他只能憧憬时光能把这一切都渐渐抹平。
    钟乐去上班,公寓里便只剩婆媳二人。早餐陈婷只给了郁玲两个包子,到中午她就饿了,于是下楼去看,陈婷还在厨房里忙着。她赶紧进去:“妈,你随便弄点就行。”
    话音刚落,看砧板上无非就是两个切碎了的西红柿,旁边一个碗磕了三个蛋,再有就是一条黄瓜了。郁玲摸摸鼻子,就这样的全素菜,她也能在厨房里磨蹭一两个小时。
    陈婷问她黄瓜吃不吃皮,郁玲说还是削了吧,她拿起刨子削皮:“我很少在家里开火,做菜也不怎么讲究。你等会尝尝,要不习惯,就点外卖。”
    “没事,妈,你随便做吧。我对吃也不是太讲究,没有钟乐在行。”
    “钟乐啊,他应该是从小跟着我们吃食堂吃怕了,为了吃点好的,不容易,自己给练成一番技艺了。”
    西红柿炒蛋,清炒黄瓜,就着它们,郁玲吃了一大碗米饭。陈婷小心翼翼的问:“会不会太淡了?”不了解郁玲的口味,她实在是不敢放盐。
    郁玲舔舔嘴唇:“我觉得还好,”她又夹了一片黄瓜,“不淡,也不咸,好像生了点,但黄瓜生点也无所谓。”
    郁玲一向不殷勤,漂亮恭维的话,是不太可能说出来的。看样子也是口粗,不挑剔。陈婷心下宽慰:“那我下午再给你煮点排骨汤?”
    “不用麻烦,我喝牛奶就好,牛奶也补钙。”
    下午陈婷收了晒干的衣服,上楼放衣柜里,郁玲还在看书。这一天下来,她也没句闲话跟她讲。这儿媳是真的不怎么近人情,但也不是针对她,十几岁时,她就是这般勤奋又清静的模样。
    她站窗前看了一会,回头对郁玲说:“你这房子除了小点,真还挺不错,你看外头这风景。”
    郁玲疑惑,外头除了对面破落的财神,还有什么风景。
    “怎么回事啊,钟乐也不知道。”陈婷招手让她过去看,指着窗外的左侧,这个角度竟看得到一点点的山头。郁玲才恍然大悟,“那是塘朗山。”
    “我看也不远。钟乐说那里修了个公园。等你身体恢复了,有空你们两个就去爬爬山,还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一个下午,许久不见的马晓兰前来探望。她和郁玲之间,通常没事就不联系。这日她看到日历,想着离郁玲结婚的日子也不远了,居然还没给她送请帖,未免太不把她当朋友了,于是跑去问钟乐,才知宫外孕的这场事故。
    郁玲给她开的门,她在屋子里左右瞧瞧:“不是,钟乐做得出来啊,就放你这么个病人在家里,也没人照顾?”
    “不是,他妈来了。”
    “那人呢?”
    “下午没事,出去玩了吧。”
    “真有她的。” 马晓兰撇嘴,因自家婆婆的问题,她对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没什么好感。
    “我好得差不多了,就是不能跑,弯腰也有点吃力,但家里也没什么活让我干啊,不需要人专门来照顾,他们不放心而已。”
    陈婷在她这里呆得也是闷。两个人一日三餐吃得尤为简单,日常家务也不多,她天性比郁玲要活泼开朗几个档次,在海蓝公寓没呆几日,就和一帮练太极的老太太交了朋友。每日早上买了菜和早点,便匆匆下楼去练太极。
    其实她不在家里晃来晃去的,郁玲还觉得轻松些。她泡了茶过来,马晓兰赶紧去接:“千万不能跟他们客气,你这一刀为谁挨的?他们的孙子啊。这时候都不看重你,那什么时候看重你。”
    “无聊。我不需要谁特意来看重我。”郁玲转了话题,“晨星的摊子,接得怎么样?还顺利吧,我看你也没个电话。”
    “顺利个头。我每天忙到晚上□□点,回到家我妞妞都睡了,第二天连那一个小时的哺乳假都不能休,一大早赶回世方给黄维元做报告。你说他要是不信任我,何不另请高明?去他娘的。”
    郁玲苦笑:“你有工作可做,有薪水可领,总比我这样呆在家里强。”
    “辞职后,你一直没找工作?”
    “找了,本来都和mcc谈妥入职条件了,但后来不是怀孕了,也去不了,瞒着入了职,那工作量也不是孕妇能熬下来的。况且我们原本就是做人事的,隐孕入职,那不特丢脸么?”
    “可惜孩子也没保住,鸡飞蛋打一场空。”
    “慢慢来吧。”郁玲想起一事,“马晓兰,你人脉广,帮我找家能挂靠社保的单位吧。个人缴的和单位缴的,都我自己出。深圳这边,医疗保险断交三个月,账户就清零了。这个月再不缴也不行了。”
    “哟,正好。你还记得袁嘉齐吗?”
    “和我们一起进的世方人事部,呆了有四五年吧,后来跳槽去了信软,怎么了?”
    “还能怎样?”马晓兰的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卡住了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辞职了,两个月刚开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他还给我打电话了,没找你么?”
    “没找,陌生电话我通常不接。他公司,主要做哪块业务?”
    “我没细问,好象是承接培训这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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