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说话,黛玉自己便开口道:“你们不说,我也明白,这哪里是旁个意思,只将我做个贼一般罢了!”说到这里,她双眼微红,便要落下泪来。她已没了父母,在舅家寄人篱下,偏要被人这般看低了去!
    春纤动了动唇,原要说话的,谁知外头又有禀报,却是鸳鸯过来了。黛玉听得这一声,便取了帕子擦了泪珠儿,一面又令请进来:“鸳鸯姐姐怎么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鸳鸯看她眼圈儿微红,情态楚楚,心里明白她受了委屈,由不得生出几分怜爱,口里却只笑着道:“却是老太太吩咐我,请姑娘过去说话。”这样传信的小事,哪里用得着鸳鸯,怕贾母也是听到了风声,方使她过来,也是表一表自己的意思,令府里头安静下来。
    黛玉心中明白,虽还觉得伤心懒怠,却也只得站起来跟着过去。
    贾母一见着她,伸手便将她揽了过来,搂在怀中,好半日过去,她才叹道:“今日是委屈了你,放心,且还有我在。”
    黛玉默默无声,眼中酸涩了半日,终究不曾落下泪来,只低声道:“今番做生日,好个热闹,又有您在,我能受什么委屈?您放心。倒是您唤我过来,可有什么话吩咐?”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诉心事紫鹃言真意
    贾母自心底长叹一声,握着她的手有些发紧,一双老眼里透出又怜又爱的神色,面上复又生出几分惭愧:“到了如今,你虽是个闺阁里头的小姐,我也须得说些事与你听来。你是个好的,我心里知道,要不是这样,旧日也不会有亲上做亲的打算。偏是我们没这福气,竟不能成事,反倒让你受了许多委屈。现下却有一件事,我须得问你的意思。”
    黛玉一听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这说的是自己与宝玉。她早失了这心思,再听得这话,便抿了抿唇,慢慢垂下眼帘:“您只管吩咐便是。”
    “去岁常老夫人使她儿媳妇来为你说亲,道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大公子,唤作陶藉,年十七,生得斯文俊秀,言谈端方,且是读书种子,早便进业考取了举人的。”贾母慢慢拍着黛玉的手,一面细细讲陶藉之事说道出来:“这般人才出众且不细说,陶家与你家也有旧日渊源。他父亲陶铭与你父亲是同年,官场上多有守望互助的时候,也算的知交。他母亲与你母亲也因此相识,颇为投契。有了这么一个缘故在,你入了他们家门,得了长辈欢喜,你又是这么个聪敏人,再没得可愁的地方,必能顺当稳妥。”
    黛玉听得说是常老夫人说亲,心里便有几分取中,至如陶藉种种,倒还心里泛泛而过。没想着,后头竟说到两家的旧情上头,她方真个听住了。只是转念一想,她便想起郑家来,心里一冷,暗想:就是父亲千方百计取中了的郑家,后头也存了退婚的念头,何况这陶家。纵然不能拿准他家当真存了旁个念想,却也须得细细斟酌才是。
    由此一想,她便眉尖一蹙,垂着一张粉面,低低着道:“您觉得这些话,并无半点隐瞒错漏之处?”
    贾母原是有经历的老人,哪里看不出黛玉心中疑虑,心里一痛,便将那郑家又暗暗唾骂一番,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口里道:“若我只听得人言便信了,早便告诉你,何苦等到现在?那会儿我便想,这陶家照着这些说来,自是一等的好人家。却也怕他家有什么不妥,藏着掖着,竟耽误了你。因此,后头我便打发人去细细探听,这好有几月过去,再是分明过不过——那陶家人口简单,家资寻常,却难得清贵门第,且那陶藉年少英才,蕴藉俊秀,再无不妥之处,堪配你这一副人品才貌。因此,我便也动了心,只他家早有约定,想着春闱过后再订下你来,方放了一放,想着到了差不离的时候,再问一问你的意思。”
    黛玉听得这样一番话,心底一想,便知道王夫人这一番举动的缘故,由不得暗地里冷晒,面上却只合低声道:“这样的大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没了爹爹娘,便只能您做主的。”
    她说得这话,便是并无抵触的意思了。
    贾母心里暗暗感慨,知道黛玉不提旁个,只一口应下,当真是顾及长辈颜面,方忍了这份委屈。这么个好的,偏那王氏糊涂,竟就百般不愿,倒是将这一桩好亲拆了去!若非玉儿有个陶藉,宝玉有个甄柔,她再不能忍!
    想的这个,她不免又拿话细细劝慰黛玉。
    黛玉一一领了,等着告退回了潇湘馆,便将这事一五一十说与紫鹃、春纤两个,又眼圈儿一红,流泪叹道:“我好好儿的人,落在那边眼里,倒是个贼了!宝玉再好,我素日也是远远避开了去,这且不够,那还须得百般防备。这般兢兢战战,唯恐我存了私情,竟做了贼!在她看来,我倒是成了个什么人!”
    紫鹃原听得陶藉种种,心里皆是替黛玉欢喜。这样的人家,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虽说家资不丰是短处,然则人口简单,门风清正,育有英才,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这般人家,她嫁了去,再不必发愁日后,总归夫荣妻贵,凤冠霞帔是不必愁的。就是春纤,虽心底还有几分惴惴,却也不能不说这算得一门好亲了。然而,这欢喜劲头还没过去,再听得黛玉那等话,两人便都默然。
    可不是,虽说是好事儿,王夫人那一番手脚却着实做得恶心人。
    春纤想了半日,也只得劝道:“姑娘何苦为难自己?这恶人自有恶人磨,且在后头呢。我们原不沾这里头的龌龊,便远远离了去,岂不更好?”紫鹃听了,也是连连称是,又帮着劝了好些话。
    黛玉听了一回,倒也默然。她这么些年煎熬过来,待舅家的心也渐次淡了去,若非这回实在玷辱了她,再不会如此伤心。此时被紫鹃春纤一番劝说,她也慢慢缓过神来,虽还有些伤感,到底不似头前那般难过,因道:“是我糊涂,明知道亲疏远近四个字,每每遇到了事,却想着亲戚情分,竟就自伤起来。实在说来,这么些年我也合该明白了才是!”说罢,她便真个不提此事,只将陶家寻出来又说了一回,且有些惴惴之意,因道:“虽老太太说得极好,然而父亲与我定了郑家,竟也不如意。何况这陶家,我只恐里头还有些别的缘故,竟没有查个分明。”
    这话春纤却听得不入耳,在她眼里,黛玉自然是阆苑仙葩,原是钟灵毓秀的佳人,只合她挑夫婿的,没得旁人挑她的道理。因此,她便扬眉直言,道:“姑娘说的什么话,那陶家如何且不提,这世上的人,姑娘哪个般配不上?”
    黛玉听了却是一笑,伸出手指头点了她额头一下,又摇头道:“那也是于你看来,才是如此。旁人眼底,我自然也有不足之处。许也是我想的多了,凡是世间的人,总有长短,只消合得来便妥当,方有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这八个字。那郑家虽不合,可陶家究竟另外一家,许真有几分缘法,也是未必。”她说到此处,神色淡淡,竟不见多少喜色,也未有羞涩回避之意,倒看得春纤紫鹃两处皆是存了心。
    及等背着黛玉处,紫鹃不免叹道:“因着宝二爷并郑家这两件,姑娘竟似将这婚事看得淡了。纵是二姑娘,当初许了那霍家,伤心也有,担忧也有,可论说起来,再没这般淡淡的。我瞧着,这般却不大好。”
    听她这么说,春纤倒有几分说不得话。这里头她也是下了许多舌头,又是担忧黛玉情爱婚事,总有意无意添两句话。这下可好,爱情至上的黛玉,倒真个离了尘世婚恋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长叹一声:“也是我的不对,旧日常说里头的不好,日久年深的,倒是让姑娘心里也淡了去。可事到如今,又如何区处?那陶家我们也是方才知道的,纵寻人去探问,怕也只能得个面上功夫,里头究竟如何,也只能听老太太的。”
    紫鹃想了一阵,才道:“不论如何,总归先使人去探问了才是。旁的过两日再说,也是不迟。今日姑娘淡淡的,许是前头太太那件事搁着,不免心里冷着了。再过两日还这样子,我们再想法子,竟也不迟的。”
    由此计议已定,紫鹃自是托了旧日嫁出去的姐妹并府里头的可靠的小厮,春纤原想着托晴雯带信儿与顾茂,因想着科考这一件,便还是搁了下来——虽说这两日便将会试公布天下,可廷试也近在眼前,顾茂那里总不合多打搅。想来就是陶家,也没得这会儿就立时定下来的道理。
    不曾想,这紫鹃一托了人,且往潇湘馆里往回走,竟就被宝玉拦了下来。他面色铁青,一双旧日顾盼生情的含情目此时已是有些直愣愣的。一时拦着了紫鹃,旁话且不说,旧日温柔体贴俱是化做烟尘,他劈头就道:“他们都说林妹妹许了人家,我驳了半日,他们竟不信!紫鹃,你跟我过去辩驳辩驳,再不能玷辱了林妹妹!”
    口里说着,他伸手便拉了紫鹃,竟是使了大力气,一时令她挣扎不得。
    紫鹃素日知道他内里的痴性,原想支吾过去的,没奈何他竟就不管不顾拉扯起来,又是这么一番话,再不好含糊过去。由此,她便只得道:“他们原也说得差不离。是老太太与姑娘挑了一门婚事,说是样样不错,虽未曾定下,可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想我姑娘的大事也是*不离十了。”
    这两三句话,便如同一阵焦雷落在宝玉头上。他木呆呆地放了手,只立在那里不说话。
    瞧他这样,紫鹃想了想,正要说两句话,且将这话分说两句——她素日知道,宝玉待自家姑娘是有几分心思的。偏就在此时,那边袭人忽而寻了过来,张口笑着道:“宝玉,老太太使人寻你来呢。”一面就伸出手拉住了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 急痛迷心宝玉生乱
    宝玉便木呆呆地一径被拉了去。
    紫鹃立在高处看了两眼,头前倒也心里有几分惴惴,总觉得有些异样,但想着往日种种,便也释然了三分:若是听了黛玉定下婚约这样的事,宝玉还不惊不扰的,那便不是他了!须知道,就是二姑娘出阁,他也有几分郁郁哩。只是一条,他这么个模样,怕是要闹出什么来的,可得先说与姑娘才好。
    由此,紫鹃一回去,便寻了黛玉,将宝玉一件事回说明白。
    “他、自来有些心思,我是知道的。”黛玉听得这么一番话,心内也是复杂,平添几分怅然。她与宝玉,本是姑表之亲,青梅竹马,若说真个全无情谊,便是瞎话。只是再多的朦胧情思,也抵不过外头风刀霜剑,有一个二舅母在,她若迈一步,岂不是将林家名声放在旁人手里任凭处置了?何况宝玉一派赤子心肠,虽是情分极好,却终究只是依仗着家里宠爱,并不是能做主的人。她若是生了那般念头,怕也就是彼此搓揉,竟白白伤心伤神的。
    父母与她一身骨肉,寄托千百心念,却不是让她这么耗费的。
    想到此处,她便又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只是这么些年过来,你也是知道的,这里头瞧着是富贵乡,繁华地,可也有豺狼恶犬,也有污秽不堪。宝玉他又自来不是个能做主的。我晓得这些,便再没旁个心,只想着早日脱身出去,也好落个干净。因着如此,我方总远着他。本当他也是明白了的,没想着,他还是那么个心肠。若是旁个事,依着这些年的情谊,我总要说两句。可这样的事儿,我一个女孩儿,再没什么提的理儿。他自有父母兄弟,总有能说能劝的人。”
    “姑娘,若是宝二爷闹出什么话来,怕是不好。”瞧着紫鹃被黛玉说得沉默下来,春纤想着原著中紫鹃试玉的结果,不由得心里一颤。她也是糊涂了,前头竟没想到这个来。虽说如今木石前盟作罢,可是现在黛玉却是真真说着要出嫁的,宝玉如何能轻易作罢?
    想到此处,春纤自个儿且有些头皮发炸,因搓了搓手指头,咬着唇道:“就是前头二姑娘出阁儿,我还瞧见宝二爷绕着紫菱洲抹泪叹息,像是吟诗作赋一般。他自来是珍爱姐妹的人,打小儿一道长大,这咋咋然去了一个又一个,怕是受不得这激灵的。他打小就有些魔怔的,若是嚷出什么话来,旁人不知道的听见了,怕是不好。总归一句话,二姑娘总是堂姐妹,姑娘却是表姐妹,原就不同的。”
    她说得这几句话,又是遮掩了宝玉那一番念想,又是比出紧要的事来,黛玉连着紫鹃俱是聪敏人,哪里不清楚的。一时听得分明,她们便微微白了脸,一时说不得话来——这话说得极好,可是,她们又能做什么去?
    好半晌过去,紫鹃才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总还有老太太、太太在呢。”黛玉素白着脸,蹙着眉头一个字也没应承。她与贾家本是骨血姻亲,这么些年煎熬过来,方越能体味里头的寒凉,越能知道:若是与宝玉想相比,自己在贾家眼中,真个算不得什么的。便是外祖母,也是如此,她先是贾家的老太太,次后才是自己的外祖母。真个宝玉有什么不好,休说自己名声有损这样的小事儿,怕是自己还得受累!
    她正是想着,谁知外头便紧着跑进个袭人,一把拉住了紫鹃,又急又怒,上来便问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什么?你瞧着他去,你回老太太的话,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黛玉忽见着她来,又是这样的神情举动,心底不由一沉,因问道:“究竟怎么了?”袭人定了定神,方将宝玉魔怔一事说道出来,又将奶娘李嬷嬷说得不中用等说出来。便黛玉心底有数,且与宝玉只剩下兄妹之情,此时听得这么一番话,也是面色煞白,一时说不得话来——李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她说着不中用了,怕是真不中用了。
    还是春纤瞧着不对,忙端了茶与她吃了两口定神,方才好些。
    而另一头的紫鹃也是心思敏捷,又想着头前宝玉被拉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便有些疑心,打量了袭人两眼,她方道:“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两句随常的闲话,他便被你拉了去。”袭人一听这话,倒是怔住了,因道:“他是个傻子,常日里没得说起话来,竟便触动也是有的。”黛玉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那边紫鹃已然道:“我去瞧瞧,再没得两句闲话便这样的,若有什么,早些去解说明白,想他也能醒过来了。”
    黛玉听到这里,也自生了几分疑虑,且将头前的惊慌压下。因此,虽是动了动唇,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唤了个小娥跟着过去:“要有什么,好歹有个回话的人。”她们一径去了,黛玉却自起身坐在那里,神色半明半暗,只盯着窗纱上面影影绰绰的竹影不说话。春纤原想劝她两句,可细细想来,又说不得什么,竟只合叹一口气,也陪着她坐在那里候着消息。
    另一头的紫鹃一入得那怡红院中,便见着贾母王夫人等都已是在那里了。贾母只见着她,立时眼内出火,且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甚么话?”紫鹃心下一转,忙就含含糊糊着道:“并没说什么,只二爷问话,我便应了一句——府里头传我们姑娘的话,原也有几分真,只还要老太太做主罢了。”
    这府里头传黛玉什么话,众人口中不说,心里俱是明镜一般。贾母立时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着她低头不说,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厌烦来,一时又瞧着宝玉呆呆的,暗暗生出几分恼恨来。谁知宝玉见着个紫鹃,竟就哎呦一声,哭了出来,倒将这僵局打破了。他一手拉着紫鹃,一面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皆是哑然,说不的话来:黛玉出阁儿,如何带的一个宝玉。这么个年岁,他竟还是个孩子,且不知道这男女事来。想到了此处,王夫人也抬了头,又有薛姨妈分解了一番兄妹之情,便有几分遮掩过去的意思。谁知宝玉却分明争辩道:“林妹妹是我们家的人,如何能嫁到外头去!”一时竟又胡搅蛮缠,口里说出无数胡话来。
    贾母等人也顾不得旁个,且先紧着宝玉,又将紫鹃留下,又着紧请医延药,倒是将这一处闹得天翻地覆。小娥瞧着这般情景,只咬着手指头不敢说话,暗里却想:我们姑娘到底是林家女儿,这不出嫁又算什么?便是这府里的姑娘,谁个还能留一辈子?这宝二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将人听得不安呢。
    想到了这里,她又见着紫鹃实在脱不得身,竟被宝玉绊住了走不得,便只得往□□馆里头跑一趟,且将这里头的话一五一十说与黛玉。那黛玉素日心思玲珑,最是个思虑多心思重的,一听的这些杂话,面色登时雪白,抖着手道:“老太太竟再没说话?”
    小娥便垂下头去,惴惴着道:“老太太只叫着宝玉,又将紫鹃姐姐留下来……旁的话,许是一时顾不得了。”黛玉的目光一点点迷蒙起来,半晌过去,她才是慢慢着道:“好了,你也累了半日,先歇着去吧。”一句话打发了小娥,她心里却是翻山倒海一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还是春纤从旁端详了半日,低声劝道:“姑娘不必多想,如今再怎么着,我们也没旁的法子,只得先看着的。”她口里说着,心里却也明白,今番且不同与原著中试玉,那会儿紫鹃说着回扬州去,好歹有个兄妹之情千里远隔的话好遮掩,如今却是为着黛玉即将成婚这一条闹腾,由不得人心里不思量,这贾府下面的仆役婆子等几百张嘴,什么事过了他们几道传话,真个是损了名声儿,且说不得辩驳的话来。
    黛玉更知道里头的事,旁个都不提,只贾母打听那陶家种种这一条,便可知陶家也能打探自己这里的消息。设若他们听到了这样的传闻,心里又能怎么想?纵然这陶家不提,后头旁人家听到了这些消息,又有谁家没个思量?
    想到这些,她心里便觉煎熬,想着想着,面色越发雪白,被日光一映,里头竟有些透明起来,越发添了几分娇弱。春纤瞧着不对,又不知如何劝起,只得倒了一盏茶送过去,口里道:“姑娘且先吃口茶,旁的事体,咱们再细细琢磨,却也不迟的。”
    黛玉闻言,转头看向她,正要说话,外头忽而禀报,道是琥珀来了。两人皆是一怔,黛玉也不及多想,便令请进来,谁知她一入内,便道:“姑娘,老太太且想让春纤也过去照料宝玉两日。”
    这一声落下,春纤还只是微微皱眉,黛玉的神色已是冷淡下来,一时拉住了她,口里道:“紫鹃已是过去了,我这里再离不得她。若有什么,便让雪雁过去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怒生心黛玉避杨家
    这却不为旁个,正是为春纤着想。头前她被卖入府里头,做了丫鬟的人,伺候主子自然再没什么可说的,原是分所应当。可如今顾家都寻了过来,不日便要成为正经的顾家姑娘,只在自己身边也还罢了,总有故旧之情,并无男女之别。可要去伺候宝玉,后头翻出来又算什么意思?因着这一条,黛玉便冷了脸,只将春纤留下来,倒将雪雁委派了去。
    琥珀先是一怔,后头一想,却自个儿琢磨出个味道来。也是,林姑娘身边说是紫鹃、春纤并雪雁做大丫鬟,可是一应屋子里的事,那雪雁一团孩儿气,哪里能料理妥当?去了一个紫鹃,再去一个春纤,这里头小猫三两只,竟没个人管了,又如何使得。想到这里,她自家且有几分讪讪,因笑着道:“姑娘说的是,有雪雁也是一样的。”
    就此领了雪雁去了怡红院。
    谁知宝玉因着紫鹃醒来,且拉着她不放,又听得春纤也是要过来,心里正觉安稳了些,偏来的是雪雁。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冷,竟张口道:“怎么是雪雁,不说是春纤么?”
    这一句话落下,王夫人面色一僵,倒是薛姨妈还能笑一笑,张口圆了场:“想来是春纤一时出去了,也是有的。”那边琥珀已然一五一十说了贾母,她正听得眉头一皱,再见着宝玉如此说来,神色也有些淡淡:“你林妹妹那里也是少了人管事儿的。紫鹃来了,若春纤再来,她那里竟张罗不开了。”
    宝玉这才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奄奄,口里心里念叨两句林妹妹,看得王夫人眼中冒火,心里咬牙。就是边上的薛姨妈见着了,心里也暗暗生出几分愁来:宝玉这般看重那林丫头,竟是离不得的模样,可见是有些情意的,不比旁个。若是两头不得成,倒是宝丫头嫁与他,岂不是要受委屈?她好好儿的女孩儿,再没一丝儿不妥的地方,合该配个千好万好的来,怎么能落到那地步去!
    虽则觉得宝玉样样皆是好,但添了这一条,为人父母的哪个舍得女儿受苦受委屈?何况宝钗素日里端庄温雅,最是个体贴母亲的,原是薛姨妈心尖尖儿上的一块肉,再轻易割舍不得的。
    唯有贾母在旁神色一顿,倒隐隐生出几分旁样念想来。
    只她想得再多,也没想着,黛玉早使小娥过来探问了两回,那又是个机灵爱打探的,回头将事儿一说,真个活灵活现。黛玉本就心里生恼,如今听得宝玉还念着自己的名儿,又将及春纤,越发冷下脸来:“果真是再信不得的!”
    春纤在旁听得一怔,因道:“姑娘的意思是?”
    黛玉且将小娥打发了去,后又拉着春纤的手,叹道:“你素日是个机灵的,怎么每每到了自己身上,竟就糊涂了?前头你不曾晓得身世,没寻得家人也还罢了。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偏要被宝玉要去伺候了,后头若是说起来,总归有几分尴尬的。这却不只是你,顾家也是一般儿的。这是一条儿。另外,我的婚事,与宝玉又有什么干系?偏他闹到这地步来!知情的人后头怎么瞧我?竟是平白受累,伤了名节。这又是一条儿。有这两样在,我便不能再忍让,倒是让他们胡乱做了来!”
    春纤便也沉默下来。
    好半日过去,她方皱着眉头道:“那姑娘是要离了这府里,去旁处小住几日?可不说住的地方,就是这样儿的事,再不好落了笔墨文字,要是旁人瞧见了,总归不好。”
    “你忘了,我且还有两家亲戚,托付一声儿,总归能得一处住的地方。至如不好落了笔墨,倒也无妨,且不说素日里再没拆了信封细看的,如今又有宝玉那一处事,必定越发没得理会这个的闲心。”黛玉口里说着,目光却有些凌冽起来:“再者,若是常家晓得里头的缘故,那陶家再听的什么,怕也能明白些。”
    虽是这么说,但这样的阴私事,终归说出来不好。
    春纤心下一想,便拉着黛玉道:“这却也不妥当,你使人送了信,后头人家就来接人,也太着相了。倒不如托晴雯一趟,也不消说姑娘的事儿,只将我编出来,说着宝玉要讨了我去,也就妥当了。那陶家能瞒下就瞒下了,若不能,也不能听到姑娘那样的行事——非但宝玉这一件事瞒不住,还得添了姑娘行事偏激冷淡,与舅家不合这一条儿来。好不好,总归旁人瞧着是府里收养了姑娘,又是舅家,且有恩情哩!”
    黛玉便不做声,微微点了点头,便撒手让春纤做了去。
    这事儿倒也便宜,不过使人与晴雯说一声儿,让她到府里走一趟。那晴雯本就熟门熟路,往日也常有过来的,这一回再没惊动了人,便入了潇湘馆。只她听得前因后果,便是竖起眉来,且将宝玉一通骂,后头又一手拉着春纤,一口应承了事:“再不必担心,我往顾家托个信儿,早前就常有的,也是顺门顺路的了。”
    她自来是个暴碳似的性情,这会儿话说说罢,便要起身回去,将那事儿完了。黛玉与春纤两人见她依旧这么个模样,反倒要笑,一面又生出几分叹息来:偏这么个好人儿,倒难说亲事。
    晴雯做事儿利落,一时去了,翌日杨家的严夫人便使人送了帖子来,后头更是自己亲自过来,且与贾母、王夫人叙了温寒,又道:“却是我们家里人少,欢儿且要定了亲事,我瞧着她整日不自在,偏女儿家害臊,竟只藏在心里不说,倒是有些恹恹的。我想着京中她也少伴儿,唯有林表妹却是极亲近的,便想着请她过去小住几日。一则也是散散心,二来也是帮我一把,竟与那丫头说说话。”
    她这般郑重,就是贾母并王夫人两个也不好再说,只得应承下来,心里拿准了必要瞒着宝玉的。因着如此,黛玉眼见着被接了去杨家小住,宝玉那里却依旧丝毫不知,只与紫鹃雪雁两个每日里叽咕,倒是颇为安乐。王夫人瞧在眼中,恨在心底,只不好说什么。一时被贾母敲打了几句,她且生出几分悔意来:瞧着林丫头那模样,并没有与宝玉牵扯的心思,否则再不能这个时候还离了去。偏自己想岔了要放出风去,如今那陶家的事儿未曾做定,宝玉先闹出这么一番事来。有的没的,后头老太太又生出念想来,岂不是误了大事!
    她一面想着,一面暗叹,再没想的,黛玉此时正自恼恨。
    原来宝玉闹出那么一番事,黛玉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又觉伤了颜面名声儿,且有春纤那件事在,一发预备往杨家多住几日,也是避开的意思。因着如此,她便想将紫鹃唤过来,也是嘱咐两句,必要闭门锁户,仔细门庭。谁曾想,使了人去说,那头竟不愿放紫鹃回来,且说甚离不得等话,听得黛玉面皮发紫,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为着唤紫鹃过来嘱咐这一件小事,生要闹出话来。
    她只得令小娥暂且领了潇湘馆的一应事体,闭门锁户得不要轻易走动,又使她嘱咐紫鹃好些话,方自忍气吞声而去。为着这个,她在贾母王夫人面前都是淡淡的,垂着眉头略说两句话,便随严夫人而去。且不说贾母并王夫人都生了几分不喜,就是春纤也觉出不对来,忙劝道:“姑娘心里明白便是,何必面上做出神色来?老太太、太太那里,总归是长辈,必要恭敬亲近些才是。”
    黛玉眉眼倦怠,面色暗沉,一时长长叹了一口气,眸光犹如一泓静水,泛着水光:“我如何不知。旧日里色色都是做了齐全的。可如今瞧着又如何,她、她们,终归是两姓旁人,并非自家人。若是小门小户,许是还省了那么些事儿,偏是家大业大思量也多的。如今我瞧着,这里头也就那样儿了。难道因着我这一会儿的脸色,她们便要怎么了不成?总归大面上过得去的。”
    春纤听得这么一番话,一时也默然了。贾家待黛玉面上是不错的,依着书里说来,便是三春也要靠后,就是湘云也是颇有艳羡之意。然则,旁个不提,就紫鹃试玉那一件里,袭人过来报信,黛玉听了后呕出药来咳嗽难忍,她可是说一句话帮一把手过?只是一味说着宝玉如何如何,竟自冷眼旁观黛玉病态。这固然有袭人暗中不喜黛玉这一条,可也能说明,黛玉在贾家的尊重,也就面上浮着的薄薄一层罢了。
    想着这个,春纤不由道:“姑娘说得虽有理儿,到底面上且要顾及。今番也还罢了,总有宝二爷那一件事在,便在杨家多住几日也是使得的。可日后却不好总这么着的,好不好,到底府里还有收养姑娘的恩情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择吉日春纤重归家
    春纤这么说来,自然不是她真心认为黛玉必得半丝委屈也不说,一心报贾府的恩情,而是这世道便是如此。不说黛玉多少也得承贾府照料,方能在这艰难世道上保住自身,便舍了这一个不提,也不合对着面上还过得去的舅家长辈口出恶言的。
    她都知道明白的事儿,黛玉如何不知,此时听得她说来,便点头道:“恩情是恩情,我自是晓得的。虽说寄人篱下,比不得自己家里。可若没舅家倚靠,我且不知道如今沦落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是想着这些事,着实心中过不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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