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赵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卿目不转睛盯着竹笼的时候。”
    赵迁大笑两声,拍了下车厢要司市官继续走,然后又对颜沉说:“卿不必觉得困扰,这是寡君的吩咐,命令在下让卿在巩城里吃好玩好。”
    巩城地广,与大梁相当,人口也差不离,地形却要错综复杂些,但大致的格局中原诸国都是如此这般,所以把城中各巷道巡游完后颜沉几乎全部记了下来。
    此时已近黄昏,与司市官分别后赵迁邀请颜沉去自己府上,称已备下酒宴,还邀请了太宰商伯和太史石狐。
    赵迁以为颜沉会想先回馆驿看看,因为听闻他宠爱的美妾这几日身体不适,迹象跟怀孕神似。而且一路上只要没人说话,颜沉就会看着竹笼雀陷入沉思,正如现在一样。
    赵迁察言观色,认定颜沉有折返之意,所以悄悄命令车夫调转望城南而走,哪知颜沉这时抬起头,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宗伯赵迁的府邸在城东南。颜沉随赵迁刚进府邸大门不久,从旁跑来一小童,手里抱着个鼓当当的麻布小口袋。
    赵迁将布口袋接过,解开袋口的绳子给颜沉看,里面全是嫩黄嫩黄的叶芽。
    “在下已经为卿准备好了。”赵迁恭敬地说
    “这是什么?”
    赵迁眯眼一笑,说:“梧桐的嫩芽啊。”
    颜沉恍然大悟,大喜道:“赵兄简直心思细腻,在下替小凤凰谢过了!”说着就想用手去拈嫩芽。
    可赵迁却把口袋收了回去,仰头望着西方,缓声说:“凤凰神灵也,喜美丽之人。如果由一位美丽的女子亲手喂它,说不定一路的不愉快都会消解呢?”
    赵迁望的方向就是驿馆的位置,颜沉登时心领神会,又钦佩又感激,把手里的竹笼雀托付给了他。
    赵迁胖胖的,身高却不矮,不管站着坐着都有气场,但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可能是因为他被双下巴托起的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等见到太宰商伯和太史石狐后,颜沉明白了物以类聚的道理。这二人也是高胖之人,面相却没有赵迁和善,特别是太宰商伯,五官十分严厉,面无表情的时候跟生气没有两样。太史石狐则非常普通,要多看几眼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还记得长相。
    东周公姬班为颜沉举办的欢迎宴还要等四天,因为卜官算出那一天是宴请贵客的吉日,所以今天这桌酒宴是以赵迁个人名义举办的。
    看赵迁身形就知他善吃,等看到佳肴后颜沉果真没有失望。见过的食材用罕见的方法烹饪出别种美味,没见过的食材就不用说了,更是爽口之余惊喜连连。还有他准备的琼浆美酒,就像丝绸一样滑入喉咙,颜沉一连喝下三杯都没丝毫醉意。
    酒宴上谈不得正经公事,除非此人有奸计要趁机使出。四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觥筹交错,尽情享乐。赵迁时刻注意着颜沉,发现他虽然说说笑笑好不快活,但眼中总含着寂寞,偶尔还会往门口张望。
    赵迁知道他想自己的美妾了,于是拍拍手,把早就操练好的歌舞家妓叫了上来。一众八女,八种艳色,穿着八种薄如蝉翼的丝裙,挽着八种高耸入云的发髻,作出八种妩媚勾人的神情浪态。
    赵迁教八名女子面朝颜沉站好,作揖后摆开阵势。三个深色衣的女子在墙边坐下吹弹奏乐,另五个浅色衣的女子迎合乐曲轻姿曼舞。不出片刻功夫,大堂就似坠入了歌舞升平的胭脂香雾之中。
    看着阶下舞蹈的美丽女子们,颜沉心情愈加愁烦,举杯畅饮,本想来个借酒浇愁,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想了想应该是喝少了,便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完全忘了自己的酒量。
    商伯和石狐都有了醉意,见颜沉兴致如此之高,十分欢喜,想推波助澜,纷纷起身敬酒,可被赵迁挡住。
    赵迁事先得知颜沉酒量不好,现在见他喝个不停,肯定是心中愁绪满盈,恐他再喝下来失了体面,便遣散八位舞姬,对两个好友致歉道:
    “明天颜卿要早起拜访诸位,今夜就喝到这里罢。”说完扶起颜沉往堂后走去。
    出到外面,被夜风一吹,颜沉就清醒了一半,但胸中仍有尝不出滋味的激动在翻涌,想都没想就仰头对着广袤的夜空干嚎了一声。
    赵迁爽声一笑,问道:“这名字该不会是卿的爱妾吧?”
    “……啊。”
    没想到无意识中吼出的是林琅的名字。颜沉苦笑出声,垂下头不再言语。
    赵迁把颜沉扶入厢房,临走前好心问道:“等卿酒醒之后,在下送卿回驿馆?”
    颜沉摇头,说:“赵兄,今夜可否容我住下?”
    “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赵迁立刻改口,笑着问:“不知卿相中了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颜沉眼睛昏花,脑子十分混乱,就想倒头大睡。
    “八色妖姬呀。”
    颜沉哦了一声,摇头说:“谢赵兄美意,在下今夜想一人入睡。”
    等到赵迁离开,四周陡然寂静下来,颜沉坐在床榻边,靠着柱子闭目清神。
    不知道林琅睡了没有?
    脑中一片嘈杂,这时终于被寂静滤出一块清静,立刻思念起林琅来。
    昨天就那样丢下她离开,肯定更生他的气了吧?
    今天一天未见,晚上又留宿在外,林琅一定很担心吧……不对,应该是要气死了。
    颜沉很想回驿馆看一看林琅,哪怕只有一眼的睡颜。但是他不敢,不敢再看到林琅那仇恨的目光,不敢让伪君子般的自己站在她面前。
    等明天吧。明天一定回去。
    第二日赵迁故意晚了半个时辰才去叫颜沉。今日要开始拜访城中权贵,首先要拜访的是上卿子突。
    突是东周公庶子,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胆识和才智,侍奉父王多年,尽职尽责众人臣服。老相国过世以后,大家都以为会由他继任相位,没想到东周公从外面聘来了颜沉。
    去之前经过赵迁介绍,颜沉对子突有了些了解,等得知他与自己目的一样时,心想今日的拜访恐怕得不到很大的礼遇。
    车上,赵迁把一张巴掌大的竹片交到颜沉手中。竹片色黄,韧性足,专门打磨出来供书写图画的。
    “这是昨夜我吩咐的人,把小凤凰送去驿馆后带回来的。”
    那这就是就是寄生和玉姐写的了?不对,这两人不识字。那就是林琅写给他了!
    颜沉狂喜起来,登时精神百倍,翻过竹片一看——是张乱七八糟的图画。
    “卿爱妾写的?”赵迁极有兴趣地问。
    “不,是小孩子画的。唉……”
    竹片正中是一个女子的笑脸,应该就是林琅了,在笑就说明很开心?
    笑脸下面画了好些吃的食物,是在告诉他林琅昨天胃口很好,吃了这么多东西?
    笑脸头上还有一轮太阳和几只小鸟,说明林琅昨天还出门散步了?
    没想到林琅昨天那么开心。
    在他不在的时候,那么开心。
    真好啊,哈哈。
    颜沉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得知林琅的身体终于慢慢好转,感到十分欣慰,精神也更加抖擞。他把竹片贴身放好,决定今日早些完成事务,快点回去见她。
    可是好心情在子突府邸门前被破坏了,颜沉刚才担心的事果然成真——子突今日不在,出城田猎了。
    赵迁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对颜沉连声道歉道:“是在下粗心大意安排不周,今日确实是子突三月一次的田猎日子。唉唉,上次的田猎因急事取消,隔了半载,把我都给搞忘了。”
    颜沉不怪赵迁,心里只对子突不满——既然今日要出城田猎,为何不提前告知他们?现在害他们扑空一场,简直不懂礼数。
    “不如我们也去猎场吧。”赵迁忽然说,“昨天就发现卿想出城游玩,谁知今天正好有了机会。要是卿同意,在下立刻安排人准备猎具,即刻出发!”
    颜沉想了想,决定要见识好好见识一下这个傲慢的人,于是点头说:“好。”
    一个时辰后,颜沉和赵迁换上一身便服,和他的十个家臣驱车出了城门,驶上小道望田猎场奔去。正好与熊悦返城的马车错过了。
    熊悦气定神闲,甚至有些懒散地坐在车里。他已得知颜沉如己所愿到达巩城,并且见到了东周公,还答应留下来辅佐朝政。
    这件大事终于成了。就算颜沉对他怀恨在心也无所谓。
    熊悦忍不住笑出声,拍了好几下车厢催促。御者得令,连甩三次响鞭,两匹马嘶鸣着朝城门加速奔去。
    进入宫城,熊悦在寺人引领下来到路寝內朝。姬班正等着他,笑意迎人的。
    “臣熊悦回来迟了,请大王恕罪。”熊悦俯伏在丹墀下,大声说道。
    “爱卿啊爱卿,你可算回来啦。”
    姬班三两步从丹墀上走下来,双手把熊悦扶起。
    “爱卿帮我找了个人才呀。”老人用力握了握熊悦的手臂,欣喜地说:“寡人听闻西周君也派人去曲阳聘他,还是那个十拿九稳的巧舌之徒。可这又如何?根本没爱卿厉害!”
    “大王过誉了,臣不过是完成大王的嘱托,并没有甚么非凡之处。”熊悦谦虚道。
    “该夸的还是夸。不如爱卿今晚留下来,寡人让小女陪你喝喝酒?”
    熊悦立刻拱手,惶恐道:“大王之美意,臣不敢仰攀。况且臣刚赶路回城,这番奔劳的模样不便与丽姬看到。再者,臣还有些事情须与颜沉交代,晚了怕引出误会。”
    姬班看出他着急要走,虽然不快,但还是抬手准了。可是熊悦朝他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道:“大王先前答应臣的事,不知何时实现?”
    姬班就知道他要问这件事,沉吟着转身,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步上墀台。
    “爱卿圆满地完成了寡人的吩咐,而且寡人对颜沉也十分中意。只是他初来乍到,没有一个机会好好表现……光听庶众之间的传言,寡人觉得还是亲眼看见比较好。爱卿说,是不是呀?”
    果真到放人之时是最难的。
    “不知大王指的是哪一个机会?”熊悦问。
    姬班想了想,说:“二十天前,嬴策派使者来找我借道攻打韩国。这件事一直悬在寡人心中,左右未定。朝中大夫也分了借或不借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所以寡人一直没给答复。可是至今已过了二十余天,再拖下去恐怕嬴策要生气了。”
    “这件事臣也知晓,不如就让颜沉来定夺吧?”熊悦说。
    “如此甚好。”姬班转愁为喜,“那就不耽搁时辰了,卿快去找他吧。”
    “大王不亲自与颜沉说吗?”
    “你先告诉他此事,让他有思索对策的空余,等到了寡人面前,直接答复就行。”
    熊悦领命而去,出了宫城乘上马车,想先回家一趟。可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御者道:“颜沉如今还住在驿馆里吗?”
    “回大人,是的。”
    “那好,现在就带我过去。”
    驿馆离宫城不远,马车没行驶多久就到了。熊悦跳下马车,心里不知不觉兴奋起来,并不是因为要见到颜沉,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走进驿馆,问过牙郎,得知颜沉今日不在后更觉得庆幸,但是要去后院找她就不甚容易了。
    熊悦看了看周围,没见半个闲人,就从袖子里掏出几块银钱,悄悄放到看店的牙郎手边。
    牙郎领会其意,面无表情地抓起银钱,转身打扫擦拭起来,等再转身回来时,熊悦已经不在那里了。
    熊悦对驿馆十分熟悉,小道密道全在胸中,加之身份高贵,就算路上遇到侍者也没人敢拦下他。只要别碰到颜沉那边的一老一小就行。没想到今日运气绝佳,熊悦一路顺畅地摸到了林琅居住的南院。
    他没敲门就进了屋子,扭头看到林琅背对着门,侧身倚在窗前,窗梁上悬挂着一支竹笼。她穿着浅葱色轻薄长裙,姿态十分优美,用手指一下一下地逗弄着竹笼里的五彩小鸟。
    林琅以为进来的是玉姐,没有回头就埋怨道:“玉姐,我说过中午前想一人静静的。”
    熊悦捂嘴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等到了林琅身后,大手往那凹下去的纤腰上一搭,俯在她耳边轻吟道:“你是不是太没防备了。”
    林琅浑身一震,立马转身抬头,对上了熊悦不怀好意的眼睛。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林琅慢慢冷静下来,继续刚才那安逸的卧姿,丝毫不在意身体上方俯视着自己的男子,懒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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