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个声音又从屋外传来——
    “洛阳快到了,你不下来与我共饮一杯么?”
    这声音像淙淙涌出的清泉,让人顿觉神清气爽。颜沉揉了下眼睛,抓起叠放在身旁的干净衣衫, 穿好后从楼台上探出身子。
    说话人坐在船头,好像知道颜沉探身出来似的,抬起头与他正好对视上。颜沉略一颔首, 朝前看去,洛阳王城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
    颜沉从楼台里下来,走到船头落座,说话人立刻推来一杯茶。
    “伤口好些了吗?”那人说。
    “已无大碍。”颜沉客气一声, 端起茶杯。
    那人是个老者,须发花白满脸皱纹,但腰背笔直极有精神,说话也中气十足。他是颜沉的救命恩人,自称姓李,可叫他李老。
    “我看还在疼。”李老笑道,“你身中那么多箭居然能活下来,真是厉害。”
    老者真心诚意的佩服让颜沉笑出声。回想被刺客伏击的那天,简直比梦境还要虚幻,只记得背后突然传来三声闷响,然后疼痛炸开了,把自己击倒在地。
    当时颜沉根本没去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快点站起来逃跑。可是刺客追了上来,脑后又嗖嗖几声,全部沉重地钉在他背上。
    疼,仿佛点着了火焰,热辣辣地烧遍全身。颜沉恍惚了一瞬间,等清醒后发现自己正在手脚并用的爬行……再以后的事就记不得了,应该断续醒来过好多次,就是为了确定自己还活着。
    “若没有李老的搭救之恩,后生再拼命也活不到今日。”颜沉拜谢道。
    “可别这样说。这种事我最不喜遇上,恐怕是天不绝你,所以才教我救了你。”
    “不管怎样讲,李老就是后生的恩人,后生永世不忘。”
    “不说这些了。难得你有精神,就陪我喝一杯吧。”
    李老说着从身后变出一坛酒,坛子紫色,有琉璃光泽。
    “你别忙着拒绝,待我说一说这酒。我此次西行入秦,就是为了得到它。这酒名曰凤楼,大概你也听说过吧?”
    “凤楼是华山名酿,后生自然听过,但从未有幸品尝。”颜沉刚才其实想拒绝来着,但一听说是华山凤楼就改变了主意。
    李老笑得更开心,又从身后变出两支凤凰模样的觥杯,递给年轻人一支。他拔开坛塞,见颜沉起身要求斟酒,抬手挡住,说:“品凤楼最大的乐趣就在斟酒,我绝对不让你夺去。”
    等颜沉乖乖坐回去,李老托着酒坛卖关子来,“你可知凤楼的来历?”
    “秦穆公有女,名曰弄玉,姿容绝色,善于吹笙,声如凤凰啼鸣。一日,她梦见一貌美男子要娶她为妻。之后不久该男子果真来寻弄玉,自称萧史,来自华山,擅长吹箫。二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遂得穆公恩准结为夫妻,双双乘赤龙紫凤飞回华山之巅。凤楼,即是弄玉飞升之前居住的楼阁。”
    李老点头,说:“凤楼最少要酿九年,期间每天都由笙箫名师在酿酒高台外吹奏凤曲。但是有一种酒是可以提前从窖中拿出的,并且口味绝艳,那就是在名师吹笙之时,天上果真降下凤凰。这坛酒就是此种绝物,在缩酿的第九日清晨,笙乐响起,一条七彩凤尾为天上扫过。”
    “难道真是凤凰?”颜沉惊讶得问。
    李老先不答,让颜沉安静聆听。他慢慢倒下酒坛,清亮的酒水从坛口滑出,细细一股落入觥杯,酒珠撞击杯壁声如细蚊,等酒面慢慢升起,声响越来越清晰,仔细一听,不就是那笙箫吹奏的凤曲吗!
    “绝了!”等李老把两觥杯倒完,颜沉忍不住大赞一声。
    “世间哪里有凤凰,不过是凤尾模样的祥云。但这坛只缩酿了九日的凤楼,比那九年的不知滋味好到哪里去。怎么想也是一桩奇事。”
    颜沉端起青玉凤凰觥杯,与李老的轻轻一碰,婉转的凤鸣又响了起来。
    “真教人不舍得喝。”颜沉笑道。
    李老却不以为然,举杯就是一大口,然后娓娓说道:“我每年都去华山讨酒,这次终于被我买到真正的凤楼,心中总算满足,此后恐怕不会再去了。”
    颜沉品了一小口,美酒冰凉,醇香馥郁,呼吸间通遍全身,教人醍醐灌顶。
    “后生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老点头,他那杯已经喝完,这会儿正托坛倒酒,甫才听到的清越仙音又响了起来。
    “李老去华山不是为讨酒喝,而是为弄玉与萧史的恩爱佳话。”颜沉用沉静的声音说道。
    李老名无表情,不知听没听到,但是没关系,颜沉握着觥杯继续说道:“李老寄情于酒,讨到真正的凤楼之后,李老心中的那段佳话才算完满。”
    “弄玉与萧史本就是完满的眷侣。”李老笑着看过来。
    “弄玉为穆公之女,金枝玉叶人上之人,萧史为神,不食火食无病无灾,这二人为情都费了些波折,更别说普天之下的万万凡人了。”颜沉兀自说道。
    “我怎没看出他们结为眷侣有费波折?”
    颜沉放下觥杯,“只要选择了情,必定会遭遇波折,不过是早晚和人前人后的问题罢了。”
    “你年轻轻轻就对情如何悲观?”
    “恰恰相反!我现在斗志高昂,发誓要打败波折。”
    “为了那个叫林琅的姑娘?”
    颜沉微微吃惊,“李老怎知道林琅?”
    “你昏迷中不止一次喊过这个名字。”
    颜沉面色一红,承认道:“对,就是她。她如今身在楚地,我要去找她。”
    “你此番回巩,就是功成名就,姬班许你的相位已是囊中之物。若你弃巩去楚,之前的努力就白白化作泡影了。”李老劝道。
    “我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功名成就。”颜沉猛地端坐正,问道:“稳坐功名之巅指点江山,与情投意合之人天长地久,这两者李老如何选?”
    李老眉头一动,渐渐看向前方,洛阳王城又近了许多,思绪瞬间回溯,早就封尘起来的情感纷纷破土而出,探手抚去,柔软的根茎竟然还是鲜活的。
    “若是你,会如何选呢?”李老反问,不是刁难,是陷入旧时困境的迷茫。
    颜沉早就胸有成竹,拱手拜道:“李老一直是我辈仰慕之人,可惜这个简单的题目,李老当年居然选错了。”
    李袭城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你选的这条路,是会遭世人唾弃的。而且也会后悔!”
    “拜林琅所赐,我早就不在乎世人眼光了。至于后悔,后生觉得李老正在为自己选错而后悔呢。”
    离洛阳还有一里远时,颜沉下了船。他目送李袭城顺流离去,转头望向挡在天幕之前的王城,长舒一口气,一身轻快地朝那边走去。
    还没到城门,就遇见了迎迓自己的队伍,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两边围着自发跟来的庶众,等看到颜沉走来后全部噤声,眼里全是仰慕。甘茹,刘微,吉紫,左沁激动得驱车前来,颜沉站住脚,笑着等他们来接。
    众人拥着颜沉涌入王宫,姬节也早早得到消息,一直等候在朝堂。姬节为国为民对颜沉心怀感觉,但表面不好显露,待仔细询问颜沉死里逃生的经历,盛情邀请他在宫中住下,大排筵席数日,犒劳他救周之功,最后赏赐金银重器,派金路钩樊九缨马车送东周五臣回巩。
    东周公姬班率领群臣出城五里迎接,与颜沉手拉手一路回到宫城。之后的事与洛阳宫城无异,只是姬班不光高兴还很自豪,并且把高兴和自豪表现得淋漓尽致。
    欢饮几日几夜之后,姬班终于准许颜沉出宫归宅。赵迁自愿为颜沉御车,归宅途中嘴巴一直没闲着。
    “颜兄,相位你是十拿九稳了!”赵迁欣喜说。
    颜沉质疑道:“赵兄别唬我,这几日在宫中,大王虽然夸赞我不少,但对相位一事只字未提。”
    赵迁一下子露出难色,装模作样地把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我在寡君面前举荐过颜兄无数回,本来此事就要成了,可今天寡君突然犹豫起来。”
    “怎就犹豫了呢?”
    “这……”赵迁眼睛转了转,不确定道,“我听闻昨日晌午,宫中迎来了一个贵客。此人在寡君聘来颜兄之前,在寡君心中一直是相国的不二人选。可是不论寡君派谁去请,赠多少财宝,说多少好话都未能请出山。谁知昨日此人亲自来了!”
    “怪不得我看大王容光焕发,原来是喜中有喜。”颜沉摸着下巴略有所思道。
    赵迁见此情状,立刻说道:“我还会力荐颜兄的,相位一事,我就看好颜兄你!”
    颜沉对他表示感激,可转而说道:“大王左右不定,只怕是向着那人多些。我做谋士不过一年,辈分资格太浅,这次是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偶尔立的大功。所以我看不如不争,待大王自己决定岂不更好?免得旁人说我颜沉是邀功诿过之人。”
    赵迁听罢还是犹豫,颜沉趁此继续劝道:“此人绝对德高望重,非等闲之辈,赵兄为我与他争相位,若到时候相位归他所得,赵兄在朝中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赵迁打了个寒噤,但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朝中替颜兄说话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颜沉凑过来,一手搭上赵迁的手腕,和气说道:“赵兄,争相位对我们来讲一定不是好事。但不争相位对我来讲一定不是坏事。”
    终于到达宅院,颜沉请赵迁家中坐,可赵迁犹豫了一下后拒绝了。
    颜沉转身走进院门,抬头就看到寄生边哭边跑过来,一头扎进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颜沉大声笑话寄生,对他又是摸头又是拧耳朵,可笑着笑着自己眼里也含了泪。他把寄生连拖带拽地拉进屋里,哄了好久才让他冷静下来。
    “少主,真的是你吗?”寄生抓着颜沉的手不放,哭肿的眼睛紧紧注在他脸上。
    “你刚才都抱那么久了,我是人是鬼还不清楚?”颜沉使劲捏了把寄生的脸蛋。
    寄生登时放下心来,手舞足蹈地说:“我就知道少主死不了!不管那些混蛋怎么说,我就知道少主会活着回来!”
    见到久违的亲人颜沉也十分开心,但此刻有更值得开心的事情要做。他找寄生要了杯茶,一饮而尽之后重重搁到桌上,宣布道:
    “寄生,收拾行李。我们去楚国把林琅和玉姐接回来!”
    第67章 好事
    林琅想过了, 要认真学习弓术。将来上战场她不可能靠到姬迟身边拿刀捅他,但可以在远处用弓箭射杀他。
    可是一般打猎用的弓太紧,林琅根本拉不开, 加之腰部又有累赘, 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熊悦帮她找了好多张弓,终于挑中一把较松的, 可林琅拉是拉开了,但坚持不多久两手就累得抖起来。
    “再难我也要学会!”林琅鼓舞自己道。这会儿她已休息完, 拿起弓又开始练习。
    “林姑娘。”
    林琅已经渐入佳境, 背后突然传来叶子的轻唤声。她收弓转身, 对那小姑娘温柔一笑,问:“你刚才在喊我吗?”
    叶子脸上立刻飞过两道红晕,点头说:“家主喊姑娘过去。”
    “现在?”林琅和颜悦色地问, 但是在心里皱起了眉头——但凡熊悦突然喊她过去,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是的,姑娘。”
    林琅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对叶子点点头。
    叶子把林琅带到熊悦的寝室, 林琅一阵紧张,犹豫着该不该找借口离开,可叶子已经对屋里的熊悦通报了。
    “进来!”熊悦说道, 声音有些大,听上去还很激动。
    林琅更想离开了,可不等她有所行动,熊悦就嗵嗵嗵地走了出来, 跨过门槛把林琅拉进屋。
    “你找我有什么事?”林琅想抽回手,但熊悦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熊悦在凉席上坐下,抓住林琅的手灿烂地说:“坐。”
    林琅把他身边看了看,那张凉席都被他占住了,根本没有容她坐的空余。
    “坐哪儿?”
    熊悦把腿一拍,“坐这儿。”
    “我不要!”林琅差点尖叫起来。
    “来啊,害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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