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不可终日,如同被人放在火上烤,一连三夜失眠,徐开发不晓得郁锋涛还会不会再给他这个恩人面子?他是村民主任,身不由己,至少他要做给其他村干部看,做给全村老百姓看。
    不错。母亲的恩人三番五次祸害他,他郁锋涛不会一辈子拿自己事业报恩,这次是他报恩的最后一次。
    无休止的一次又一次对徐开发报恩,已经叫他郁锋涛头皮发麻,母亲现在又要他对彭花枝报恩,郁锋涛感到脊梁骨一片冰凉。——闹荒人历来居功自傲,你对他越好,他觉得理所当然,到头来还嫌你对他不够好。
    当局者迷。郁锋涛不知道,他这次又雇了二十个人,彭花枝大儿子高伏钱心里起波澜,一天到晚叫嚷要母亲去跟郁锋涛说说,雇他打工。看看那些给郁锋涛打工的人家,现在一个个是村子最富裕的人了,他到外边打工,最后落得连工钱都没了,差点没路费回家。
    儿子出门境况,也叫彭花枝非常忧心,她也多次想过去找找郁锋涛,但是最终还是没去成,因为她觉得没脸去。在彭淑娟一家人陷进如此绝境时,娘家同是一个村,她彭花枝对此袖手旁观,没有伸出援助之手。
    如今郁锋涛不但爬出了绝境,而且是村里大红大紫的大富翁,彭花枝又有什么脸找上门去?要是彭淑娟在家还好,她可以厚着脸皮去哀求彭淑娟,不管怎么说,终归是小时同村姐妹吧。
    说明白了,彭花枝和闹荒没什么两样,她同样是老眼光看郁锋涛,死板认定郁锋涛大红大紫了就大狗不吃屎。看看郁锋涛吧,他平日爱雇谁打工就雇谁,只要他看不顺眼的人去找他,跪在他脚下磕破头也不顶用。这一点,不是她彭花枝瞎说,彪形大汉牛娃、侏儒高力国的事,全村人有目共睹。
    可能是看到郁锋涛回村了,日思梦想吧,第二天吃早餐时,高伏钱天真好笑对母亲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做梦郁锋涛雇他去做工,他还雕刻了一匹马。那匹马雕刻的和真马一模一样,他一放手,马跑掉了,他在后边一直追呀追,总追不上,像是有人拉住他的双脚一样……”
    梦虽然滑稽好笑,全家没一个人笑得出。
    知子莫如母。
    嘴上不说,彭花枝心头可明白的很,看到村里穷人在郁锋涛手下干活,现在一个个家庭全富裕的流油;看到村里青年人在郁锋涛手下干活,一个个春风得意,在村里比别人高出一个头。她大儿子这是羡慕又嫉妒,日夜盼着能在郁锋涛手下干活。
    突然间心被一块铝块压着,彭花枝脸上皱纹拧成一团麻布,像是刻上去。扭头一瞥老公柴头,他仍然一个劲埋头吃饭,彭花枝一肚子怨气,不由得火烧心头:“伏钱,做人要自己有本事,不要做梦老想去给人家做工。人家锋涛当初穷得家里一分钱没有,还欠下一屁股债,被全村人看不起,可是人家……”
    瞽着双眼,盯着母亲,高伏钱顶嘴:“人家锋涛有文化,谁叫你连书都不让我读。我要是有文化,也能跟锋涛一样。”
    “你没看到我们家穷的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吗,还怎么送你去读书?”彭花枝胸口堵着一团火。
    心头有气,高伏钱不满地针锋相对:“你刚刚还说人家锋涛家里一分钱没有,还欠下一屁股债。人家锋涛父母亲照样送他们兄妹三个读书。不让我去读书就是不让我去读书,找那么多借口。”“你们不帮我去找锋涛,我自己去。”
    “伏钱——”彭花枝气的肠子扭成一团,“你咋这么没出息,你眼睛瞎了是不是,没看到村里那么多人去找锋涛,哪一个不是七哀求八哀求,锋涛又答应过他们当中哪一个?”
    仍旧瞽着双眼,一脸愤怒,高伏钱把饭碗往桌上一掷:“你不是说锋涛还要叫你姨吗?你去找他,他能不答应你这个做姨的吗?”“书又不让我读,现在又不肯让我去找锋涛,我怎么有你们这样的阿爸、阿妈——”
    猛地,柴头愧疚地一字一板自责:“儿子,这不能怪你阿妈,是阿爸——我窝囊。”
    在闹荒,恐怕再找不到柴头这样老实巴交,天下第一厚道的人。从懂事到今日,想必柴头说过的假话不会超过三句。平时和人聊天,一旦被人顶上一句,反问一句,柴头立刻张口结舌成了哑巴。他从不跟人计较,只要他有,哪怕口袋仅剩下一分钱,人家向他借,他绝对不会拒绝,事后人家不还,他照样无所谓,第二次借东西时,他照样借给人家。这样一来,柴头这个外号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名字。
    虽然家庭并不富裕,但是他们家在村里算不得是最穷,他柴头一年到头埋头地里,连个下雪天,他照样没歇着上山砍一担柴回家。除大年初一,全村没人看到柴头在家歇着。彭花枝是个巧媳妇,精于打算过日子,一分钱能当两分钱使。
    也许儿子的谴责,把彭花枝骂醒了。
    一天下来,彭花枝郁郁寡欢,心头非常不舒畅。回过头想想,娘家同样是一个村,夫家同样是一个村,彭淑娟能做到砸锅卖铁,到处借钱,甚至老公生命奄奄一息无钱治病,也要死撑着让子女们继续上学读书,这般远大目光,太了不起了,彭花枝汗颜不已。
    根本不晓得彭花枝这个远房姨家所发生的这场地震,郁锋涛好像早把母亲心愿抛到银河系去。
    十天了,郁锋涛埋头自己的事,白天忙手上石雕,晚上仍是把自己幽禁在草寮里,孜孜不倦看书学习。
    直到过了十一天,郁锋涛下午四点多钟回家拿资料,在路上遇到刚从地里干活回家的高伏钱,肩上扛着锄头,耷拉着脑袋瓜,这才想起母亲的心愿。
    晚饭后,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即赶回独松山,郁锋涛亟亟往柴头家赶去。
    彭花枝在厨房里做晚饭,柴头到地去拿猪食尚未回家,高伏钱跟他弟弟高伏荣正在厅堂打牌。
    “秀珍,你阿妈在不在?”郁锋涛对厅堂一个正在踢毽子的八、九岁小女孩问道。
    “在。我阿妈在煮饭给我们吃呢。”小女孩嘴很甜,高秀珍连毽子也不捡,一阵风跑进厨房。
    高伏钱只是转头瞟一眼郁锋涛,仍然转过去打牌。
    还在听女儿讲话,彭花枝未来得及出来迎接郁锋涛,郁锋涛已经出现在她面前,抢在她前头,笑嘿嘿地打招呼:“花枝姨,还没吃晚饭呀。”
    “啊呀,是锋涛啊。”郁锋涛神仙一般飘然而至,突然出现在她厨房里,彭花枝受宠若惊,慌慌张张从饭桌底下搬出一条长凳:“坐,坐,坐,锋涛,你坐。”彭花枝又忙着给郁锋涛沏茶去。
    见彭花枝手忙脚乱,郁锋涛忙制止她:“花枝姨,不用沏茶了,你煮饭去。”可是彭花枝已经把茶端到他面前。接过茶,郁锋涛三分愧疚看着彭花枝:“我妈一直惦念你,叫我来看看你,可我忙的一直抽不空,实在对不住,花枝姨。”
    未曾想到,彭淑娟会如此有情有义,人在城里,居然惦念她这个娘家同村的乡下姐妹,一时激动的导致眼睛不听话,泪花闪动……
    过了一会,柴头回家了,父子三个人走进厨房。
    又寒喧了几句家常,话锋一转,郁锋涛目光诚恳端详着柴头夫妻,平平淡淡地说,自从家里摆脱了贫困,母亲一再告诫、嘱咐他,一旦日子好过了能帮着花枝姨家一点就一点。
    母亲的告诫、嘱咐,他郁锋涛不敢忘怀,但是看到村里比他们家穷几倍的人还有那么多,还在贫困中熬日子,他心里很急很不是滋味,毕竟他自己是从贫困潦倒绝境中一步一步爬出来,深知其中艰涩、苦楚、绝望又无奈,才把他们家的困难往后推。
    眼下村里最贫困五十多户家庭都有人进他的石雕厂做工,生活得到大改善,他郁锋涛喘上口气,腾出手拉花枝姨家一把。
    最后,眉头一皱,郁锋涛深谋远虑地说:“花枝姨,半个月来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要彻底解决你们家困难,不是一时的眼前困难,只有跟别人一样姨父和伏钱到我那儿做工,当然眼下伏钱只能先跟我学石雕,不知道你们一家人心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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