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燕安看着他:“那是我家,我该回去。”
    “……那就回去吧。”慕清商捋了捋他脸上的乱发,笑道:“倘若有事,一纸飞书,我定来寻你,别怕。”
    慕燕安清清楚楚地知道,虽然说破云传人方在江湖崭露头角,但是对于赫连家来说实在没多大用处,他们看中的是自己身后的慕清商,以及与慕清商有所联系的几大势力。
    让他回去,一为协助赫连麒,二是以破云剑盛名施威,三是把慕清商拉下水。
    慕燕安都能想明白,慕清商自然也清楚,然而他依然把选择权交到了慕燕安手里,仿佛这不是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只是普普通通一个承诺。
    他当即就收拾了行装,慕清商一路送他到了渡口,慕燕安的船顺着风水驶出好远,回头还能看到柳堤旁那道白色身影,越来越小,却一动不动,好像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他回来。
    他无声地说:师父,我很快就会回来。
    无论曾经如何,迷踪岭毕竟是慕燕安的家,那么……他就该,拿回自己的家。
    血洗旧仇,尸砌高楼,既然原来的赫连家他不喜欢,那就换一个吧。
    他满心打算得很好,却错估了天意弄人。
    这一去如愿以偿,再回首物是人非。
    六、
    慕清商这次被《千劫功》所伤,引发了体内长生蛊异动,战到最后若不是端清及时醒来,以他两心之力才堪堪压下蛊虫作祟和乱走真气,然而却反噬严重,闭关一月不见起色,现在既然慕燕安回了迷踪岭,他就干脆转向太上宫找师兄弟们。
    一路上真气几番暴动,他一回太上宫就被端涯拿住,在忏罪壁里待了整整两年,等《无极功》突破到了“任情”境界大圆满,才总算被放了出来,马不停蹄地去迷踪岭找慕燕安,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时隔两年的再见,是从一个巴掌开始的。
    慕燕安被慕清商一路拖进了密室,昨天练功时抓来的人还没被送走,生气全无地蜷在笼子里,手脚被割开的地方血液凝固,地上一片狼藉,闻之作呕,慕清商在踏入这里的时候,左手就紧握成拳。
    慕燕安被他扔在地上,不觉得痛,只有点可惜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脏了慕清商的眼。
    慕清商撕开他的衣服,看到心口处的血红花纹一路顺着皮肉蜿蜒向上,与血管经脉虬结,像快要冲出领口的毒蛇,那一刻他眼眶通红,抬手给了慕燕安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过后,屋子里静得没有人说话。
    慕燕安跟在慕清商身边这么多年,没被骂过一次,连说句重话也是没有的,慕清商对外人多么礼待疏离,对他就有多少温柔耐心,不管是哪里做得不对,也是说教多,责罚没有。
    唯独这一次,他亲手打了他。
    这一耳光不重,连让他红脸都没有,更不用说与当年被欺负的时候相比,可慕燕安就是觉得疼,跟挖心一样疼,他越疼,笑得越灿烂:“师父,两年不见,就要急着教训吗?”
    慕清商没说话,他抓紧慕燕安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面沉如水地往旁边的小门走过去。
    这里是赫连家的练功房,因为慕燕安两年前选择了修炼千劫功,所以他练功的地方就设立在刑牢上面,每当杀性上来亦或练武需要,就可随意下牢去挑几个人出来。
    慕清商抓着他的手走过那曲折如肠的暗道,腐朽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昏暗的烛光映出墙壁上斑驳的血迹和抓痕,好像底下关的不是人,而是些垂死挣扎的畜牲。
    推开眼前玄铁门,就能看到后面的牢房,慕清商抬手打算捏碎铜锁,被慕燕安挡住了。
    “别看了,师父。”慕燕安道,“你都猜到了,还看什么?一堆腌臜玩意儿,碍眼。”
    “……把这些人都放了,跟我回中都。”慕清商说着用力去扯那铜锁,被慕燕安一指点上,手臂便是一麻,玄铁门被失去控制的内力震响,里面隐隐传来了咒骂。
    “我说了,这些东西不值得脏了师父的眼,你别看。”慕燕安挡在玄铁门前,“你要进去,就得踩过我的尸体,不然我不会让你看那些人一眼。”
    “……慕燕安!”慕清商心中的悲恸愤怒阵阵上涌,翻搅成一口择人而噬的旋涡,眼前阵阵发黑,“你为什么要练《千劫功》?”
    “因为我不够强。”慕燕安认真地看着他,“谁要捏死我,都比捏死蝼蚁难不了多少。我不想死,就得让别人去死,然后踩着他们活下来。”
    “为师会保护你,谁敢动你?”
    “可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师父。”慕燕安委屈道,“师父,你和我不一样,你高洁出尘,天下敌友皆敬你三分,哪怕有朝一日你一无所有,也还是你。可我呢?我没了你,没有实力,就什么都不是。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而我不想在那之后过回以前任人欺凌的日子。”
    “你现在离开赫连家,废了千劫功,我定会保你一生平安无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慕清商凝视着慕燕安的眼睛,《千劫功》是邪门功夫,嗜血疯狂,伤人伤己,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赫连家是在利用你威慑葬魂宫,是让你给赫连麒做踏脚石!如今对你多好,他日十倍讨回!你这样一意孤行地练下去,不是与天下为敌,就是死于走火入魔。这样的下场,你想经历吗?”
    慕燕安眨了眨眼睛,心口的血红花纹在烛光下越发妖冶,仿佛鲜血在经脉间汨汨流动,他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慕清商气道:“就算你成了,可是踩着无辜人的尸骨苟活下来的性命,你能安稳吗?”
    “死的不是我,我怕什么?”慕燕安摸了摸自己的脸,“既然这么多人为我而死,我当然要活得更好才对得起他们啊。”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黯淡的烛光映在慕清商的面具上,更增了冰冷森然,慕燕安抬手把那碍眼的面具取了,这才道:“我变了吗?”
    师父,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有眼无珠,看不清楚身边的不是羔羊,而是狼。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顺着慕清商:“大概是变了吧,至于什么时候……应该,就是你看不见的时候变了。”
    慕清商双手紧攥,苍白的指节发出轻微响动,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是他无意中把左手小指给折了。
    疼痛让他从怒意中清醒,他看着慕燕安,像看着不认识的人,然后忽地反手拔剑。
    一剑破云的威势无人敢当,哪怕慕燕安今非昔比,也绝不敢挨他这一剑,下意识地侧身躲过,慕清商也本不是劈向他,而是灌注内力,连门带锁猛然劈开。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环形人造水池,池中浸着大铁笼子,十几个人被关在里面,只有头脸露出水面,肢体已有部分被泡得溃烂,那水是淡淡的红色,腥臭扑鼻。
    只一眼,慕清商握剑的手便颤了颤,他抬步向石头桥走去,被慕燕安一把抓住。
    “师父,桥上有机关,你这么走过去会被化尸水淋上一身,别动。”慕燕安叹气,“一年不见,我们去外面聊聊吧,这里实在不适合叙旧。”
    慕清商还剑入鞘,寒声道:“废了《千劫功》,放了这些人。”
    “不……”
    他的拒绝刚刚出口,胸口就挨了一掌。
    慕清商这一掌携着雷霆之怒,肋骨都差点被打断两根,胸中气血翻滚,顿时嘴边就见了红,慕燕安单手撑着冰冷地面,半天也没爬起来。
    “我再说一次,废了千劫功,放了这些人。”
    慕燕安看着居高临下的慕清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慕清商发怒,这个人平时脾气好得不像话,慕燕安不止一次猜测要怎样才能让他怒上形色,没想到是因为自己。
    这些年来,慕清商所有的温柔耐心都给了他,如今连愤怒也给了他,好啊,好得很,慕燕安满意极了。
    他咳出一口血,放软了口气:“师父,千劫功我已经第三重了,你现在要我废了它……不是要我的命吗?”
    慕清商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他道:“放人。”
    “好,我放人……你别生气了。”慕燕安终于站了起来,去牵他的手,仿佛摸着一块冰,“怎么这么凉?我们先上去吧……我,马上放人。”
    慕清商一言不发地跟他离开,站在练功房外看着慕燕安喝来仆从,把水牢里的人都放了出来,发现这些人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都被废了丹田,遭过酷刑,下半生也毁了。
    他看着慕燕安顺他意思好好安置了这些人,脸色稍霁,却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如今的慕燕安。
    不过两年而已,一个人为什么就会变化这么大?
    他从小带大的孩子,到底是何时……让他自己都有些不认得了。
    慕清商神色疲倦,看着他放人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再看了慕燕安一眼:“收拾东西,跟我走。”
    慕燕安退后一步:“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成了赫连家的三少爷,为什么要走?”
    慕清商将眉拧得死紧,忽然间脸色一变,目光顷刻冷了下来,抬手一掌就要打向慕燕安的丹田。
    丹田是武人要害所在,一时间慕燕安脸色大骇,下意识地拔了剑,只听慕清商冷哼一声,变掌为指在剑上一弹,铁刃竟然断成了两截!
    眼见慕清商这次动手带上前所未有的冷厉,慕燕安一咬牙,弃了断剑以修罗手罩了过来,一时间指与爪皆成幻影,当慕清商一指点在慕燕安掌心的时候,他只觉得一股精纯内力在手臂经脉间炸开,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慕清商没有趁机动手废他武功,而是闷哼了一声,脸上神情突然变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难得慌乱。
    有属下小声来问:“三少爷,那些人已经安……”
    “都杀了。”
    属下一怔,就见慕燕安转过身,笑中带杀:“十九个人,都杀了,尸身拿去喂狗,把血取了灌进水池里养蛇。”
    属下背脊一寒,连忙应了:“是。”
    七、
    慕清商此去了一年才再次来到迷踪岭。
    彼时慕燕安刚得了一封密信,见他来了便随手将书信焚化,慕清商皱了皱眉:“什么人?”
    那封信的主人乃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也是赫连主家现在最大的死对头,一年前慕清商跟赫连绝大打出手,又帮他去关外对付了数名异族高手,如此恩威并施才换来赫连绝不再纵容慕燕安修炼《千劫功》。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慕燕安早已在暗中跟赫连沉搭上了头,他需要对方的支持,那人需要他的能力,两者一拍即合,正好狼狈为奸。
    因此面对慕清商的问话,慕燕安笑了笑,拿话哄他:“有姑娘家写来心事,我虽无意,到底得顾全着人家面子。”
    闻言,慕清商面色稍霁,打量了他一眼:“你也到了合婚的年纪,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慕燕安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在他眼里,世上没有哪个女人配得上慕清商,也没有哪个女人入得了自己的眼,这世上的声色犬马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棋子,哪配得上“终身”二字?
    然而他没有反驳,笑着走到慕清商身边,问:“师父为何突然来了迷踪岭?”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后面半句话在他心里转了转,思及《千劫功》一事,到底隐患还在,慕清商便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师父要去哪儿?”慕燕安扯住他的手,“我知道师父对我如今作为看不过眼,但是赫连家眼下强敌环饲,徒儿孤立无援,《千劫功》虽强,到底未成圆满,是真的怕……”
    “那你就跟我走。”
    慕燕安攥紧了拳,满眼不甘。
    慕清商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抽回了手:“你会没事的。”
    慕燕安的眼光几乎要哭出来,慕清商终究不忍心,上马之前对他道:“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他走了,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慕燕安只留下了一张冷冰冰的银雕面具。
    他看着慕清商离开的道路,手指摩挲着面具,脸上的笑意还在,凝固成一幅皮笑肉不笑的画。
    ——你真的会回来吗,师父?
    第213章 番外四(下)·谢却春风辞故人
    一年后,赫连绝死了。
    他的死并不引人意外,毕竟这个男人年事已高,从前留下的沉疴暗伤也在这两年相继爆发,何况在这之前,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赫连麒不知为何被葬魂宫的人抓住,没等赫连家开出条件赎人,对方就送来了两个大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肉片,每一块儿的大小都几乎无差,发黑的血凝固在肉上,像血膏一样;手脚和脑袋被放在第二个盒子里,赫连绝亲手打开的时候,正好对上赫连麒残留惊恐的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丧子之痛让这个老者遭到了强烈打击,倒下之后就卧床不起,曾经盛极一时的赫连家只剩下赫连钊还勉强支撑。
    过了这么些年,他依然是个只懂得气急败坏的纨绔,或者说在赫连家这种连根都腐烂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好鸟?慕燕安假意惺惺地帮他抵挡外敌、整顿家务,实际上是把赫连家的生意往来、资产根基都烂熟于心,挑出些还堪用的人,组成自己的一番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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