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一声,血溅在走近的黑色皮靴上,视线开始模糊不清,耳畔轰鸣作响。
    季云天颤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角,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没能,及时发现......
    季鸿,你能原谅爹吗?
    曾经屹立不倒的神话,终于破灭。
    季鸿立在原地,脑后玄黑色的发带随风翻飞,火光中掠过鸦羽般的影。他忽然伸手,长剑毫不犹豫地斩断这一头长发,发丝翩翩跌落,坠在季云天身畔——那染满鲜血的指间。
    他开口,声音决然冷酷:“那句对不起,到了底下再说吧,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只是季鸿。”
    说完,黑色皮靴没有迟疑地越过他温热的尸体,踏进城门。
    清爽的短发,紧握的炙热火铳。
    他在火光中回头,漆黑眼眸里燃着熊熊烈火,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他的唇角有释然的浅笑,冲着身后将士高喊一句:“攻!”
    “喏!”
    无数双手举起,整齐的吼声响彻云霄。
    ……
    寂静的夜,被火光熏染成白昼。
    炮火声声,龙城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破败的碎瓦、无助的哭喊、惊恐的尖叫,血铺了一地,被火光照得雪亮。被风卷去城内各个角落的白桜花瓣,浸出妖娆的红,纷飞着散去。
    街上民众四下逃窜,却不及炮火摧毁一切的速度。
    军队一步步朝皇宫逼近,所过之处遍地尸首。
    沈炎高抬着下巴,目不斜视而过,在街口与另一对人马狭路相逢时,表情微变。
    硝烟弥漫中,他看见对面那人一袭玄黑劲装,脑后的发带翻飞,带出紫阳花的图案。此时他正手握长剑,眸光凛冽清寒,察觉到沈炎的目光,他举起剑,剑端寒光一闪而过。
    “众将士听令,死守长街,绝不放任何一个人过去!……上!”
    一声令下,身后将士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两兵相交,血气冲天。
    死亡的气味如此浓重,将皎洁月牙都蒙上一层血红。
    沈炎从马背上飞身而出,这是战争打响后,他第一次动手——
    “不过愚昧无知的蠢货,竟也敢跟我抢女人!今日我要割下你项上人头,解我心头之恨!”
    薄御跃身离马,迎面而上。
    月光将他的眼眸映照得流光溢彩,冰雕雪塑的容颜,有睥睨众生的傲气。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是流传千年的纯正血统,骨子里印着上古先祖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尊荣与气魄,那等浑然天成,是沈炎学不来的雍容。
    上次交手,薄御步步退让,未曾展露势力。这一次,为了莲国的江山社稷,为了这片土地的宁静,他都不允许自己再退让丝毫。
    他一招一式,如游龙般精妙绝伦,气势迫人,几番对决,沈炎竟有些招架不住。
    “操!”
    沈炎低骂一句,收了剑,拔出腰间火铳。
    他看向薄御,唇角轻动,吐出三个字,“永别了。”
    食指紧扣扳机,子弹精准无误地朝薄御心脏飞射而去……
    第90章
    清晨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 再次照耀大地。
    枣色烈马飞驰在羊肠小道上, 马端女子脸色铁青, 难掩焦灼。
    云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陌生的客栈里,想到昏倒前的那一幕,她心头一紧, 翻身便下了榻。
    客栈的大堂里, 有人在说着昨夜的战事——
    “太可怕了, 从没听见过那样的声音,比雷鸣还可怕!”
    “城门开着, 却再没见到有谁出来。”
    “轰响了一夜, 今早刚安静下来, □□静了, 像座死城。”
    已经太迟了吗?
    她来到城门口,尸横遍野,破败不堪。
    空荡荡的城门, 有雾似的白烟弥漫着, 看不清前方的景象, 却也能够从空气里凝重的血气里想象出那里的惨状。
    她拉紧缰绳,浑身的血液降至冰点:沈炎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定了定神,咬牙继续前行。
    悠长的街道,空无一人,她心下害怕,冲着四处大声喊道:“有人吗?”
    还有人…活着吗?
    有吗?
    越往深处走,心里的光越发微弱黯淡, 这座城在炮火的摧残下俨然沦为一座破败的死城,昔日的繁荣景象早已成为泡影,乌鸦盘旋在上空,掠过层层烟雾,分解着这场战争残留下的悲痛。
    这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茫然地奔走在无尽的死亡之中。
    “薄御!”她高喊。
    “薄御!”声音轻颤。
    “薄御!”唇失了血色,只剩苍白。
    “薄...御…”她低头,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泣不成声。
    ——“你我相遇虽晚,但我会比他做得更好,绝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你可以相信我!”
    “骗子!骗子!薄御你这个骗子!”
    天下起连绵细雨,她在雨中孑然而立,模糊的视线被热泪充满,再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对不起……”
    最后的画面,是他隐忍的目光,温热的指腹好似要将一生的情都用尽,那份炙热,烙印进肌肤里,眷恋着不肯离去。
    “薄御…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她啜泣着继续寻找他的足迹,横七竖八的尸体混在一起,早就面目全非。
    她是那样渴望快点找到他,却又是那样害怕找到他。
    “你要活着,我要你活着......”
    低喃的自语,徘徊在空寂的长街深处。
    终于,在七夕夜舞狮的街口——她在灯火阑珊处遇见他的街口——她看见,一条染血的紫阳花发带。
    一阵头晕目眩,让她直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雨水混着血,自她膝边流淌而过。
    她抖着手拾起那条发带,眼底通红一片。
    她也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相似的发带罢了!可她骗不了自己,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认错!
    错不了了,昨日是她亲手为他系的发带——那条他摩挲了三年的发带,边角起了毛,她说给他换个崭新的,他偏不肯,贫嘴说“夫人给我绣的,便是全天下最好的,我要日日系着”。
    “阿御……”
    她拼命地翻找他的尸首,却只翻到一堆残缺不全的烂肉,再也拼不出她心爱的小贱客了。
    她握紧发带,大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失去了......
    她要杀了沈炎!杀了那个禽.兽!
    将发带系在脑后,她握紧剑,翻身上马。
    眼泪虽然还止不住,眼底的脆弱却已慢慢被勇气替代。她要亲手替薄御报仇,替这片土地上冤死的亡魂们复仇。
    马蹄踏过血染的长街,直奔皇宫。
    风在她耳边喧嚣,火红裙摆撩过她纤细的脚踝,衬得她肤白盛雪。
    这样柔弱的身躯,却承载着满腔愤怒,如烈焰般烧过充满悲伤的大地。
    她越过宫门,踏过染血的象牙白石阶,在大殿之上,与那人狭路相逢——
    他的身上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黑色军装,皮靴被血染得锃亮,利索的短发下,是他锐利的眼眸。瞧见她时微微诧异,却又似乎并不意外。
    他举起手里的火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同她打招呼:“云樱樱,早上好。”
    她立在风中,裙摆似摇曳的烈火,一寸寸燃进他眼里。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沉重又颤抖。
    沈炎勾起唇角,笑声流露着说不尽的失望:“你问我为什么?我以为你会是最了解我的人,没想到,你竟是最不了解我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为什么?!”
    她握紧剑柄,几乎要抑制不住那一份理智。
    “云樱,别忘了,我们从何处来。别忘了!你是21世纪的现代人!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自甘堕落、愚昧无知!三年前初来乍到的你,看到现在的自己,只怕会失望透顶吧。说好了不要随波逐流,你却爱上了这个时代的男人,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你为了所谓的爱情,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恶心模样,过几年你人老珠黄,他另有所爱,你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懊恼不已的蠢样!”
    “我说过,我的选择我自己负责。”
    他笑起来,满眼不屑:“负责?你根本负不起这个责,青春、时间、心血,都是挽回不了的东西。云樱,你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对这个时代、这里的人产生感情。现在清醒为时不晚。”
    “我很清醒,我并没有忘记我是云樱,我也不是因为鬼迷心窍才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了感情。我爱薄御,是因为他值得爱,与时代无关,与身份无关,更与你…无关。”
    沈炎眸光沉了沉,有阴影掠过淡笑的面容:“不过是群不可理喻的古人,你说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死在我的炮火之下!我可以创造二十一世纪!我们原本的世界!你难道…不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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