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脸上仍有泪痕。
    李旦轻扫他一眼,没问他上门来的原因,“丧事办得如何了?”
    书室角落的毡毯上零零散散堆着一些幼儿的玩具。
    李显的目光在一把黑漆小弓上停留几息,愣了半天,阿弟冷情冷性的,竟然允许儿子在他的书室玩耍,没想到古板严厉的阿弟会是一个慈父。
    他不由想起病逝的小儿子,悲从中来,擦擦眼睛,“小郎年纪小……丧事不必办得太隆重,我、我交待长史去料理。”
    李旦点点头,悬腕提笔,飞快写着什么。
    李显走近几步,吸吸鼻子,“阿弟,需要我做什么?”
    李旦写字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抬起头。
    看到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李显脸上微红,苦笑道:“我、我知道你在准备对付张易之和张昌宗,我仔细想了想,他们暗中接近韦家人,想离间我们,不如我们干脆将计就计,我可以假装和二张合作,然后咱们兄弟俩里应外合,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旦放下紫毫笔,听李显一口气说完,抬起眼帘,不说话。
    等了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李显神色惴惴,“我的计划是不是太蠢了?”
    李旦摇摇头,站起身,拍拍李显的肩膀,“七兄,你在想什么?”
    梅花小几上的凫鸭香炉喷出一股股青烟,水晶帘后烟雾缭绕。
    李显颓然坐倒,垂头丧气道:“我、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朝堂上的事他应付不来,英王府内院也一团乌烟瘴气,韦沉香死了,小郎死了,下毒的长女李裹儿也死了,阿弟承担所有压力,他却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他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李旦皱眉,转过身,望着帘后的凫鸭香炉,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声音平稳从容:“七兄,小郎君的事不怪你,你不必自责。”
    他转过身来,回到书案边坐下,“你先回英王府,等到时机成熟,我有事交给你去办。”
    李显听了这话,猛然抬头,“阿弟,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的眼里除了悲痛之外,全是满满的信赖。
    李旦垂下眼眸,继续提笔书写。
    李显能主动请缨最好,找点事给他做,免得他还为李裹儿和小郎的事伤心。
    ※
    玄武门。
    禁军镇守的重地,看守极为森严,身着甲胄的卫士们一言不发,屹立在城墙关卡处。几重宫门静静矗立在明媚的艳阳下,这里没有花红柳绿,没有朦胧烟雨,春风拂过,立马浸染秋冬的肃杀,寂静而冷肃,只有旗帜被风吹得舒卷的猎猎声响和鸟雀的叽喳声。
    用铁栏封的死死的窗户突然被人拍响,门外传来沉缓的脚步声。
    躺在匡床上的男人霍然睁开双眼,浅褐色眸子,五官深刻。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待在女皇身边最安全,后面会写到
    第236章
    执失云渐翻身坐起。
    拍窗的人飞快道, “执失都督, 记住,你只有半个时辰, 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执失云渐眼瞳微微收缩。
    与此同时,几名甲士打开铜锁,光线争先恐后涌入房内, 四个亲卫簇拥着一名方脸大汉走进牢房。
    汉子浓眉大眼,面白有须,相貌堂堂,年纪四十岁左右, 进房以后一撩袍子, 坐在卫士们搬到他身后的一张胡床上, 拍拍手,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捧着托盘的甲士鱼贯而入,长几很快摆满各种吃食,带馅蒸饼,炙羊肉, 鹿肉、熊掌,油汪汪的煎饼,酥脆的胡麻饼,大碗酱菜拌面片,分量十足,香气扑鼻,都是能扛饿的食物。
    执失云渐一言不发, 抓起蒸饼,拈一双筷子,自顾自吃起来。他的双手双脚都套有锁链,动作不大灵便,只能够到眼前几盘菜肴。
    汉子很有耐心,时不时帮他调换一下菜盘的位子,方便他吃到想吃的菜,等他吃饱喝足后,命人撤走食案,“大郎,你想清楚了没有?”
    执失云渐眼帘半抬,光线照亮他的脸,鼻梁上横亘着一道新鲜的伤痕,“你呢,你想好了?”
    汉子朗声大笑,“我早想好啦!圣上亲自提拔我,我不会背叛她。”他抬腿猛踢执失云渐一脚,“蠢汉!这几年圣上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替太子卖命?你差点和太子妃订亲……那封赐婚的敕旨没有完全销毁,中书省保留了原档,太子只是利用你而已,等他即位,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低头看一眼袍角上的脚印,执失云渐拧眉,还未愈合的伤疤隐隐作痛,提醒他这几天的严刑拷打并非噩梦,他慢条斯理,一字字道,“魏三,你我都是唐臣,家族几代深受李氏恩德,武周气数已尽,我们应当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辅佐太子,光复李氏大唐。”
    魏三沉默一瞬。
    片刻后,他咧嘴大笑,“大郎,难怪先帝当年挑中你。”
    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捧着肚子大笑不止,笑得两眼泪汪汪。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
    魏三的的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他欠身坐直,正色道:“大郎,你我相识一场,圣上很赏识你……听我的劝,归顺圣上,你依旧还是风光无限的大都督。”
    屋外鸦雀无声。
    静默中,执失云渐的耳朵突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扭过脸,移开视线,凝望门外嵌在高墙之间的一角碧朗晴空,轻声道:“你错了,魏三,大都督……从来都不是风光无限的,我要的也不是风光。”
    他话音刚落,院内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啸,一枝锐利的箭矢擦破空气,宛若飞虹流星,窜进牢房,精准地钉在魏三的背上,箭尾微微轻颤。
    甲士们大惊失色,几人立刻抽出长刀,团团围住魏三,另外的人怒吼着扑向门外。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魏三瞪大眼睛,连一声呻吟都来不及发出,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箭头淬了毒液,见血封喉不是传说。
    统领身亡,甲士们惊慌失措。
    像炸开锅似的,寂静的高墙内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四面八方都有埋伏的人手,更多的人从北边宫门源源不断冲进夹道里,没有人嘶吼,他们手起刀落,利落解决掉遇到的每一个反抗者。
    这是一场安静的屠杀。
    甲士们无处可逃,被逼退到牢房里,一人吐了口唾沫,举起长刀,砍向双手和双脚被捆缚在床栏上的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低叹一声。
    举刀的人顿住了,踉跄几下,头朝下栽倒在地,背上鲜血四溢。
    秦岩拔出因为力道太凶猛而嵌进甲士骨头里的横刀,哚哚几声,用带血的横刀砍断执失云渐手脚上的锁链,嘿然道:“刚才我救你一命,以后别赖账啊!”
    执失云渐没理他,径直走到门外,目光逡巡一圈,局面几乎一面倒,魏三的人毫无反击之力。他问跟出来的秦岩:“还有多少人?”
    秦岩接连砍翻两个甲士,忙里偷闲答道:“就这些人,外面的人都降了,只剩下魏三。”
    执失云渐回头,魏三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面容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走到他身旁,冷声道:“都督,这里没你的事了,请你回避。”
    这个嗓音执失云渐并不陌生,刚才就是这个青年在窗外提醒他李旦准备杀死魏三。
    执失云渐眉头紧皱,“你说还有半个时辰。”
    青年凤眼上挑,“魏大将军冥顽不灵,哪怕给都督十二个时辰,结果也是一样的。事不宜迟,夜长梦多。长街另一头就是二张的人,必须尽快拿下北衙。”
    不知何时,兵器相击的声音停了下来,秦岩开始领着部下清点人数,收敛尸身。
    青年说得没错,魏三忠于女皇,不会改变心意,这就是宫廷政变的荒诞可笑之处,拒敌于千里之外的猛将,死得如此不值……执失云渐双手握拳,问青年:“殿下预备怎么处置魏三?”
    青年笑了笑,“都督放心,魏大将军曾立下汗马功劳,殿下交待过要厚葬他。”
    空气里充溢着浓重的血腥味,执失云渐抬脚走开。
    青年淡淡扫他一眼,回到房内,抽出魏三背上的箭矢。
    很多年前,他曾想挥动手中淬过毒汁的长刀,杀尽所有暗害娘子的恶人,最后他忍住了,因为那些人身份贵重,不能说杀就杀,他不能给娘子添麻烦。
    现在他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开杀戒。
    他看得懂执失云渐刚才那个淡漠的眼神,对方瞧不起他用毒箭杀死一个大将军。
    只要能达到目的,何必在乎过程!魏三在北衙极有威望,不能一击毙命的话,那些投降的将领随时可能反水,逼宫之事牵涉甚大,不能有一点差池……蔡净尘嘴角勾起,把刚刚夺走魏三性命的箭矢塞回箭囊之中,动作粗鲁,丝毫不怕自己也被箭头伤到。
    秦岩把他收起毒箭时那一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尽收眼底,吓得后退好几步,“你该去上阳宫了,明天太子妃进宫。小子记牢了,除非殿下本人叩门,谁都不能信。”
    蔡净尘低头,用袖角一点一点抹去长刀上的血迹。
    他准备好了。
    ※
    梦里感觉到身边的胖团子在不停闹腾,裴英娘眉头轻蹙,卷起锦被,往榻床里面挪,脸朝里钻进被子底下,继续睡。
    完全不想管教儿子。
    李旦失笑,揪起醒来之后活力无限的阿鸿,“别吵你阿娘。”
    阿鸿咯咯笑,双手胡乱拍打李旦的脸,还想往裴英娘身上扑,奈何衣领被李旦抓得紧紧的,扑腾半天,始终够不到赖床的母亲。
    他倒也不生气,小胖腿使劲朝后蹬。
    李旦陪他玩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罗帐外笼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冯德禀报说侍御史、郭文泰和崔奇南都准备好了,张宰相、李将军、洛阳尹等人送来密信。
    李旦收起笑容,俯身亲吻裴英娘的眉心,柔声道:“十七,该起身了。”
    裴英娘缓缓睁开眼睛,剪水秋瞳,目光迷蒙,茫然问:“唔?”
    马上就要带兵围攻紫微宫,这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果事败,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惨遭灭门……
    作为发动宫变的主使,李旦此时应该如坐针毡,应该忐忑不安,可他却笑了,眉眼舒展,笑得没有一丝负担。
    他暗暗道,十七刚醒来的样子真可爱,可爱到依然能让他忘却所有烦恼。
    一刻钟后,裴英娘起床梳洗,云鬓累累,略施珠翠,簪一朵石榴红牡丹花,青衫红裙,肩绕锦帛,眉心贴翠钿。
    乳娘把吃饱的阿鸿送到甘露台,小家伙套了一身石青春衫,牵着乳娘的衣袖,走路摇摇摆摆,撒娇想让乳娘抱他走,负手站在廊前的李旦扫他一眼,他伶俐得很,立马不吭声了。
    裴英娘搭着半夏的手走出内室,牵起阿鸿的小胖爪子。
    卷棚车慢慢驰出上阳宫,今天是个大晴天,天澄水澈,湖面波光粼粼,春风扑面,花香四溢。
    进城以后气氛霎时一变,金吾卫明显比平时多了几倍,晨光熹微,正是各个里坊开坊门的时候,平时熙熙攘攘的长街却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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