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满座皆惊,陛下竟然也来了!
    当然这些都不关汤逸什么事了,他跟着祝府下人,步行到祝常奉的门外,抬起的手顿了一顿,才敲响门。
    祝德泽吊着最后一口气,听着下人的呼唤,总算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汤逸的脸之后,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手指向着汤逸的方向无奈地动了动,汤逸连忙上前用双手握住他的手。
    “你终于来了……”
    汤逸点点头。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听说之后才来见祝德泽的,今早他来上朝之前,祝府的一个家仆找到他,说常奉大人临死前就想见他一面。
    他那时答应了,他并不太相信对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说法,毕竟昨天帮着华怀允批改奏章的时候,他还问过华怀允祝德泽现在过得怎么样,得知他现在依然每天去上早朝,还不时挑衅一下卜凶之后,他忍俊不禁,心道果然就只有这个人没有变。
    那天早上他甚至还很轻松地去准备礼物了,然而当他真正见到祝德泽的摸样之后,他才明白,那家仆说的话都是真的。
    祝德泽,恐怕真的活不过今天了。
    汤逸觉得喉咙有些痛,嘴唇也有种几乎要干裂开的感觉。
    “是啊,我来了,你怎么……怎么就突然这样了?”那些干尽坏事的人还活的好好的,怎么就他这等有骨气的人就不行了?
    祝常奉咧着嘴笑了一笑,气若游丝地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了,不说了,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那蠢儿子担不起,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拜托给你,这世上,除了你,没有谁能够胜任了。”
    “为什么会选择我?我记得你当年挺讨厌我的,直将把我骂得体无完肤。”
    汤逸有些苦涩地回想起当年,他刚成名时,简直如日中天,人人都称他一声神童,就连先皇都是敬他三分的,鲍鸿轩更是三番五次来他家大门口,只为求见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明眼的谁都不敢来惹他,偏偏就是祝常奉骂他。
    先皇询问他政事的时候,祝常奉骂他祸乱朝纲,黄口小儿岂可言政。更是有一次他与友人去了一趟青楼被祝常奉给逮到了,然而第二天就骂得他被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逛青楼的事情,那时候他不过刚成年,再怎么老成也还不过是个少年,经此一事,他彻底和祝常奉怼上了。
    两人由一个骂一个不闻不问变成了互相对骂,当然文人的骂架和泼妇骂街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对骂十分文雅,现在想来也十分有趣。
    祝常奉骂他伤风败俗,他回骂祝常奉顽固不化。
    为了对付祝常奉,那几年汤逸练就了一身本事,如何优雅地骂人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整人,行事作风吃了几次亏之后,就变得越发老道圆滑,叫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骂到汤逸入朝为官,然后两人在朝堂上继续骂下去的时候,先皇驾崩了,鲍鸿轩开始有要出头的苗头,汤逸见事不妙,脚底一抹油就溜了。
    当然他对外的名声做得很好,所有人都真的以为他是要出去云游了,只有祝常奉看出来了,他是想跑,他知道自己对付不了鲍鸿轩,所以就想跑了。
    祝德泽骂他是个没骨气的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回汤逸没有骂回去,他低着头收拾好行李就离开了。
    那时候他心想,谁想当个老顽固?指不定过几天你就惨死在鲍鸿轩手下了,他才不会这么蠢。
    然而祝德泽一直挨到了鲍鸿轩死了,他也一点事都没有,他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几次三番拼死救了皇帝华怀允的命。
    看到这样的祝德泽,汤逸为了争口气,随后他想办法在暗中收了华怀允做徒弟,他心想只有他这样的方法才是正确的,他既没有伤害了自己,也救了陛下一命,甚至还给大夏带来了一线希望,他培养出了一个这样的帝王。
    祝德泽做了什么,他不过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因为太臭了,所以鲍鸿轩就一直留着他,让他来显示自己的大度而已。
    他祝德泽能够活着,全凭侥幸。
    直到后来,他辅佐皇帝想了个可以除掉鲍鸿轩的计策,然而他竟然失败了,那之后他肯定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希望了,卜凶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所以才彻底断了和华怀允的联系。
    他不想再让自己做无谓的付出了,他怕自己会舍不得自己的徒弟,所以他隐居了深山,准备此生再也不问世事。
    然而他还是错了,华怀允不仅没有失败,最后还联合了卜凶,一起杀掉了鲍鸿轩,甚至坐稳了地位,最后甚至要来请他入朝。
    他现在来看祝常奉,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彻底。
    到了最后,其实真正的失败者是他,是他这个所谓闻名天下的儒学天才汤逸。
    祝德泽发出了微弱的笑声:“为什么不选你?”
    “你说我是没骨气的白眼狼。”
    “是啊,不过今天白眼狼回头了,老朽知道你一直在关心朝政,有些事你就不要再瞒了。”
    “瞎说,你拿什么知道。”
    祝德泽胸膛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他的声音比刚才有气无力的样子大了不少。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来没有关注过你?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吴常侍每年去见你几次?”
    汤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随即他冷静下来,“就算你知道这些又怎么样,这只能证明我与吴常侍有些交情,做了朋友而已。”
    “你在教陛下的对不对?”祝德泽灰暗的眼中露出了堪称狡黠的眼神。
    汤逸没有说话,半响之后盯着他,任命般地点了点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祝德泽反问自己。
    他回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还要怎么知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陛下明明被那种庸人教导,却能表现得如此聪慧,甚至懂得了隐忍不发,我才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回答的思路竟与你有八分相似,你说我能不怀疑你么。”
    汤逸握紧他的手静默了许久,随后扯出一个哭一般的笑:“我早就知道了,最了解我的人,不是我的宗族亲人,而是你,以前你就能轻易看穿我,现在怎么还依然是这样,你这就是死也要缠着我吗?”
    祝德泽话说到后面,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嗓音也开始发声困难,他紧紧掐住汤逸的手,长大嘴巴似乎要说什么。
    汤逸眨了眨眼,抑制住眼眶里的东西,俯身看着祝德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我好好守住这大夏江山,好好照顾陛下,对不对?”
    祝德泽颤抖着手,奋力点了点头,突然他伸出另一只手,扣住汤逸的肩膀,嗓音中带着垂死的挣扎,眼底满是不甘心,但似乎又释然了什么。
    “莫要让……陛下……被……卜瑞之给欺负了去。”
    祝德泽说完瞪着眼睛看着上方,突然就没了动静,抓着汤逸肩膀的手也放开了,而另一只紧握住汤逸的手,死也没有放开。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挂念着陛下与这大夏江山。
    汤逸愣愣地看着祝德泽。
    生平第一次,汤逸觉得自己羞愧为人。
    正在会客厅的祝老夫人自从知道华怀允就是当今陛下之后,便一直心疼地拉着华怀允的手说话。
    “你就是老爷口中常念叨的陛下啊,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爹娘,我们老爷可心疼你了,我家的儿子都经常吃醋,总是质问老爷,到底你是亲儿子,还是他是亲儿子。”说完似乎回忆起自己儿子当年可爱的摸样,不由地呵呵笑出声。
    华怀允看着祝老夫人,眼中孺慕之情显而易见,他蹲在老夫人身边,笑着道:“我也一直很感谢祝常奉,他虽然很严厉,说话声音也很大,不过却几次三番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救我的命,我虽父母早丧,但是常奉却让我感受到严父慈母之爱,他对我的恩情,丝毫不亚于我亲生父母。”
    “好好好,”祝老夫人满意地摸着华怀允的头顶,语气欣慰地道:“是个感恩的,不过老爷说了,他不需要你感恩,只要你能够让大夏重回盛世,他便是再死十次也心甘情愿了。小陛下啊,你一定要记得他的话。”
    “好。”华怀允点头答应了,他在自己内心作下了一个承诺。此生一定不能辜负了祝常奉的心愿,他一定要让大夏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盛世。
    老夫人摸着他的头,语气顿了一顿,声音几乎为不可闻地说了句话:“千万不要像……一样?”
    “您说什么?”华怀允不解地问了一声,老夫人嘴巴张张合合,终究是没说出什么话来,正当他要再问的时候,外面传来仆人的高声话语。
    “不好了夫人,老爷去了!”
    祝老夫人听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怀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昏倒在地。
    卜凶心中一慌,立马上前扶起他,轻轻摇晃了一会儿,华怀允才虚弱地挣开眼睛。
    他眼中满是痛楚,哀求般地看着卜凶:“朕刚刚听到的是幻觉对不对?祝常奉没事的,对不对?”
    卜凶看到他如此伤痛的摸样,心中疼惜不已,然而还是告诉了华怀允真相。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就不想亲眼看看?”
    华怀允握紧的拳头兀地松开:“扶朕起来,朕要去见他。”
    卜凶几乎半抱着将他扶了起来,旁边看着的人也全然没有谁觉得不对劲,毕竟这样的关头,已经没有谁在他他们的言行是否合乎礼仪了。
    等华怀允和卜凶还有老夫人缓慢而艰难地走到祝常奉屋子里时,汤逸正趴在祝德泽床边痛哭流涕。
    确认祝德泽真的死了之后,华怀允转身就将脸埋在了卜凶的胸口,双手紧紧抓着卜凶腰侧的衣裳,卜凶身形一转,就将众人的视线挡住,用手在他背后轻轻安抚地拍着。
    后来整个祝府的人都在忙办祝德泽的丧事,没有人有时间照顾他们三个尊贵的来客了,祝老夫人虽然双目看不太清楚,但是却依然大方有礼地说道:“三位贵客,不能招待你们了,实在是对不起,今日家中实在混乱,还望诸位在我家老爷头七的时候,赏个脸,来看看。”
    卜凶点头道:“一定一定,老夫人你也要保重身体,您先不用管我们了,他们两个就先交给我处理了,您也该好好休息吧,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老夫人感激地对他点点头,然后由下人扶着离开了。她当然不能休息,现在她的丈夫不在了,只有她是这个家能够主事的人,她要处理好这一切才能休息,半点笑话也不能让别人看去了。
    卜凶拉着略显失魂落魄的华怀允走到汤逸身边,伸手一捞,就将哭得撕心裂肺汤逸夹在腋下,拉着华怀允就走出了祝府。
    他将汤逸扔到了马车上,吩咐人送他回家,又让他的手下重新派了一辆马车来接他。
    很快新的马车就来了,卜凶扶着华怀允一起上马车,他扶着华怀允坐好,自己正要准备坐下,就被华怀允当成了他要下马车离开,华怀允一把抱住卜凶的腰。
    “不要走。”
    卜凶坐在他身边,回抱住他,将他整个人都护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右手捧着他的后脑勺。
    “我没有要走,我只是要坐下而已,今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陛下。”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疼惜。
    哪想到华怀允听了后便抬起头,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就只有今天吗?”
    “……陛下,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没有谁能够永远留在另一个人身边的。”这样的华怀允总让卜凶有一种他还没有长大的感觉。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那么他可以哄他,一直宠他,一生保他衣食无忧,让他快快乐乐,可他偏偏是肩负着整个大夏命运的帝王,他决不能活在孩童般无害的世界当中,如果不成长起来,他就毁了。
    然而他的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华怀允小心翼翼的将双手贴在卜凶脸颊的两侧,眼中竟然带上了绝望的神情,整个人就像处在崩溃的边缘。
    “就像祝常奉和祝老夫人那样吗?”
    “你总是把我当个孩子对不对?”
    “你觉得我不够成熟,需要长大对不对?”
    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卜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华怀允无力地放下自己的双手,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我才一出生,父皇死了,三岁的时候,母后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也离开了。”
    卜凶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怎么会,你还有吴常侍,吴常侍也很爱你呀,他将你抚养到这么大,我,我心里也有你的。”
    “那你爱我吗?”华怀允目光灼灼地看着卜凶,等不到他想要的回答,片刻后眼中的光芒暗淡了。
    卜凶手足无措,他第一次产生了迷茫的感觉,他拉着华怀允的手:“我不知道,我自生来就只知道亲情,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情,我……我不想骗你,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我敢肯定,吴常侍肯定是爱你的,不然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归宿,怎么会带着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看到卜凶着急了的样子还有他不像作假的解释,华怀允的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伸手环住卜凶的脖子,侧耳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一声声镇定而有力的心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关系,不管你懂不懂爱,只要你是我的就行,别的我可以都不在意。”
    “嗯。”卜凶松了口气,抱住华怀允。
    “有一个秘密,我告诉你吧,吴常侍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母后。”
    别的他也不再多说,不过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卜凶脑海中产生无数个猜测了。
    卜凶陪着华怀允进了宫中,后来已经听到消息的吴常侍蹒跚跑来迎接华怀允。
    “陛下,陛下,你还好吗?”
    华怀允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卜凶不放手,脸像个鸵鸟一样埋在卜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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