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仰着头,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忽然,他似乎发现了目标,赶紧举起弹弓,拉长了皮筋瞄准。嗖的一声,一粒石子飞出,旋即便有一只蝉啪嗒落地,却只剩身体,头部都被射飞了。
    “雉奴,”身后蓦然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这么大热天不在屋里头躲着,跑这儿玩弹弓来了,当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状。”
    李治回头一笑:“舅父来了?”
    长孙无忌看着地上那只被射得身首异处的蝉,眉头微皱:“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弹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这些该死的东西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烦死了,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长孙无忌看着他:“人人都说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杀心还蛮重的嘛。”
    “杀几只蝉而已,怎么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的弹弓,是专门用来射黄雀的吗?”长孙无忌意味深长道,“这么早把蝉射下来,你就不怕惊走了螳螂、吓飞了黄雀?”
    “呵呵,舅父还记着呢?”李治笑道,“可我这安仁殿里既没螳螂也没黄雀,我只好拿蝉来练练手喽,等哪天黄雀真出现了,我才能一射一个准。您说对吧?”
    二人说着话,回到了偏殿书房。李治接过宫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总揽门下、尚书二省大政,可谓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政务就像家务,只要你想做,永远都做不完。”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所以啊,上你这儿来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闲了。”
    “舅父来找我,恐怕不只是偷闲那么简单吧?”
    “算你小子聪明!”长孙无忌一笑,“我是想问你,最近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当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说,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其实已经开场了。”
    “哦?”长孙无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杜荷遇刺案,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其实就是螳螂做了一个局,想把蝉给装进去。为了把这个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黄雀帮了忙。只不过父皇圣明,生生把这个局给破了,结果蝉平安无事,螳螂反倒差点玩火自焚。依我看,现在这只蝉肯定憋着劲想反扑。您说,这好戏算不算是开场了?”
    长孙无忌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雉奴啊,你连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却对朝中大势如此洞若观火,跟舅父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舅父谬赞了,洞若观火谈不上,只能说略知一二罢了。”李治话虽谦虚,脸上却露出不无得意的笑容,“我在这安仁殿里,除了读书之外,闲来无事便喜欢瞎琢磨。您也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经不起仔细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馅露,啥都看清楚了。当然,话说回来,要看透这些事情,光靠在屋里瞎琢磨也不够,得时不时出去转转。”
    “你都上哪儿转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师傅外,不是还有另一位吗?”
    长孙无忌恍然:“你是说,李世勣?”
    李治笑着点点头。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旧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师傅”。
    早在贞观七年,年仅六岁的李治就被授予并州大都督一职。这么小的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实际到任,只能“遥领”,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职权。在并州任职期间,每次回朝述职,李世勣总要依例向李治汇报并州军务,虽然早些年李治听不懂,但一来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关系和感情。随着李治慢慢长大,开始学会咨询和思考,李世勣便无形中成了他的“师傅”,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贞观十五年,李世勣调回朝中担任兵部尚书,李治依旧跟他时有走动,两人虽算不上过从甚密,但关系不疏。
    “李大将军政务之余,也会来安仁殿坐坐,我闷得慌的时候,就去南衙找他说说话。”李治道,“所以,该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会知道,而且还会比一般人早一些。”
    长孙无忌拈着下颌短须,若有所思道:“听你的意思,就算不该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会透露给你喽?”
    “那不能。”李治赶紧摇头,“我这位师傅是多谨慎的一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这话蒙蒙别人就算了,还骗得了我?”长孙无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谨慎我当然知道,不过,再怎么谨慎,话里话外总是能漏点口风的,对不对?”
    李治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舅父。对,他确实漏了一些口风给我,可是都很隐晦,不仔细琢磨啥也听不出来。”
    “那经过你琢磨之后,接下来的局势又会如何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螳螂没把蝉咬死,这蝉肯定得反扑。”
    “那依你看,它会如何反扑?”
    “这就不好说了。”李治思忖着,“或许,它会孤注一掷也不一定。”
    “孤注一掷?”长孙无忌微微一惊,“何以见得?”
    “您想啊,本来只是螳螂和蝉的争斗,蝉只要把螳螂弄死就赢了,可现在黄雀也进来了,而且暂时还是跟螳螂一头的,那蝉得怎么想?它要是一个一个对付,那得多麻烦?所以说喽,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依我看,东宫不会就这么铤而走险。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仍是储君,只要什么都不做,老实待着,到头来他就是最后的赢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险呢?”
    “舅父说的也没错,可这是您的想法。因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么大错,父皇便不会轻易废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这么想。他现在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比谁都患得患失,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草木皆兵。就比方说这次吧,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出现了对大哥不利的证据,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给软禁了。您说说,他会不会担心,万一再出个什么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废了呢?”
    长孙无忌听罢,不禁暗暗惊讶于李治心思的细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表面仁弱、与世无争的外甥,其实比他的那几个兄长更工于权谋。从夺嫡的角度讲,这当然是好事,但若是将来夺嫡成功、顺利即位,这么聪明的皇帝却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职是之故,长孙无忌就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翘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聪明,这是你的优点,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势是什么吗?”
    “请舅父明示。”
    “你太年轻,没有半点从政的资历和经验,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这场争斗中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渔翁’也不会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吴王。前几天圣上还跟我提过,说吴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潜质,只可惜是个庶子。你猜我对圣上怎么说?”
    李治见长孙无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心中不免惴惴,轻声道:“舅父怎么说?”
    “我说,问题其实不在于吴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来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圣上很诧异,问为什么。我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虚怀纳谏,对内宽仁治国,对外开疆拓土,缔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来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够保住陛下基业、延续贞观政风的天子,而不是所谓的雄主。因为既是雄主,便不会满足于守成,而会着意于开拓。正如前朝的隋炀帝杨广一般,一心缔造属于自己的帝王功业,结果却走上了一条野心膨胀、穷兵黩武的不归路。所以,我最后便对圣上说,相比于雄主,未来的大唐其实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谦恭谨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圣上当然是赞同我的话了。”
    李治听明白了。
    长孙无忌说了这么一大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李治再聪明都没用,因为他年纪太小了,父皇根本不会考虑他;但父皇现在却很重视长孙无忌的意见,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听长孙无忌的话,才有机会在这场夺嫡大战中笑到最后。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读你的书,除了我以外,尽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触,尤其是你那位李师傅。”
    “舅父是担心,父皇知道了会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圣上现在最信任的当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让圣上知道你跟他来往过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是,雉奴谨记。”
    看着李治温顺恭谨的样子,长孙无忌心中颇为满意。
    他现在必须牢牢控制住这个年轻人,才能紧紧抓住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贵。
    萧君默和楚离桑找到袁公望的当天,袁公望便决定追随萧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几天时间安顿生意上的事情,于是萧、楚二人便暂时在丝绸庄的后院住了下来。
    一连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饭盛情款待,本人却再也没有露面,只让掌柜作陪。萧君默心中狐疑,问了几次,掌柜都说东家在忙着处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终于再次露面,告诉萧君默事情都处理完了,翌日便可随他一同启程。
    萧君默闻言,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当晚袁公望亲自作陪,请二人吃饭,并连连向萧君默敬酒。萧君默不便推辞,便多喝了几杯,连楚离桑也被劝着喝了不少。酒过三巡,萧君默忽然感觉脑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不胜酒力时,坐在他身旁的楚离桑扶着脑袋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在了食案上。
    被下药了!
    萧君默大为惊愕,努力想让自己恢复清醒,但眼前的一切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看见袁公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萧君默十分困惑:凭自己的经验判断,袁公望应该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可他为何要对自己和楚离桑下黑手?
    紧接着,萧君默眼前一黑,颓然栽倒在了食案上,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被一桶冷水泼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袁公望和五六个手下正站在面前。
    “楚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萧君默甩了甩满头满脸的水珠,焦急问道。
    “放心,那丫头还睡着呢,不到明天早上她醒不了。”袁公望冷冷道。
    萧君默心中稍安,瞟了袁公望一眼:“袁先生,你是不是这两年生意不好,手头缺钱了?”
    袁公望不解:“什么意思?”
    “朝廷悬赏二百金要我人头,你若不是想要赏金,为何给我下药?”
    袁公望冷哼一声:“不是老夫自夸,那点钱我还真瞧不上眼。不过,倘若让老夫知道你是不轨之徒,顺手赚个二百金我倒也不会拒绝。”
    “不轨之徒?”萧君默哈哈一笑,“袁先生经商多年,又是舞雩舵主,这辈子阅人无数,怎么会这么没眼力,把我看成不轨之徒了呢?”
    “正因为老夫阅人无数,才不会轻易相信你这个素昧平生之人。”
    萧君默苦笑:“没错,咱们之前是不认识,可朝廷的海捕文书你不会没见过吧?我营救左使父女之事,难道还有假吗?”
    “这事我可以相信。不过,谁敢保证你之后不会对《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心生觊觎?万一你为了窃夺盟主之权而暗害了左使呢?”
    萧君默闻言,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是没有看走眼,这个袁公望的确是忠于天刑盟之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罢了。
    “袁先生,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么不堪,是我杀害了左使,那楚姑娘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真是左使之女?”
    萧君默哑然失笑。是啊,若真的需要证据证明,自己还真拿不出来,就连楚离桑她自己都拿不出来。萧君默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旋即一笑:“袁先生,其实证据不需要我们自己提供,你这几天不是一直都在找吗?”
    袁公望一怔:“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肤色告诉了我。跟四天前相比,你明显晒黑了。”
    “这种热死人的三伏天,我晒黑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因为像你这样的大商人,平常出行一定是乘坐马车,根本晒不着太阳。这回晒得这么黑,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急着要赶到某个地方,又嫌马车太慢,只好骑马在大日头底下奔跑。那你这几天到底在奔波什么呢?鉴于你现在这么对我,可知你所谓的安顿生意纯属谎言。既然不是为了安顿生意,那自然就是在寻找证据了。”
    袁公望一听,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玄甲卫出身,让你猜对了。”
    “只可惜,你奔波了这些天,却仍旧没找到能证明我和楚姑娘身份的东西,是吗?”
    “很遗憾。”袁公望摊了摊手,“萧君默,说实话,老夫也很想证明你是左使指定的新盟主,可你除了盟印之外,却拿不出任何别的证据。就比方说,号令分舵所用的阴印,你就自始至终没有出示过,这你怎么解释?”
    “智永盟主在武德九年向组织下达沉睡指令前,便已将所有分舵的阴印悉数销毁,你不知道吗?”
    “这我当然知道,这是本盟在非常情况下的一个自保措施,但与此同时,本盟也有重启组织的相应办法……”
    “你说的办法就藏在《兰亭序》里,这一切我也知道。”萧君默打断他,“可眼下冥藏和朝廷都在追杀我,我怎么有时间去重新铸造一枚阴印,然后再来跟你接头?”
    “还不只是阴印的问题。”袁公望道,“就算你重新铸造了阴印,可要是没有人能证明你新盟主的身份,我还是不能听从你的号令。”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说实话,老夫也没什么办法。或许,你和楚姑娘只能在老夫这里长期作客了。”
    萧君默陷入了思索。
    他知道,这是一个几乎无法破解的僵局,因为除了辩才,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刚刚下定决心要接过天刑盟的这副重担,便落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心里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空有一腔济世救人的热血,却连袁公望的一个舞雩分舵都没办法收服,又如何去领导天刑盟这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组织?
    如果无法破局,自己和楚离桑都会变成袁公望的囚徒,而且几乎没有被释放的可能。因为唯一的知情人辩才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又有谁能来证实他们的身份?
    当然,暂时接受这个境遇,过后再伺机脱逃也是一个办法,但萧君默稍一思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二:一、要想脱逃必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假如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会担心太多,问题是现在还有楚离桑,倘若她在脱逃过程中有什么闪失,萧君默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二、即使脱逃成功,他们也会与袁公望变成敌人,如此非但不能凝聚组织、对抗冥藏,反而会加剧天刑盟的内部分裂,这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也有负于辩才的嘱托。
    所以,无论是为了保护楚离桑还是顾全大局,萧君默眼下都只剩下一个选择——牺牲自己。
    如果牺牲自己可以换取楚离桑的自由,还可以让袁公望挺身而出去对抗冥藏,萧君默想,那么自己的死便是值得的。
    主意已定,萧君默平静地看着袁公望,道:“袁先生,事到如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自证清白了。”
    “什么办法?”
    “很简单,把我交给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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