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万纪又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咽气了,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半个字。
    萧君默帮他合上了圆睁的双目,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
    “盟主,你认得此人?”袁公望问道。
    萧君默点点头,说出了他的身份。
    “安州长史?”袁公望大为困惑,“那他怎么会跑到齐州来,还……还被人给射杀了?”
    萧君默蹙眉思忖:“也许,他现在的身份并非安州长史。”
    “那是什么?”
    “齐州长史。”萧君默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现在应该是齐王李祐兼齐州都督府的长史。”
    齐王李祐是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阳王,同年晋封楚王,贞观二年徙封燕王,任豳州都督,但因年幼并未就藩,只是遥领。直到贞观十年,年满十六岁的李祐才改封齐王,授齐州都督兼齐州刺史,并正式赴任。
    据萧君默所知,齐王李祐是个典型的纨绔,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从小在宫里就经常无端打骂下人,长大后也是不学无术。自从来到藩地,这个一手总揽齐州军、政大权的五皇子便一件正事也没干过,只学会了飞鹰走马、游弋射猎,而且动不动便虐杀下人。为此,长史薛大鼎屡屡劝谏,但齐王只当耳旁风,始终我行我素。
    萧君默当初在玄甲卫时,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他还知道,薛大鼎因管束无方颇让皇帝失望。如今看来,这个生性严苛、擅长打小报告的权万纪,一定是在成功弹劾了吴王李恪之后,受到了皇帝器重,因而调任齐州,取代了薛大鼎的长史之职——其任务,便是代表皇帝管教这个不成器的齐王李祐。
    然而此刻,权万纪却男扮女装地躺在了这个地方,死得如此凄惨和不堪。
    作为一个堂堂的从三品大员,这样的死法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权万纪以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暴毙在这个荒郊野外?
    “盟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公望一脸困惑,“倘若这个权万纪真是齐州长史,那他怎么会男扮女装出现在此处,又被一路追杀呢?”
    “一个堂堂的长史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出逃,只能说明一点,他触犯了某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萧君默淡淡道。
    “神通广大的人物?”袁公望蹙眉,“在齐州,比长史更大的人物,不就只有齐王吗?”
    “没错。只有跟齐王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权万纪才会出此下策。”萧君默道,“依我看,他一定是想回长安,亲自向皇帝弹劾齐王。”
    “可是,若权万纪想回长安,他应该往西走,怎么会往南逃呢?”
    泰山位于齐州的南面,要去长安,正常的走法的确不该走这个方向。
    萧君默一笑:“如果你明知有人会追杀你,你还会走寻常路吗?不管是男扮女装还是走南边,都是权万纪的障眼法罢了。只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齐王的魔爪。”
    说着话,萧君默走到另一名骑士的尸体边,蹲下来仔细观察。袁公望赶紧打着火把在一旁照亮。跟权万纪一样,此人也是被箭射杀,一支利箭从后背贯胸而出。
    此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把普通的横刀。萧君默拿起横刀看了看,丢到一旁,然后又翻起死者的手掌。
    忽然,萧君默眉头一紧,像是发现了什么。
    袁公望察觉他神色有异,连忙凑近去看,可除了看见尸体的手掌上有几块厚厚的老茧之外,别无其他。他刚想开口发问,却见萧君默迅速在尸体的腰部掏了一下,便摸出了一块东西来。
    那是一块亮闪闪的铜腰牌,上面印着三个字。
    袁公望定睛一看,失声叫道:“玄甲卫?!”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
    “盟主,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显然,萧君默只看了一眼死者的手掌便已断定其是玄甲卫了,所以才直接掏出了他的腰牌。
    萧君默摊开自己的手掌,让袁公望看了一眼:“看见了吗?死者手上的老茧,无论位置还是大小都与我相似,这足以证明,他平常使用的兵器跟我一样,都是龙首刀,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改用了横刀。但是龙首刀的刀柄比横刀略宽,所以起茧的位置也会略有不同。”
    袁公望恍然,不禁对萧君默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么暗的树林里,射杀三个人又全身而退……”萧君默神色凝重,“这帮杀手不简单哪!”
    袁公望深以为然。
    萧君默又迅速走回权万纪的尸体旁,折断了他脖子上的箭杆,拿起箭镞端详了起来。袁公望也凑过来看。方才都在注意权万纪,没留心杀手留下的箭,此刻袁公望凝神细看,心中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拿在萧君默手上的是一枚青铜制的三棱箭镞,镞身呈三角形,镞体近似流线型。跟一般的两翼镞比起来,这种箭镞在飞行时阻力更小,方向性更好,而且具有更强的杀伤力。
    让萧君默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枚箭镞的形制,而是它的材质。青铜箭镞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至西汉初年便基本被钢铁制的箭镞取代。时至今日,是什么人还在使用这种箭镞呢?
    袁公望显然已经看出了什么,却忍着没有说出来。
    萧君默瞟了他一眼,把箭镞收进袖中,若无其事道:“走吧,去驿道那边看看。”
    众人策马驰出柏树林,来到了驿道。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原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八具黑衣骑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驿道上,但对方却没留下半具遗体。
    当然,萧君默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对方没有伤亡,而是他们从容不迫,在撤离时把己方的死伤人员也带走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帮训练有素的杀手。
    萧君默对袁公望说出了这一判断,然后他看见对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萧君默没再说什么,下马一一检视那些尸体。当看到为首的那名黑衣骑士的面孔时,他怔住了。
    “怎么了盟主?”袁公望问。
    “这是我昔日的部属。”萧君默叹了口气,“姓段,是一名队正,没想到会命丧于此。”
    萧君默分明记得,在裴廷龙率部追杀自己的一路上,这个段队正也是其麾下一员,之前曾打过几次照面。既然连他都到了齐州,那显然意味着,裴廷龙和桓蝶衣他们很可能先自己一步来到了这里。倘若如此,那他们又是因何而来?
    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齐州,萧君默想,都必定与齐王李祐脱不了干系。
    “盟主,如今看来,这齐州城恐怕要出大事啦!”袁公望道。
    “这不是已经出了吗?”萧君默苦笑,“堂堂齐州长史仓皇出逃,连同护送他的整队玄甲卫全部被杀,这事还不够大吗?”
    “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接下来的事恐怕会更大。”
    “老袁,”萧君默忽然看着他,“在你看来,是什么人杀了权万纪和这些玄甲卫?”
    “照盟主方才的判断,此人应该便是齐王吧?”
    “齐王肯定是主谋。我问的是,齐王是命什么人来做了这件事?”
    “这个老朽就说不上来了。”袁公望干笑了几声,“这齐王就是个土皇帝,手底下还不得豢养一帮死士?”
    “死士只是悍不畏死而已。可今日这帮杀手,行动果决,进退自如,分明训练有素,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更像是某个纪律严明的组织吗?”
    袁公望的目光再度闪烁了一下,没有接话。
    萧君默看着他,轻轻一笑:“假如现在有人告诉我,这帮杀手就是咱们天刑盟的人,我肯定不会怀疑。”
    袁公望一震,嗫嚅着说不出话。
    萧君默掏出袖中的那枚箭镞,在手中轻轻旋转着:“老袁,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已认出它的主人了?”
    袁公望终于绷不住了,躬身一揖,惶然道:“盟主恕罪,老朽……老朽绝非故意隐瞒,只是……”
    “这么说,它的主人果然是庾士奇了?”
    袁公望一脸惶悚,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庾士奇为何要使用这种罕见的青铜箭镞,而且居然不怕被人认出来?”
    “回禀盟主,此事……此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慢慢说。”
    袁公望尴尬地咳了咳:“不瞒盟主,庾士奇这个人,对青铜器物向来情有独钟。在他看来,青铜承载的是春秋时代的文化与精神。那时候的古人,既有优雅雍容的君子之风,又有慷慨悲歌的侠义精神,他们重然诺,轻生死,尊道义,尚气节,不似今人这般见利忘义、卑劣猥琐。所以,凡古代青铜器物,庾士奇皆有收藏,且爱屋及乌,铸造了不少青铜箭镞,但只做观赏之用,或在礼射活动中偶尔用之,平时鲜少示人……”
    “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结识一下这位虚舟先生了。”萧君默笑了笑,“当今之世,还有人如此追慕古风,实属难得。不过话说回来,春秋时代虽然有很多值得后人崇仰的精神,但也是个诸侯争霸、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没他认为的那般高尚优雅。”
    “是。正如盟主所言,庾士奇恰恰也厌恶春秋的另外这一面,所以……所以对今上,他一直颇有微词。”
    “今上?”萧君默有些诧异,“你指的是玄武门之事?”
    “是的。庾士奇一直认为,今上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弑兄逼父,正是以霸道争胜、以诈术上位的典型,可谓礼崩乐坏的当世样板,因而老庾时常替当年的隐太子抱屈,总觉得坐天下的应该是隐太子……”
    “如此说来,他和冥藏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了。”
    “是的盟主。正因为此,适才在路上你问我,如果庾士奇遭到朝廷打压会怎么做,老朽才会直截了当地用那个字回答你。”
    萧君默恍然。
    当时袁公望略加思索便说了一个“反”字,他还有些不解,觉得这样的推测未免过于草率。此刻这么一听,才发现袁公望的推测果然有道理。
    “你刚才说,庾士奇铸造的青铜箭镞一般不用,可现在他却敢拿出来杀人,他就不怕别人以此为证据查到他头上?”
    “盟主有所不知。”袁公望苦笑了一下,“庾士奇曾亲口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不愿再隐忍,一定会揭竿而起,而他举义时射出的第一箭,必然是这象征着春秋精神的青铜箭。”
    “我懂了。”萧君默不无感慨地点点头,“他非但不怕人知道,反而还要以此明志。”
    “对。”
    “如此看来……”萧君默凝视着手中的青铜箭镞,“庾士奇已决意要反了,权万纪不过是他拿来祭旗的牺牲品而已。”
    “没错,看这情形,老庾应该是和齐王联手了。”
    萧君默又看了一眼青铜箭镞,重新把它收回袖中,然后遥望着齐州城的方向:“老袁,咱们必须阻止庾士奇。如今天下晏然、四海升平,起兵造反就是无道之举,到头来只能是自取灭亡,而且一旦朝廷发兵镇压,不仅虚舟分舵的弟兄们会白白送死,就连齐州和附近州县的老百姓也得跟着遭殃。”
    袁公望表情沉郁,重重一叹:“盟主下令吧,咱们该怎么做?”
    萧君默沉吟了一下:“派个弟兄回客栈,告诉郗岩,让他们暂时在客栈住下,哪儿也别去,保护好楚姑娘,没我的命令,不许他们离开客栈半步。还有,让郗岩带几个人过来,把权万纪和这些玄甲卫的兄弟埋了,让他们有个葬身之所。”
    “是。”袁公望当即叫了一个手下回去传令,手下拍马而去。
    “那,咱们呢?”袁公望问。
    “连夜赶往齐州,一刻耽搁不得。既然这事被咱们撞上了,咱们就没有理由置身事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阻止齐王和庾士奇造反!”萧君默说完,狠狠一拍马臀,身下坐骑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袁公望带着手下紧随其后。
    一行人在驿道上疾驰。前方夜色漆黑,浓得就像化不开的墨汁。
    齐州城位于鲁中丘陵与华北平原的交接带上,南临泰山,北倚黄河,自古便是民生富庶之地、人文荟萃之所。
    萧君默一行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夜,于次日辰时从南门进入了齐州。
    此时的齐州城外松内紧。萧君默注意到,虽然城门口的防守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城内却有不少成群结队的士兵往来巡逻,更有不少便衣暗探四处游弋。尽管后者都伪装得很好,可萧君默还是一眼就看穿了。
    庾士奇住在城西,当众人来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时,萧君默忽然勒住了缰绳。袁公望不解:“怎么了盟主?”
    萧君默沉吟片刻,道:“老袁,咱们可能得分头行动了。”
    “为何?”
    “眼下形势紧迫,我估计齐王随时可能动手,咱们若是一块去见庾士奇,只怕会耽误工夫。”
    “盟主的意思是……”袁公望不解。
    “你去见庾士奇,我去见齐王。”
    “什么?!”袁公望大吃一惊,“你要去见齐王?那……那你要用什么身份见他?”
    “我自有主意。”萧君默无声一笑,掏出袖中的青铜箭镞,递给袁公望,“你见到老庾之后,尽可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他,跟着齐王造反只有死路一条。他能听劝最好,倘若仍执迷不悟,你也别跟他翻脸,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切勿在他那儿久留。”
    “那,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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