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瑟和杨秉均交换了一下眼色。杨秉均会意,当即开口打破沉默:“殿下,杨某虽然来得有些仓促,但毕竟为官多年,还是懂得一些往来之道的,所以今日,杨某并非两手空空,而是给殿下准备了一份礼物。”
    李泰连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他。
    苏锦瑟见状,笑了笑,走到李泰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要去揽他的胳膊。李泰把手一缩,往一旁挪了挪,仿佛在躲避瘟疫。苏锦瑟又是一笑:“殿下,您一个堂堂亲王,难不成真被他杨秉均给吓着了?”
    李泰冷哼一声:“他算什么东西!本王能被他吓着?”
    杨秉均闻言,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
    “既然不是,殿下又何必这样呢?奴家看您生气,心里比您还难受!”苏锦瑟说着,再次伸手挽住了李泰的胳膊。李泰动了动,却没有再躲开。
    “本王是在纳闷,怎么认识了你们之后,羊肉没吃到,就先惹了一身臊呢?”苏锦瑟咯咯笑着:“杨秉均今天就是给您送肉来的,可您偏不听他说,奴家又有什么办法?”
    李泰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肉?”
    “那您得问他了。”
    李泰这才把脸转向杨秉均:“说吧,你给本王带来了什么礼物?”
    杨秉均矜持一笑:“殿下可能不知道,其实杨某一个月前便来到了京城,闲来无事,就帮殿下做了件事情。”
    “帮我做事情?”李泰一头雾水,“什么事情?”
    “殿下交游广阔,朋友众多,杨某担心殿下交到什么损友,便暗中帮殿下鉴别了一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踪本王!”李泰一听就怒了,“本王跟什么人交朋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殿下息怒。”苏锦瑟劝道,“干吗不听他把话说完呢?”
    李泰怒气未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跟本王兜圈子!”
    杨秉均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谨遵殿下之命,杨某这就‘放’!殿下方才说,跟什么人交朋友,无须杨某操心,一般而言,这么说当然没错,可问题是,万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东宫派来的人呢?”
    李泰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万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东宫派来的人呢?”
    李泰惊得站了起来:“你是说,我身边有东宫的细作?”
    杨秉均点点头。
    “快说!是什么人?”
    “杜如晦之子,杜荷。”
    李泰大为震惊,愣了半晌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某方才说了,闲来无事,便把殿下身边的一些朋友都跟踪调查了一遍,结果发现,这一个月之内,杜荷与太子在各种场合秘密会面,至少达五次之多!”
    李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坐回榻上。
    苏锦瑟又和杨秉均对视了一眼,对李泰道:“殿下,杨秉均这份礼物,分量不算太轻吧?”
    李泰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才看着杨秉均道:“你就先在府里住下吧,一应所需,都由锦瑟安排。不过你要记着,千万不能见任何人,更不可在府里随意走动,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经过本王同意。”
    “这是自然。”苏锦瑟笑道,“他要敢不老实,奴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多谢殿下收留,杨某感激不尽!”杨秉均俯首一揖。
    这几日,吴王李恪与玄甲卫联手搜捕杨秉均,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不但查遍了城内外的每一处客栈,而且在所有里坊都张贴了杨秉均的画像和悬赏告示,在鼓励举报的同时,还以连坐法警告坊民互相监督,不可放过任何外来可疑人员。眼看杨秉均就要走投无路、束手就擒,冥藏先生王弘义便当机立断,命苏锦瑟把杨秉均藏进魏王府。
    此举显然对魏王极为不利,所以苏锦瑟犹豫着不敢答应。王弘义说,现在只有魏王可以保住杨秉均,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苏锦瑟问什么好处。王弘义说如此一来,魏王便有把柄落在咱们手里,从此他跟咱们便彻底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对咱们死心塌地。
    苏锦瑟真心不想用这么阴狠的招数逼迫魏王,可她也知道,养父这一手,在江湖上就叫投名状,是彻底跟魏王捆绑在一起的最好办法。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做显然对组织有利,加之父命难违,最后也只好答应了。
    太极宫的西面有一座安仁殿,前有安仁门,背倚南海池,周围建有殿墙,自成一座小宫院。时年十五岁的晋王李治便居住在此殿。
    长孙无忌的办公地点在门下内省,值房就在太极殿东边,平常公务之余,他只需穿过几个宫门和几座殿阁,不消片刻便可走到安仁殿。这一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长孙无忌闲暇无事,又径直来到了安仁殿。殿里的宦官宫女早已跟他熟稔,见过礼后,便告诉他晋王殿下在大殿西边的偏殿里读书。
    长孙无忌走进偏殿的书房时,看见李治正静静坐在案前,独自微笑,案上放着一卷书。
    “雉奴何故独自发笑?”长孙无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舅父来了?”李治打着招呼,“我在笑那天,父皇召见我们兄弟三人的事。”
    那天的大致经过长孙无忌也听说了,知道李治因老实仁厚出了糗,还被皇帝责备说过于柔弱、缺乏担当。长孙无忌以为此刻李治是在自嘲,忙道:“雉奴,你年纪还小,不必跟几位兄长去争风头,很多事情现在不会,可以慢慢学,不必自惭形秽,更不必妄自菲薄。”
    “舅父何时看见我自惭形秽、妄自菲薄了?”李治笑着问。
    “那你刚才这是……”长孙无忌有些不解。
    李治笑了笑:“舅父以为我独自一人在此发笑,是因自惭形秽而自嘲吗?”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李治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心性仁厚,性格安静,为人谨慎,质朴无华。他自认为还是了解这孩子的,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他有时会觉得看不太懂李治,好像这孩子忽然间便长大了,有了很多他不了解的心思。
    “那你倒是说说,因何发笑?”长孙无忌问。
    “我是在笑,大哥和四哥看不懂我倒也罢了,现在连父皇也看不懂我,想想便觉有趣。”
    长孙无忌越发迷糊,差点说对呀,此刻就连我也看不懂你了,但还是忍住,道:“你这么说是何意?什么看懂看不懂的?”
    李治笑笑不语,却把书案上的那卷书往前一推。
    长孙无忌拿过来一看,是先秦纵横家鬼谷子所著之书,不禁眉头一蹙:“雉奴,你什么时候也看起这种权谋书来了?”
    “怎么,舅父不喜欢我看这种书?”
    “我朝以仁政治天下,有空还是要多看看儒家圣贤的经典。”
    “儒家经典只是面子上的书,当然要看,不过我从小就看过不少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我得换换口味,看看这些藏在面子背后的书。”
    长孙无忌听明白了,这小家伙现在也懂“阳儒阴法”这一套了,看来果真是长大了。“雉奴,这纵横家的权谋书,倒也不是不能看,只是得善学善用。”
    “舅父难道不认为,我那天在甘露殿的表现,就是善学善用的好例子吗?”李治看着他。
    长孙无忌和他对视着,却捉摸不透他眼中的东西:“你到底想说什么?”
    “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李治指了指案上的书,“鬼谷子先生说的。那天在甘露殿,人人都觉得我雉奴仁厚得过头了,尤其是我陪两位兄长一跪,大哥居然说我老实得可爱。舅父,您说说,如果天下人都认为我雉奴老实,这不是挺好的事吗?这样就没有人想到要来害我了,反正我对他们又没有威胁,对不对?那些聪明能干的人,自己就去斗得你死我活了,我雉奴只需在旁边看着就好。我想,鬼谷子先生说的‘圣人之道阴’,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相反,我那几位大哥,把他们的心思全都露在了明处,这不就是‘愚人之道阳’吗?”
    听完这一番话,长孙无忌忽然感觉后背隐隐生寒。
    他万万没想到,李治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把这套权谋术理解得如此透彻,且运用得如此纯熟,完全不露痕迹,连皇帝都被他瞒过了——原来那天在甘露殿上,他是故意以老实柔弱、不谙世事的面目示人,其实背地里,恰恰是他的心机最深!
    仅此一点,便不知要让多少仕宦多年的人望尘莫及了。
    “雉奴,你长大了!”长孙无忌看着他,眼中似乎充满了万千感慨。
    “还早着呢!”李治笑着摆摆手,“顶多就是长了一点点,还需舅父多多调教。”
    长孙无忌笑:“就你现在这七窍玲珑的心思,还有这大智若愚的手段,连舅父恐怕都要甘拜下风了,还如何调教得了你?”
    “舅父谦虚了。”李治眨眨眼道,“凡是当年辅佐父皇决胜玄武门的人,哪个心思不比我玲珑?”
    长孙无忌摇头笑笑:“时移世易啊!想当年,我辅佐你父皇,对手只有隐太子和巢王这一党,只要诛此二人,大功便可告成!可现如今,你看看你这些大哥,太子、魏王、吴王,甚至是那个远在齐州的齐王,哪个是省油的灯?”
    “舅父不必多虑。”李治反倒劝慰起长孙无忌来了,“目前朝局是挺复杂,不过以我看来,形势应该很快便会明朗了。”
    “哦?”长孙无忌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李治笑道,“愚人之道阳,那些把自己全都暴露在明处的人,又岂能长久相安无事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决出一个胜负。到那时候,局势不就比现在明朗多了吗?”
    “那他们在那儿决胜负,你做什么?”长孙无忌故意直言相逼。
    “我吗?”李治深长一笑,“我就在这安仁殿里,老实做人,安静读书。鬼谷子先生说了,‘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道,在隐与匿’。我就学习天地与圣人,躲着就好,不跟他们瞎掺和!”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老这么躲着,好像也不是办法吧?”
    李治淡淡一笑:“对了舅父,我前天读到刘向在《说苑》里写的一个小故事,挺有意思,我说给您听听?”
    “好,我洗耳恭听!”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舅父,这个故事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听完,不禁拊掌而笑:“妙,甚妙!那你说说,你那几位大哥,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我不知道。”李治摇摇头,表情看上去纯真无邪,“我只知道,我不会在树上陪他们玩,那多危险!”
    长孙无忌忽然收起笑容,身子前倾,下意识地压低嗓音:“照你的意思,你就是树下那个人喽?”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依旧一脸纯真:“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孩子,不敢上树,当然只能在下面玩玩小弹弓喽!”
    长孙无忌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重重拍了下书案:“好!既然你心怀此志,那舅父便陪你一块儿,跟他们玩!”
    李世民赐给李恪的宅子,位于亲仁坊的西北隅,若从府邸的北门出来,往右一拐就是东市;若从西门出来,便是笔直宽阔的启夏门大街,往北过两个坊可直达皇城,过四个坊便是宫城,交通非常便捷。这座新赐的吴王府,虽然占地面积不如魏王府大,但殿阁之富丽、装饰之华美却也不遑多让。
    是日午时,两驾不起眼的轻便马车先后从东市方向驶来,从北门悄然进入了吴王府。两驾马车之前都在东市转悠了好几圈,显然是为了防止被人跟踪,而且各自抵达吴王府的时间也间隔了一刻左右,明显也是故意错开的。
    第一驾马车上,下来了一位脸膛黑红、眉毛粗浓的大汉,一身商人装扮。此人虽已年近六旬,但走路依然虎虎生风,他就是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敬德。
    作为玄武门之变的主要功臣之一,尉迟敬德早在贞观元年便已担任这个职务,后来相继出任同州刺史、鄜州都督、夏州都督,三年前却被人密告谋反,虽然查无实据,但李世民似乎已对他有所猜忌。尉迟敬德心中不悦,便托疾回京。李世民顺势免了他的都督一职,仍授以右武候大将军。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在仕途上绕了一大圈,尉迟敬德居然又回到了原来的职位上,心中的不甘和怨愤自不待言。
    第二驾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目光灼灼的男子。此人虽然也是商人装扮,但气质与一般的平民百姓明显不同。他就是李唐宗室成员之一、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李道宗,时任礼部尚书。
    武德初年,李道宗曾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贞观初年又率部屡破突厥、吐谷浑等,被誉为当时名将,历任灵州都督、刑部尚书等职,五年前首次出任礼部尚书,却因贪赃纳贿被人告发,旋即下狱免官。两年前,即贞观十四年,吐蕃国主松赞干布遣使入朝,请求通婚,李世民遂指定李道宗之女,以公主身份嫁给松赞干布,这个女儿就是享誉后世的文成公主。由于此举有功于国,李世民便让李道宗复出,仍任礼部尚书。
    尉迟敬德与李道宗一入吴王府,便立刻有人上前迎接,先后将二人领到了王府东边的李恪书房。
    李恪自幼喜欢武艺和兵法,对尉迟敬德与李道宗的赫赫战功素来仰慕,遂从少年时代起便经常向二人求教,往来甚密,所以三人关系非同一般。
    三人在书房落座后,李恪也不寒暄,一下便直奔主题:“今日请二位前来,主要是想请教,如今太子与魏王水火不容,父皇又恰在此时召我回京,在此情势下,我当如何自处?”
    “依我看,殿下也不必谦让。”尉迟敬德粗声粗气道,“他们二人我都看不惯,要说这储君之位,还是只有殿下来坐最合适!”
    李恪笑:“大将军倒是快人快语。不过男儿立身,以建功立业为要,也不是非争这个太子位不可。”
    “不当太子算什么建功立业?”尉迟敬德眉毛一竖,“你以为你把皇位让给他们,日后便能安安心心当你的亲王了?除非你打小就是个窝囊废,否则像你这样一身文韬武略,他们日后岂能容得下你?”
    “大将军谬赞了,我不过就是个逍遥亲王,身无寸功,怎敢奢谈文韬武略?”
    “王爷,瞧瞧你这个侄儿!”尉迟敬德指着李恪对李道宗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儿温良恭俭让!”
    李道宗笑笑:“敬德兄不必心急,殿下只是还没想好而已,不等于他就一心想让。”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皇位就一个,你要我要他也要,那怎么办?只能抢喽,看谁本事大嘛!”
    李恪和李道宗闻言,不禁相视而笑。
    “敬德兄,”李道宗道,“那依你之见,倘若殿下真想抢的话,这皇位又该怎么抢?”
    尉迟敬德一怔:“这事你别问我!老夫又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能负责动手,动脑子的事还得你们来。”
    李道宗又笑了笑,这才把脸转向李恪:“殿下此番免职回京,可猜得出圣上的心意?”
    “免职不过是个幌子。”李恪一笑,“为了避免大哥和四弟猜疑,父皇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父皇以免职为由召我回京,应该是有意要考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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