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里,就是排满了桌椅的大厅,不少人都在奋笔疾书。此外,还有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在角落里,手捧着书阅读。大厅三面都有门通往藏书室,门口有人值守,必须要登记之后才能把书拿出来翻阅。
    人虽然多,却并不嘈杂,偶尔有人说话,也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几乎只能听见翻书和写字的沙沙声。身处这样的环境,很容易令人生出一种紧迫感——别人都在那么努力的学习,自己却还在蹉跎时光,怎么能不着急?
    于是两人也去藏书室挑书。
    宣公子注意到,有些书只有一两本,有些却有七八本。根据许公子的解释,却是因为有些书抄的人多,有些书生僻些,没几个人看,自然也少有人抄。除非任务板上出现,否则大家基本都是自己看什么书就抄什么书。好在馆中来者不拒,并不因为某本书已经很多就不收。
    两人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就出来了。
    出门的那一瞬间,宣公子不由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转过头看向室内,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问许公子,“这图书馆里,怎么……不冷?”
    “嗯?”许公子微微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宣少应该知道,这山上有汤泉。据说图书馆的地板下埋了铁管,引滚烫的汤泉水从中流过,因此室内才能温暖如春。咱们所住的那些宅子,也都是一样的设计,可谓是十分费心了。”
    “果然匠心独运。”宣公子道,“这样的心思,用在这里,却是可惜了。”
    许公子眼神一闪,心下却并不同意这句话。他听父亲说过,这个地方建筑之初,本来就只是为了给本地备考的士子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所以屋子才设计成这种形式,租金也十分低廉。
    他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心思,就是用来修别院甚至山宫都是足够的。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这份心思难得。征州这片地方,的确很少出俊杰人才。唐家这样的家族,放在江南比比皆是,在征州就是独一份了,也可见一斑。
    因为难出人才,所以朝廷取士也不看重这里。三年一次的乡试,本府解额竟只有一两个。而且一两个人,会试基本上是不可能出头的。能够名列乙榜就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所以偶尔考中一个,那简直是行了大运。然而在朝中无人支应,想走到高位也难。
    所以同乡在朝堂上,是天然的盟友身份,唐家作为征州府最大的家族,在朝中经营也最久,出力扶持征州府的文教之事,力求能够多出几个进士官员,在朝中引为援手,那是很正常的。对唐家,对整个征州的读书人都有好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温泉山房得到了整个征州官场、士绅家族的支持,纷纷将子弟送到此处。
    所以事实上,就算周敏没想到用编书的方式请来几位先生,这里的人气也不会太低。有这些人带头,征州府的读书人恐怕大半都会道这里来。不过周敏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所以根本没想到背后的这些弯弯绕绕。
    如今几位大儒住在此处,虽然于有向学之心的学子是好事,但也使得这里名声大噪,来了不少各怀心思的人。
    比如眼前这位爷,哪会在意征州府的读书人如何?
    说实话,许公子对他的来意,都还心存疑虑。所以等回到了宣公子的住处,没有外人在场,他才开口问,“不知侯爷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侯爷尽管吩咐。”
    却原来这位年纪轻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宣公子,就是当今皇后最年幼的胞弟宣斌。
    他出生那一年,当时还是普通官家女的皇后被选为皇子妃,因此一直将他视如福星。又因皇后一直无子,对这个年纪幼小的弟弟便当做儿子一般的疼爱,时常接进宫去照料。所以他竟是在宫中长大,待遇与一般的皇子皇女差不多,甚至论起圣眷或许还有过之。
    今上登基时,皇后全家都得加封,他身上就有了爵位和官职,这些年来屡屡加封。去岁皇后诞育皇子,外家自然又得了不少封赏,宣公子也被封了昌平侯。
    这样一位本来应该在京城中呼风唤雨的权贵,却突然跑到征州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若说只是游山玩水,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但要说这征州府有什么值得他打主意的,却也不像。
    所以许公子才会对他的来意十分不解,出言试探。
    但宣斌显然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摆手道,“这你就不要管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这里你也不必常来,你身份特殊,若对我过分殷勤,只怕反而惹人疑窦。”
    “……是。”许公子答应了一声,有些忧心的离开了。
    宣斌自然不会在意他心里在想什么,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点头道,“这东西不错,回头问问怎么弄的,回京里也给姐姐姐夫弄一套。”
    不过他也就是交代一句,自然有随行之人出列应下,而后去打探此事。而宣斌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将那张借书卡取出来,放在眼前细细的查看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身为如今所有外戚之中最得宠的那一个,通籍宫中,无需旨意便可随意进出宫禁的昌平侯,宣斌自然也可以轻易阅览各种皇家珍藏,就连内库的种种珍本孤本也翻看过,自然不会将图书馆里那一点书放在眼里。
    但图书馆里那种学习氛围,却是他在京城所不曾见过的。若能由朝廷出面,在京城也弄这么个图书馆,让人抄了各种书放在里头,供学子们阅览,似乎也不错。
    不过这个念头也一样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最多回京之后在皇帝面前提一句。真正让宣斌在意的,是最近发生的事。周敏那边还在调查,但宣斌有自己的渠道,再加上旁观者清,对整个事情的脉络,反而比他们身在局中的人更清楚。
    四位先生聚集在这里修书,引来的可不止是学子们的关注,京城里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件事。其中就有郑先生的政敌,如今官至礼部尚书的赵华。
    当年二人同在翰林院,郑先生处处都压赵华一头,自然也就成了别人青云路上的绊脚石。偏偏他自己没多少政治头脑,最后在赵华的谗言之下,与今上离了心。但他到底还有帝师的身份,皇帝对他也算敬重,赵华自然很不放心。
    得知郑先生要修书,生怕他弄出什么功劳来,又让皇帝想起这个人,便索性派人来捣鬼。
    宣斌在路上碰见了赵家的人,所以他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却对此事十分清楚。而他更知道,这图书馆一出,学子们的心都被收拢得差不多,这件事算是大势已成,再难以更改了。
    只怕他的计划,也要受到影响。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禀报,“侯爷,齐阿光在外面求见。”
    宣斌眉头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让他进来。”
    片刻后齐阿光出现在了门口,小心翼翼的行了礼,甚至不敢抬头看宣斌,低眉顺目的道,“不知侯爷想什么时候品尝那黄金米?小人也好下去安排。”
    没错,宣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黄金米在京城流行,他对此颇感兴趣,又正好遇到了齐阿光,被他撺掇过来的。
    齐阿光打的是什么主意,宣斌也能猜出几分,估计他跟那黄金米的主人有隙,想借自己的手去对付对方。不过他并不在意,如果黄金米真的是好东西,他自然要弄到手。能够赚钱倒是其次,在宣斌看来,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应该献给帝后。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且不说里头还夹着唐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好轻举妄动,就说这温泉山房,住在里面的四位大儒,还有聚集在这里的数百名士子,都十分棘手。黄金米虽好,但若事情闹得太大,只怕也不好收场。
    宣斌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外戚的荣辱都系于皇帝一人,行事可以张扬,但却要有法度。前头他才跟人一起发力,弄垮了怀州的程家,自然要引以为戒。
    这么想着,他语气淡淡的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不许你自作主张。”
    齐阿光心头咯噔一下,面色顿时微微变化。好不容易撺掇了这位爷回来,就是为了把齐老三家的产业占为己有,到了这个时候,岂有收手的道理?但在宣斌面前,他是不敢说什么的,再不甘心,也只能答应着退下了。
    等他出门离开之后,才有个人安安静静的走进来,在地上跪下,“小人见过侯爷。”
    宣斌哼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你现在该说了吧,那宝藏究竟是什么?”
    跪在地上那人抬起头来,赫然竟是齐老四。
    宣斌之所以会答应齐阿光的撺掇,跑到这么个偏远的穷山沟里来,自然不单是因为黄金米,更是因为齐老四借着跟齐阿光出门的机会,找到了他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个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宝藏。
    按照他的说法,那宝藏所在之地,到处都是奇花灵草,吃了之后能消百病,延年益寿。那黄金米,只不过是沾了宝地一点光养出来的东西。若能够得到宝藏,说不准能长生不死。
    自然,这种夸张的说法,宣斌也不可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但是齐老四保证说曾有濒死之人吃了奇花灵草之后便立刻恢复健康。宣斌料想他不会敢欺骗自己,这才将信将疑的跟来了。
    反正只要能够找到治病救人的灵药,这一趟就不算是白来。
    可恨的是一路上这人却不肯透露宝藏究竟是什么,只说到了地方就知道,所以这会儿,宣斌的耐心自然也差不多告罄。
    齐老四一咬牙,道,“回侯爷的话,其实小人也不知宝藏究竟是什么。”
    “什么?”宣斌面色大变,冷冷盯着齐老四,“你耍我?”
    “小人不敢!”齐老四连忙磕了个头,“小人虽然不知道宝藏是什么,但所言却句句属实!而且小人还知道,那宝藏就在对面的山上!”
    “对面?”宣斌霍然起身,走到窗边,往对面看去。却见那边的山已经被修整成了一个庄园,山脚是大片的土地,半山则修建了好几个院落,房前屋后各种树木环绕,其间又有药园、花园、茶园间杂,好一派严谨有度的田园风光。
    不过这会儿是腊月,地里的庄稼收了,树上的叶子落了,花草之类也都已枯败,显出一片萧条之色。反正宣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对面那片山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也没觉得哪里像是藏了宝藏的样子。
    齐老四不知什么时候也膝行过来,仍旧跪在他脚边,“就是对面!侯爷随便派个人去打听就知道了,那一家的男主人,从前病得起不来床,几乎只是吊着命,结果几年功夫,却已经彻底痊愈,如今跟正常人没什么分别了!”
    “哦?”这倒的确是有些蹊跷。宣斌视线转到守在屋外的人身上,微微点头,就有一个人快步离开了院子,去打听消息。
    他这才收回视线,转过头盯着跪在地上的齐老四,“我很好奇,你与那家人有何仇怨?”
    “侯爷明鉴。”齐老四咽了一口唾沫,狠下心咬牙道,“小人与他家,虽是至亲,实则却有深仇!”
    “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父母还在日,他便以小人已经成婚为由,将小人赶出家门,独霸祖业。后来他们家在山上发现了宝藏,被小人得知之后,因怕小人将此事抖出去,又索性设了毒计害小人,又将小人逐出村子,小人这才沦落至此!还请侯爷在找到宝藏之后,为小人做主!”齐老四说完,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磕得额前一个鲜红的印子久久不散。
    宣斌瞥了他一眼,眸光一转,笑道,“若真是如此,我自然会为你做主。”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齐老四立刻指天发誓。
    宣斌不耐烦听这个,摆手让他下去了。齐老四恭敬的爬起来,倒退着走到门口,才转身离开。但一离开了其他人的视线,他立刻朝对面的齐家山看去,目中露出几分怨毒之色。
    到底让他找到机会回来了!
    没过一会儿,那个去打探消息的仆人便回来了,“侯爷,对面那片山的主人叫齐老三。不光是对面那片山,连同咱们来的路上,沿河两岸不少土地,也俱是他家的。就是这温泉山房,也与他们家有关。除此之外……”
    周敏大概也没想到,他们一家在这一片声望太高的坏处,那就是什么事情稍稍一问就给打听出来了。毕竟村里人没那么多危机意识,再说住在这里的士子,天天看着对面的山,不免就会好奇那是谁家的,这也不是第一个打探的。村里人又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可遮掩的,自然脱口就说出来了。
    其他人听了估计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只以为齐家是这里的大地主,从来就有那么多土地。但宣斌却已经从齐阿光和齐老四那里知道了,他们家从前一度穷到连饭都吃不起,而且男主人几乎一命归西,结果忽然间时来运转,齐老三身体康复不说,几年里就创下了偌大的家业。
    这么一看,又觉得宝藏之说,恐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宣斌很谨慎,并没有立刻就下结论,而是在这个地方住了下来,打算慢慢调查,等拿到了实证,再去见正主不迟。至于齐阿光和齐老四,他直接让人守着,不许他们出门,以免给自己惹来麻烦。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和他带来的人便低调的融入了热闹的人群之中,没有引起任何关注。哪怕开始因为他是许公子亲自接来,又一个人占据了一套院子,引来了一部分注意,但因为没有后续,也就很快散去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不但打探到了更加细致的资料,对齐家山的整体资产状况有了明确的认知,也知道了他们家跟唐家和邱家合作的事,更曾经远远的见过这些人,做了一个简单的评估。
    而后,宣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周敏这个齐家山实际的掌控者,在齐阿光和齐老四的叙述之中却好像没什么存在感。
    不是那两个人太蠢,就是这个人隐藏得太好。——但宣斌不觉得自己随便一查就能知道的内容,到底哪里做了隐藏。于是只好认为那两人都是蠢货。而后再派人一打听,这两个已经离开村子一段时间,被不少人淡忘的人所做下的旧事,自然也瞒不过他。
    可怜齐阿光和齐老四将宣斌当做没脑子的纨绔子弟来忽悠,却不料他行事如此谨慎,不但预想中的报仇和占便宜没有发生,就连人身自由都被限制。不过,再想后悔,却已经迟了。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过年、祭祀都是一年的大事,所以温泉山房这边修书的事暂时停了,住在山上的士子,离得近的早就已经收拾东西回家,离得远的就留在这里,免得来回奔波。
    知道这件事之后,周敏便跟其他人商量,组织留在这里的士子们过一个集体年,大家一起热闹一番,免得大家身处异乡,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节。
    所以这一天,一行人就过来找几位先生商量这件事了。因为来回路远,所以秦李郑三位先生都不打算回去过年,唐七叔索性也决定留在这里跟他们作伴。唐一彦和邱玹就借着这个理由,也跟着留了下来。
    可以想见,这个年必定过得十分热闹。
    几位先生听说了周敏的建议,都觉得不错,点头称赞。秦先生更主动道,“你有这份心,十分难得,此事也算我一份。”说着就让弟子捧出一个荷包,竟是要出资来操办此事。
    周敏连忙开口拒绝,毕竟这点花费她还是能出得起的。
    秦先生看了她一会儿,才叹道,“我这一辈子,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却是有些看不明白你了。”
    “先生何出此言?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周敏道。
    秦先生道,“你办的那个图书馆,就算里头的藏书都是大家捐的,但你也出了房屋宅地,桌椅板凳,里头每日洒扫、书籍整理等事总要请人来做,你又付钱请那些清贫的士子帮忙抄书,但图书馆却是免费对外开放,分文不取,这大半个月下来,不知花费几何?”
    其他人闻言,不由都转头看向周敏。
    邱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倒是唐一彦皱眉道,“怪道这事你当时不要我们掺和,却原来不单是不能赚钱,还要倒赔。”
    “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想着图书馆对学子们大有好处,却忘了其中成本,总要有人负担。”李先生也叹道,“人老了,考虑事情也不周到了,让人笑话。”
    “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夸张。”周敏连忙澄清,“一个月这些消耗,我还承担得起。如今是赔本赚吆喝的时候,这些钱早晚能挣回来,所以诸位实在不必担心。”
    这话也不算唬人,如今齐家庄园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稳定发展,逐步扩张苎麻园的范围。所以除了日常支出之外,周敏需要用钱的地方变少了,不像从前手里有点钱就立刻花干净。所以供养一个小型图书馆,还是没问题的。
    她将来打算印书卖,所以现在免费,完全是在做品牌,也算是广告支出的一种。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谁都愿意赔这个本。”郑先生摇头道,“这一次过年的钱,就由我们几个人来出,你才赚了几个辛苦钱,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自己留着吧。”
    “我有什么要花钱……”周敏反驳的话说到一半,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跟石头笑,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只得咬了咬牙道,“既然几位先生要出头,那我的钱就先留着吧。”
    “很是。”几位先生让人取了银子,放在一起,加起来五十两,过个年完全足够了。毕竟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都可以自己出,需要花钱的地方其实也不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几位先生在这里修书,虽然管吃管住,但也是没有拿钱的,完全是免费在做这件事。中间还要点评学子们的文章,却是没收过束脩。现在反而还要倒拿出钱来,实在是令人惭愧。
    当然,周敏对此也有考量,以后印书,这一套校对集注的经典肯定是要一印再印,到时候周敏打算直接付版税给他们,印一本就有一本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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