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外戚,必定要留京的。也就是如今年纪小,只有封爵没有官职,又仗着皇帝宠爱,这才能出来走动。要想长期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皇帝答应了朝臣也不会同意。
    所以这带不走的泉水,对他来说完全是鸡肋。是好东西,但也不值得花费功夫去谋取,因为自己几乎用不上。——他的吃穿用度,可与皇子相比,已经有了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太在意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泉水已经有了主人,而这主人又不太好动。毕竟按照他打探的消息,如今不光是这一村人仰赖黄金米生存,整个高顺县种植黄金米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周敏又这么提醒他,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所以斟酌了片刻,宣斌便笑道,“能种出黄金米,这山野泉水也不算无名了,周姑娘就没想过题名?”
    周敏心下一动,笑道,“不瞒侯爷说,我虽然也认得几个字,但都是后来才学的,要说给泉水题名,却是力有未逮。不过,侯爷难得来此,也算是有缘,不如就请侯爷为此泉题名,如何?”
    这个念头是忽然出现的,但周敏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自己不给泉水取名,更多的是为了隐藏这道灵泉。毕竟对他们这样的小民而言低调才能发大财。让人知道了,不免惹出些纷争来。
    宣斌是地位超然,所以看不上这里,现在她拿走也无法经营。但本地的地头蛇却未必。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地位超然,一旦这里跟他扯上了关系,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会生出几分忌惮,不敢轻易动它。
    也是因为宣斌的到来,让周敏意识到,这世上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虽然她已经尽力遮掩,但要说万无一失,那也是不可能的。
    宣斌能够发现,别人自然也可以。只不过他身份高,没什么需要忌惮的,所以直接站出来了。而别人还在观望或是等待时机。
    宣斌的出现,原本自然是坏事,但现在,周敏发现,也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遮掩不住的事,索性就大张旗鼓的张扬开。只要借着宣斌的逝,或许能够形成一个新的平衡。釜底抽薪,也算是彻底解决了这件事,宣家一日不倒,他们自然也稳如泰山。
    而跟宣斌的关系想要维持好,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也不难,每年往京城多送几趟东西而已。
    宣斌也是聪明人,听到这个提议,只微微有些意外,继而便会意过来,明白周敏这是打算因自己而成事了。他心下有些好笑,京城里不知多少人谈自己而色变,难道在这位姑娘眼中,自己就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不成?
    但是宣斌也承认,无论是周敏之前做成的这番事业也好,还是她面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罢,都让他很感兴趣。所以对于周敏这个提议,他也的确是不打算拒绝。
    “若能为此泉题名,是我的荣幸。”他笑着道,“不过周姑娘确定要将这等好事让给我?不说旁人,温泉山房那边住着的几位先生,不拘是哪一位,只要为这口泉题名留诗,想来这泉水不日也就该扬名四海了。”
    “侯爷题名之后,这口泉同样能够名扬四海。”周敏微微挑眉,“既然是侯爷发现了它,便是缘分,岂有再去求别人的道理?”
    “那我就姑且一题。”
    宣斌说着,起身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道,“这里是高顺县,大石镇,万山村,可惜这些名字都略输风雅,看来只能从别处拟题了。此水甘甜清冽,经冬不冻,服之令人神气清爽,不如就唤作……‘醒泉’。周姑娘以为如何?”
    “醒泉?”周敏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拱手道,“不愧是侯爷,这两个字可谓是字蕴珠玑,越品越觉得有趣。既然如此,不如请侯爷一并留下墨宝,让人刻碑铭记。若是侯爷还愿意赐一篇铭文,那就最好不过了。”
    宣斌这回是真的笑了,“我说周姑娘,我本来只是打算来你家吃一顿饭,你让我跟着干活儿也就罢了,毕竟不劳而获令人诟病。但你们家的饭,究竟打算何时煮?我可跟你说清楚,不吃饱饭,我是没力气提笔的。”
    “看我……”周敏抬手拍了拍额头,“昏了头了。咱们先去煮饭,别的待会儿再说。”
    说着走过去,从宣斌手中接过水瓢,然后就开始舀水,一边舀一边道,“我记得家里存的有好酒,是自家酿的,又放了好些年,想来滋味已经足够了。待会儿,侯爷多喝几杯才是。”
    宣斌摇头失笑,“周姑娘,我算是明白了。”
    “什么?”周敏疑惑。
    宣斌笑着摇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想这几天的经历,他算是明白了,所谓的宝藏,根本不是什么泉水,该是周敏这个人才是。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对于她而言,这道泉水有不过是锦上添花,就算没有,估计也没有太大的妨碍。
    庸人不知道她的能耐,所以才会觉得她是凭着所谓宝藏才能成就今日。
    这么一想,宣斌不免又动了几分心思。
    他至今还没有成婚。
    姐姐和姐夫倒是说过要为他聘一位德才兼备的闺阁千金,京城中想要跟他攀亲的官员也很是不少,但是宣斌自己从来不感兴趣。他也曾经在各个场合“偶遇”过那些所谓的千金小姐,但始终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他这个人吧,之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还没养成顽劣不堪的纨绔,主要原因就是眼光太高了,等闲的东西都不爱看一眼,自然也就不会去折腾,什么欺男霸女自然不会发生。
    反正他的身份,既不需要妻族支持,更不需要名门闺秀为自己抬身份,等闲世家女子又看不上他,所以宣斌对婚事十分无所谓。
    但现在,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若能把这位周姑娘娶回去,日子似乎会变得很有意思。
    周敏不知道宣斌的想法,她动作麻利的舀满了两桶水,将水瓢搁好,便将两只桶摆好,自己走到中间,弯腰准备去提。宣斌见状,连忙拉回思绪,伸手提起了一只桶,“我来吧,既然要来吃饭,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也好。”周敏看了他一眼,没有坚持,提着自己的桶走。
    宣斌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路,桶里的水就洒出来了不少,一部分泼在他身上,将衣摆和靴子都浸湿了。周敏停下来锁门,他也连忙放下手里的桶,有些发愁。
    怎么看她提着好像挺容易的样子?
    昌平侯素日里养尊处优,恨不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是没有做过任何杂活儿的。一桶水也实在是有些分量,提起来已经很费劲了,要保持其中的水不洒出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宣斌不肯信这个邪,非要亲自提这桶水,周敏也只好由他了。
    结果回去的路都是下坡,他一时不慎踉跄了一下,人最后倒是站住了,没什么事,但桶却咕噜噜的滚了下去,最终被半山处的石块挡住,桶里的水自然是一滴不漏的洒了出来。
    宣斌的表情很尴尬,周敏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去取了桶回来,检查一番觉得没问题,便拿到池塘边去洗了洗,然后重新装满了水。
    这次她没让宣斌动手,宣斌也很自觉的没有开口。
    他跟在周敏身后,看她提着两桶水,脚步平稳而飞快,但桶里的水却只是微微荡漾,从始至终都没有洒出来一点,不由得肃然起敬。
    生活之中果然处处都是智慧啊!
    同时宣斌对于自己之前想把周敏娶回去的打算,又生出了几分怀疑。
    周姑娘那么厉害,两桶水也有几十斤重,她从山上提下来,却是气都没有喘一下,足见实力。这万一要是成婚了,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动起手来岂不是连她都打不过?
    英国公家中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河东狮,因而一直是权贵圈子之中的笑柄,另外还有几位大人,虽然明面上不显,实际上去个花街柳巷,必然要虚虚实实躲躲藏藏,找不到可靠的借口宁可不去,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宣斌可不想自己有朝一日落到那个地步。
    此事还是再议、再议。
    提了水回来之后,周敏就开始蒸饭了。
    原本她是想秉着君子远庖厨的想法,劝说宣斌到别处去等的。但宣斌显然对做饭很感兴趣,笑着摆手道,“你做你的,不必管我。”在宫里也好,家里也好,他是没有机会进厨房的,所以的确是有几分好奇。这会儿没人管,当然就随着自己的心意了。
    家里齐老三和安氏带着大山大树两个去了祠堂那边,但刘家父子和钟家姐弟却不能去,所以也留在了家里。这会儿没有需要忙活的事,所以都来帮忙。
    宣斌才熄了把周敏娶回家的心思,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阿宝。
    说实话,宣斌见过的美人不少,毕竟皇帝的后宫之中,别馆妃嫔还是宫女,那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貌。不过京城中的美人,多是秾艳之美,盛装华服,红妆巧饰,也不是说不好,只不过看多了,就有些腻。
    至于阿宝嘛,在宣斌看来,那就是不施粉黛的天然之姿,自然会令人惊艳。
    其实他之前也见过邱玹,单论容貌,阿宝跟邱玹也不相上下,但是邱五爷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容犯的气势,所以宣斌对他也没有任何想法。但阿宝的气质太柔和了,再加上年纪小,看去就是一团孩子气,一看就很软很好欺负。所以无所事事的宣斌一见到他,立刻眼睛一亮,凑了过去。
    正跟周敏合力将甑子放进锅里的阿香见状,不由有些着急,低声道,“周姐姐,你看……”
    “不要紧。”周敏道,“侯爷只是逗他玩儿,你要是一着急,冲撞了他,反而不好。”
    果然,阿宝对于这个新出现的陌生人非常警惕,任由宣斌怎么哄都不肯开口说话,只低着头。周敏猜测他估计又在背账本,但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发呆。
    宣斌很快失去了兴致,转回头来问周敏,“周姑娘,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阿宝是阿香的弟弟,他们的父母已经不在了,阿香在我们这里做活儿,也就把他带来了。他胆子小,侯爷您别吓着他。”周敏理直气壮的颠倒是非。
    宣斌看了阿香一眼,不由大失所望,“怎么弟弟这么好看,姐姐却只是平平?”
    阿香硬邦邦的将刷把拍在灶台上,“阿宝像我娘,我像爹。”
    自知得罪了人,宣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只好将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看见悬挂在四面墙上的各种东西,都要问一问来历和用处,周敏一边忙活一边给他讲解,顺便还使了个眼色让阿香把阿宝给带走了。
    有钱人的毛病可多了,喜欢玩娈童什么的也不是稀奇事,虽说宣斌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爱好,但却不得不防。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宣斌的眼睛。他搁下手中据说是用来拍散玉米饭的木质拍子,忽然问周敏,“周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周敏意外。
    “莫非你没去找过你的家人?”宣斌问。
    周敏笑着摇头,“这话也有别人问过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如今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即便他们来找我,我也要问清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会考虑要不要认回家人。他们既然不来找,必定已不将我当成亲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就不顾生恩?”
    “生恩?”周敏反问,“我当初是顺着河飘下来的,谁能保证那是意外落水?”
    顿了顿,又道,“就算是意外,既然这么多年没人来找,就是默认我已经落水死了。如此一条命已经偿还,自然就不存在所谓的生恩了。”
    宣斌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认不认家人,倒是没什么打紧,我只是好奇,周姑娘这样的人,为何要留在这小山村中?”
    “我倒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周敏好笑的问。
    宣斌道,“聪明,有眼光,有见识,还有能力。这山村里根本没多少可施展的余地,你若在京城,说不定能做下一番大事。”
    “你错了。”周敏将甑子的盖子盖上,转过头来看着宣斌。她一只手撑在灶台上,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头发扎成辫子在脑后盘起,装扮充满了生活气息。唯有身上出自阿香手艺的拼色纻丝袍子和绫裙,显露出富足的生活状态。
    她看着宣斌,眼神明亮而诚恳,“侯爷,你信不信,如果我在京城,我什么都做不成?”
    宣斌先是微微失神,而后才陡然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京城是很大,风虎云龙,群贤汇集,看起来有无限的可能,想要在那里扬名立万非常容易,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在那里出头的人万中无一。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子。
    这是一个束缚着女子的社会,不论民间的风气再开放,对女子天然的禁锢也仍旧存在。天子脚下的首善之都,绝不会有一个女子发挥的余地。做下一番大事,那不过是个美好的、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期望。
    就像……他的姐姐,难道不聪明?难道不能干?但即使成了皇子妃、太子妃、皇后,又如何?她所能发挥的,仍旧只有后宫方寸之地。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宗皇帝立在朝天门外的石碑,隔断了前朝与后宫,也是永不可逾越的祖训。
    所以他这一番话,也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宣斌目光复杂的看着周敏,片刻后才失笑的转过头,“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留在这个看似穷乡僻壤之地,对周敏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反倒是他的提议,显得狂妄而又狭隘。
    再说……再说仔细想想,难道周敏在这里做的事,就不大吗?不大的话,温泉山房里就不会住着四位天下学子都渴求一见而不得的先生,不会住着天子钦使、观政礼部的朱钧,不会住着……他。
    周敏将筷子搁下,过去看了看火,才道,“其实侯爷太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能力有限,所能做的也就是眼前这些。除此之外,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怎么我自己觉得很好,你们反倒都替我可惜?”
    宣斌自己琢磨了一下,也不由好笑。
    他觉得这种心态,大抵就是,在山野之间发现了一株仙灵之草,见之心喜,然后发现这灵草竟已经有了主,这主还是个普通的农夫,那种感觉,也许是觉得农夫根本不懂这灵草是什么只会暴殄天物,也许是恨灵草竟委身农夫而不是选择自己这样的俊杰,所以油然而生几分不甘心。
    岂不知,农夫或许早就知道灵草有多珍贵,所以才悉心珍藏,而灵草也很清楚谁才是真正能够照料好她的人。
    感情问题,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个问题,或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答案。既然周敏这么说,宣斌自然也就不去枉做坏人了。
    不过,他能够肯定的是,周敏绝不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个普通人。
    不过,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饭蒸好了之后,周敏又做了几个菜,给其他人留下了足够的分量,才端菜上桌,请宣斌坐下来吃饭。
    宣斌看了看,见只有他们两个,便知道对方有所顾虑。本来想说什么,想想还是没有开口。他的身份,走到哪里都必然受人礼遇,齐家这已经算是很将就了,别的也只好顺其自然。
    至少周敏对他的态度跟其他人不一样,不过这也说明了她这样的人有多难得。
    饭菜的味道的确很好,周敏也真的取了酒来劝饮,好酒好菜,不知不觉宣斌就喝得有点儿高。等到一顿饭吃完,他心里从前那些打算,似乎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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