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话,这才抬头看向来客,而后倏然愣住——这位客人,长得可真是标致。他在这里开客栈二十余年,见过来自南边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见过胡族大名鼎鼎的美人,可从未见过这样温润如玉的标致公子。
    他从雨中来,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却未见一丝狼狈。
    “打扰了。”来客礼貌致意,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稍稍让开点位置,望了背后一眼,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一鹿,是为我友。方才我见马厩已没有空地,不知店家可否通融一下,让我将这鹿带进去?”
    客栈老板这才看到来客的身后竟然跟了一只浑身冒着仙气的白鹿,此时此刻,这只白鹿正充满灵性地看着他,大大的鹿眼里满是纯净。而它的身上,正披着本该披在来客身上的蓑衣。
    “这、这……”电光石火间,客栈老板似是想到了什么,望着来客激动得满脸通红,“白鹿仙君!您是白鹿仙君!”
    此言一出,客栈里便炸了锅。
    “白鹿仙君?莫不是前段时间传言里的那位?”
    “对对对!就是那位!”
    “那可不是天姥山的大弟子沈青崖么!”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
    众说纷纭间,客栈老板已经把沈青崖和白鹿都请了进来。沈青崖大方地迎上所有打量的目光,点头问好,“在下沈青崖,叨扰了。”
    沈青崖的身上,自有一股能让人安静的气场。更别说这数月奔波,已将他身上最后一丝铅华洗净,如今看着,竟是愈发出尘淡雅。
    天姥山声名在外,白鹿仙君仗剑救世,在关外亦有美名。
    但沈青崖出现的时机仍然太过惹人猜疑,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问道:“沈仙君,听闻你前段时间都与圣君混在一处,怎么今日出现在这里?”
    第232章 关外雨
    三月多前, 妖兽肆虐, 为祸人间。天姥山沈青崖孤身一人出现在关外,数次拯救百姓于危难之间, 更与平城城主一道守住了被妖兽围困的平城。此役之后, 沈青崖名声大噪, 因其身边总是跟随着一头仙鹿,遂被人尊称为白鹿仙君。
    而就在一个月前, 沈青崖远赴苍亭山, 与圣君花弄晚一道剿灭兽王。其后便有传言,称沈青崖已做了圣君的入幕之宾。
    如今沈青崖孤身一人出现在云来客栈, 难免惹人猜疑。
    “诸位也相信那等流言么?”沈青崖面对诘问, 神色如常。
    这时, 方才争执的主角之一,那位南边来的儒商站出来道:“我们自然是不信的,白鹿仙君乃高义之士,磊落坦荡。况且, 仙君杀了那兽王, 实为一件大喜事。”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附和。沈青崖的声名在外,背后又站着天姥山,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谁也不想去招惹他。
    谁曾想沈青崖却拱手道:“多谢诸位。只是有一件事需向诸位澄清,诛杀兽王,苍庭出了大力, 在下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说罢,沈青崖看向客栈老板。老板连忙堆上笑脸,将他和白鹿引向最后一间客房——其实客房已经没有了,但客栈老板看在白鹿仙君的面子上,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了,他去跟小二睡。
    门一关,便把外面的喧嚣都关在了门外。
    沈青崖把白鹿唤到床边,从须弥戒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帮它把身上擦干,这才去把一身湿衣换下。
    不一会儿,客栈老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沈青崖谢过,又问:“麻烦店家了,不知客栈里可还有干草?”
    “有的有的,小的马上为仙君送来。”老板一句话没有多问,笑呵呵地又出去了。走下楼梯,他听到大堂里闹哄哄的仍在谈论沈青崖之事,脸上虽还挂着笑容,可心中颇为不屑。
    这些人要是有沈青崖那个能耐,何至于困在这里出不得门。而他们纵使有了沈青崖那样的能耐,估计也办不成沈青崖那样的事儿,世间不过多了些恶徒或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如此想着,老板难得的歇了待客的心思,径自抱了一捆干草送到沈青崖房中。
    沈青崖用干草给白鹿做了一个窝,又因为这干草有些扎人,还在上头铺了一层羊毛毯子。待收拾妥当,沈青崖揉揉白鹿的头,道:“睡吧,明天再赶路。”
    白鹿却不肯进窝,用头蹭着沈青崖的手,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手腕上的伤口,发出闷闷的叫声。
    “好了,我没事,休息一晚就结痂了。”沈青崖温和地笑着,低头与白鹿额头相抵,哄了一会儿,才把它哄回窝里去。
    这只白鹿是从天姥山给他送信来的,跟沈青崖一块儿长大,能御风而行,极通灵性,对付普通的妖兽不成问题。沈青崖原想让它送了信就回去,可它黏在身边不肯走,便只好走到哪儿都带着它。
    当初在平城,沈青崖差点儿就追到了小师妹,可后来又得知小师妹被苍庭的人带走,于是他便跟城主借了人手去追。可惜那茫茫大漠是苍庭的地盘,沈青崖又做不到对路上的苦难视而不见,于是最终还是追丢了。
    而就在他打算直奔苍亭山时,又收到了来自平城的求援信。平城被妖兽围困,情况危在旦夕,于是他又匆匆折返。
    平城一役,打了足足一个月。
    好不容易,平城守住了,沈青崖谢绝了城主的挽留,终于去到了苍庭山。苍庭山的情况并不比平城好多少,妖兽环伺,苍庭损失惨重。彼时沈青崖已经收到了来自剑阁与天姥山的密信,知晓了兽王一事,于是立刻找上了圣君磋商。
    他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见师妹。
    沈星竹就在苍亭山,圣君派人将她请了回来,替苍庭的弟子们疗伤。
    可她还是不愿意见沈青崖,沈青崖便只能让白鹿替他递信。他总会在信纸里夹带一点别的东西,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一枝花。
    他不强求,只希望小师妹能好好的,知道还有人惦记着她,莫要独自流离。
    那时花弄晚还嘲讽他——何必故作情深,你早晚也还是会走的。
    思及此,沈青崖不由叹了口气。
    他确实还是走了,阿秀和芳君,还有师父师弟,都在关内。如今天下大乱,季月棠还在神京,那么争斗的中心必定也还在关内。
    他看到了小师妹,心也定了,那就必须回去帮忙。
    今夜在云来客栈,黑羽军的暗探会来与他碰头,把关内的最新消息告诉他。
    候至半夜,沈青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慌。他起身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儿,目光所及之处,仍是阴雨连绵。
    他微微蹙眉,不知这心慌究竟起于何处。
    又等了片刻,雨中忽然传来沉闷的敲打窗户的声音。白鹿抬起了头,沈青崖立刻握紧了鹿鸣剑,对过暗号后,才将人放进来。
    “沈仙君,这是我家少主的信。”陈伯衍的信,从清平郡发出,一路疾驰送至此地,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沈青崖展信阅读,只眨眼时间便蹙起了眉,目光重复扫过最后一行,眸中的愕然与震惊满得都快溢出来。
    那上面写着——沈星舟为妖兽所化。
    沈青崖的心蓦地揪紧,方才那股心慌终于有了来由。若沈星舟是妖兽,那么他的妹妹沈星竹呢?他们可是亲兄妹!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呢?
    沈青崖薄唇紧抿,一时之间竟乱了方寸。他知道陈伯衍不可能骗他,他特地在信中写上那么一句,就是为了特意提醒他。
    “沈仙君?”来人忽然出声,将沈青崖从失神的状态中唤了回来。
    “何事?”
    “少主和孟小师叔让我转告您,关内之事无需担忧,您尽可随心而行。”
    沈青崖微怔,拿着信纸的手慢慢攥紧,心中却泛出一股暖意来。他遥望着清平郡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想念着分别多日的友人,末了,终于下定决心,“你回去告诉他们,我暂时回不去了,若有急事,去苍亭山找我!”
    说罢,他拱手谢过,而后披上蓑衣,唤起白鹿,再次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现在赶回苍亭山应该还来得及,小师妹一直被沈星舟蒙在鼓里,她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现在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这边,沈青崖急匆匆地往苍亭山赶。
    另一边,孟七七、陈伯衍和周自横三人却还停留在清平郡没有离开。
    孟七七抬头望着平整如切面的矿山,若有所思地问:“血晶石……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周自横就站在他身侧,两人一摸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站姿,远看像一对孪生兄弟。他摸着下巴,说:“该不会是妖兽的血染的吧?”
    孟七七:“……有道理。”
    孟七七是真觉得周自横说的有道理,当年尧开辟秘境,把许多东西都搬到了秘境中,真正的故土里,反而只剩下了大片的荒原和黑色的远山。
    当时,妖兽与修士大战,一定流了许多血。此处又恰好是阵心,情况一定更加惨烈,于是无处的鲜血渗入晶矿,将普通的晶石染色,也将妖兽血液里的元力封印在了晶石之内。
    许多年后,张家意外发现了这座矿山,于是就得到了非常纯正的血晶石。
    周自横听完这个推论,也觉得合情合理。
    这时,张家家主张庸匆匆赶到,与二人见礼,“见过孟前辈、周前辈。”
    孟七七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张庸一眼,勾着嘴角,饶有兴味。几个月前,他与陈伯衍、沈青崖重游故地时,张庸还只是少主。张老太爷爆体而亡,可他儿子还活着。
    如今再见面,张庸却已经是张家的家主。可见短短几月,真是物是人非。
    “张贤侄,你来找我,所谓何事啊?”孟七七特意提了提自己的辈分,双手负于背后,端的一副好架子。
    “前辈可还记得数月前,你我二人约定之事?”张庸目光诚恳,态度谦卑。
    孟七七神色淡然,“哦?什么事?”
    张庸道:“数月之前,前辈曾答应我,若有朝一日张家有难,愿出手相助。而我张家为表谢意,当无偿赠与剑阁张家三年内一半的晶石产量。”
    闻言,周自横挑了挑眉,看向他那位正在充大佬的得意门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孟七七似是现在才想起来,笑了笑,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你们张家不是好好的么?”
    张庸苦笑,“前辈莫要取消我了。”
    “怎么,海茶的生意做不了了?”
    “前辈即已知晓,何必再问。晚辈只想求前辈一句话,当初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闻言,孟七七微微眯起眼来,似在考虑。
    海茶倒了。偌大的一个商会,忽然间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这里面固然有孟七七与金满的手笔,可这倒塌的速度也超出了孟七七的预料。
    这更像是海茶的主人,主动放弃了这个聚宝盆,而通过这个聚宝盆来生钱的人,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张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为了牟取暴利,用假血晶石以次充好,再经由海茶的手进行倒卖。当初他们想方设法地瞒着孟七七三人,还设套让陆云亭给他们送了一次货,欲盖弥彰。
    可谁能想到海茶倒了呢,还传出了海茶商会会长就是白面具幕后主使的消息,让所有跟海茶有来往的人,都忙不迭撇清关系。
    但孟七七倒说不上多讨厌张家,他们跟海茶做生意,赚黑心钱,可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张老太爷不就被当作试验品了吗,死状那叫一个凄惨。
    不过,孟七七对张庸有点儿刮目相看。
    他那时就好像预见了张家如今的窘迫,直接用张家采石场三分之一的收入换孟七七一句话,相当阔气。
    既然他这么阔气,孟七七当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贤侄。现在妖兽横行,想要守住这矿山,就更难了。”孟七七面露惋惜。
    张庸在心中叹了口气,苦笑道:“前辈说的是,如今天下大乱,我辈理当奋勇杀敌。可我张家除了晶石,旁的真是什么都拿不出手。不如这样,我愿将今年产出的所有晶石赠予剑阁的诸位师叔、师伯,聊表心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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