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月影立即把手帕里的栗子抖落在地上,有些可惜地说:“算了,青云哥哥没福分,还是咱们吃吧。”
    谢宁琛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还不快谢谢小爷,不然,你就要犯错误了。快吃吧,这一堆又要熟了。”
    韩月影却抓着栗子没动,腮帮子鼓鼓的,黑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水润的光泽,眨了眨,像是想要哭出来似的。
    让人看了好想欺负她,谢宁琛看得蠢蠢欲动,很想拿手指头戳一把她的脸。他努力按捺下跃跃欲试的爪子,抬起下颚问她:“怎么回事?”
    韩月影咳了一下,指着嗓子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噎……噎住了,水……”
    谢宁琛脸色大变,忙叫站在不远处放风的丰荣去取一壶茶来,又站起来,抬起手拍了一下她的背,但拳头刚碰到她的背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谢宁琛及时收了掌风,高高举起的巴掌落到韩月影背上时陡然变成了轻抚。
    这轻轻地一抚,根本无济于事,韩月影又咳了好几下,咳得小脸绯红,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
    谢宁琛的眉峰皱成一团,便是被祖父丢进军营中磨炼,单枪匹马面对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兵痞子时,他也没这么紧张过。轻了吧,没什么用,重了吧,又怕把她拍出个好歹。
    哎,都怪她,十几岁了,怎么长得这么瘦,这么弱。
    嫌恶地撇了撇嘴,谢宁琛终于下了手,小心翼翼地拍了她的后背一记,见她没什么不良反应,这才又拍了一下,碎碎念道:“你以后多吃点,都瘦得跟麻杆差不多了,我一掌下去都能把你压成肉饼。”
    韩月影现在正被噎得难受,也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但端着水过来的丰荣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个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念叨不停的少年,一定不是他家世子。
    “发什么愣,快倒水。”谢宁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凑到水壶前。
    丰荣回过神来,壶嘴对准杯子,稍微倾斜一些,滴答滴答的清水慢慢注入茶杯中。
    谢宁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磨唧唧的丰荣,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水壶,然后飞快地倒了一杯,忙不迭地递到韩月影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快喝!”
    韩月影抓过杯子,仰头喝了一口,谢宁琛又适时出给杯子里注满了水。
    连喝了三杯,韩月影终于将堵在嗓子里的那一团栗子给咽了下去,她拍着胸口,将水杯递给旁边的丰荣,甜甜笑道:“谢谢。”
    谢宁琛挑挑眉,侧头瞥了丰荣一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哼,这丑丫头就是眼瞎,明明是他帮了她,她却去谢别人。
    丰荣察觉到自家世子不善的目光,摸了摸鼻子,退了一步,寻了个借口,小声说:“那小的就把茶水送回去了。”
    谢宁琛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丰荣暗叹自家蒙对了,忙笑眯眯地往后退去,刚走几步,忽地又被谢宁琛叫住了:“把水壶和杯子留下,免得待会儿又有人蠢得连吃栗子都会噎住。”
    “喂,你说谁蠢呢!”韩月影扭头不悦地瞪着谢宁琛,这家伙,亏她还觉得他不错呢,这才过了多久,又开始挑事。
    谢宁琛用力揉了一下她的头顶:“谁问说谁。”
    然后顶着韩月影愤怒的目光坐回了对面,若无其事地问:“还吃吗?”
    “不吃了。”韩月影心塞地丢下手里的栗子,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再不回去,青云哥哥都要寻来了。”
    谢宁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好像还真是这样,他跟着站了起来,偏头背靠在大树上,低头瞟了韩月影一眼,突兀地冒了一句出来:“褚二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韩月影仰起小脸,困惑地看着他:“你说的褚二可是指二皇子?为什么?”
    为什么?他能说是自己救了她,而褚二这家伙为了博取贺家的支持,冒领功劳吗?
    这种话他可说不出口,谢宁琛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嘟囔道:“总之你离他远点就是。他在皇宫中的身份尴尬得很,前有庶出的大皇子,后有当今皇后所生的嫡出三皇子,他一个元后嫡子,在名分上虽占了优势,但死人哪比得上活人,枕边风的威力可不小。你小心他哪一日连累到你。”
    更重要的是,三位皇子都已经过了知人事的年纪,还住在宫中,实在不妥,万一哪天闹出事来可是天大的丑闻。但皇上一直没有立储封王的意思,哪怕有朝臣提起此事,他也装聋作哑,把这事给模糊了过去。
    这可不是个好信号,储君一直不立,几位娘家强势,又已成年的皇子,心里不可能没点想法。虽然世人都说二皇子最的云淡风轻,视权势如浮云,只愿与书为伍,但谢宁琛知道这都是假象。若褚孟然真的这么视名利权势如浮云,当初就不会默认了救眼前这笨丫头的事。他这举动更多的应该是试探贺家的态度。
    因而贺伯伯才会大张旗鼓地带着贺青云备上重礼,亲自去给二皇子道谢,也借机表明了贺家不参与诸位皇子的争端的态度。
    韩月影听得懵懵懂懂的,一脸迷茫。她对朝堂之事不敏感,不过也听得出来谢宁琛的意思:“你是说褚二……二皇子的处境不大好,担心他连累到我?”
    差不多吧,谢宁琛点了一下头,一副你总算明白了我的苦心的样子。
    韩月影朝他一福身:“多谢世子提点,不过二皇子帮过我好几次,我不能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感情他嘴巴都说干了都是白说的,这小白眼狼,谢宁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说完,也不管韩月影,转身就走,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韩月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送他,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难怪哪怕出身显赫,长相不凡,但还是不像青云哥哥和二皇子一样受姑娘们欢迎。
    她垂下眸子,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栗子,小心地包进了手帕里,目光闪过一抹无奈,不管怎么说,二皇子到底帮过她,她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是有一天,二皇子需要她帮忙,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是不会拒绝的,比如他让她摹的图,现在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也该兑现承诺,把这桩事办好了。
    ***
    等韩月影走回暖房时,谢宁琛已经净了手,坐在上首与贺青云相谈甚欢,与先前跟她一起偷偷躲在银杏树下吃火烧毛栗子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别。
    韩月影伸出食指按住额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京城的人真是复杂,好像每个人都戴了一张面具,让人参不透。
    “怎么,小月,不舒服?”贺青云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关切地问道。
    韩月影摇头:“没事的,青云哥哥。”
    贺青云的目光在韩月影和谢宁琛的身上转了一周,疑惑地蹙紧了眉,宁琛不是去给小月道歉吗?但瞧两人的样子,似乎还是没和解。
    罢了,反正这两人平日里也很少会凑在一块儿,贺青云假装没看见,站了起来,拱手向谢宁琛道歉:“宁琛,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嗯,我送你。”谢宁琛心里还在生气,所以从韩月影进门开始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韩月影也不搭理他,兀自跟在贺青云身后,往大门而去。
    离得近了,贺青云立即闻到了韩月影身上的烟火味,这与谢宁琛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他眉头深锁,轻轻一撇,不动声色地瞥了两人一眼,也没发现两人有何异常。
    贺青云轻轻甩了一下头,应该是两人刚才群去过相同的地方吧。
    三人一起步出谢家,刚一踏出门,一个头束青色儒巾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激动地喊道:“贺兄,你让我们好找,成之兄老家递来消息,他母亲生了重病,因而明日就要回乡了,咱们几个正准备跟他践行,就只差你一个了。”
    骆成之是贺青云的同期,这次也中了举,只是名次极其靠后,会试希望不大。不过骆成之这人不服输,所以还是决定试一试,因而一直滞留在京城,准备来年的会试。
    谁料临近年关时突然接到了母亲生病的消息,他是个大孝子,当即准备返京归家。
    几个同期关系比较好的仕子听了,忙组织起来,给他践行。毕竟今日一别,再聚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甚至有可能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
    贺青云闻言,有些为难,骆成之与他私交甚笃,不给他践行说不过去,只是……小月前一阵才遭了难,幕后真凶现在都还没找到,独自放她回去,哪怕有车夫和婢女相陪,他也不放心。
    就在贺青云左右为难时,旁边的谢宁琛忽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跟他保证道:“青云你尽管去,我亲自替你将丑……韩姑娘送回府上。”
    贺青云对他放心得很,当即道:“那就劳烦宁琛了。”
    说完,扭头又歉疚地看着韩月影道:“小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让宁琛护送你回去。路上小心,早点回去。”
    走遍大江南北的韩月影觉得贺青云这样的嘱咐真的太过小心翼翼,为让他放心,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嗯,你放心,我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囧,忘记设时间了
    ☆、第三十一章
    践行的地点选在了睢河畔的一处画舫上。
    碧水悠悠, 清风徐徐, 绿波荡漾间歌声四起, 三五个情投意合的知交好友,推杯换盏, 吟诗送别, 岂不快哉。
    骆成之举起酒杯,感激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滑过:“我骆某在这里提前预祝大家,来年金榜题名, 独占鳌头。”
    他今日回去,只怕赶不回来参加年后的会试了, 况且就是参加,以他乡试的名词来看, 会试恐也难以有所建树。不如再苦读三年, 下一届再战。
    贺青云几人端起酒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杯,跟着一饮而尽。
    旁边的姬长胜拍着胸口,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大气爽朗地说:“多谢成之吉言, 咱们在京城等着你。”
    姬长胜便是特意去找贺青云的书生, 他虽是个读书人, 但行事爽朗,带着一股子干脆劲,又热心肠,助人为乐, 因而在学子中的声望很高。
    有了他活跃气氛,骆成之刚冒出来的惆怅顿时烟消云散。他跟着一笑,暗沉的眉宇舒展开:“好,几位先在京城等我,三年后咱们再聚。”
    酒过三巡,大家喝得兴致正高,忽然,隔壁的画舫中传来了一道怒骂声:“你个千人枕万人骑的臭女表子,装什么清高,爷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从了爷,否则待会儿弄疼了你,别怪爷不怜香惜玉。”
    这声音像公鸭叫一样,又粗又难听,关键是内容还不堪入目,扰了几人的兴致。
    姬长胜不悦地瞥了一眼,见隔壁画舫没了动静,随即又举起酒杯笑道:“该谁了……”
    他才刚说了几个字,隔壁画舫又传来一道怒斥声,伴随着男人粗俗的怒骂,还有一道重物砸在地上的哐当声。
    “你个丑表子,竟敢踢我,今日老子弄死你……”
    画舫里的贺青云一行直听得皱眉,骆成之侧过头问旁边伺候的姑娘:“怎么回事?”
    那姑娘盈盈水眸中闪过一抹不忍,捂住嘴,哽咽地说:“遇到了不讲理的客人,秦姐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附近几艘画舫都是教坊司的,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还多才多艺,声名远扬。自是有许多贪色之徒慕名而来,不过教坊司的姑娘不比普通的秦楼楚馆,她们有官府撑腰,按理来说,应该没人在这里闹事才对。
    但凡事总会有例外,若遇到来头甚大的硬茬或是二两黄汤下肚就自我膨胀得厉害,日、天日、地,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或是暴发户,姑娘们也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但入了这一行,也只能忍着。
    几个读书人听了隔壁画舫那人粗鲁的言语,自是很同情那艘船上伺候的姑娘,但能上这儿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之辈,就连他们能来也是递了姬长胜那个在吏部任四品官员的伯父的帖子,这才有幸上画舫一游。更何况,他们来年要参加会试,也不宜贸然得罪人。因而几人只是叹了口气,谁也没有替隔壁那姑娘出头的意思。
    只是被他们这么一搅和,几人的酒兴、诗兴也散了大半。骆成之站了起来,拱手道:“今日多谢诸位给骆某践行,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隔壁画舫里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
    贺青云猛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素来温和的眸子中充满了滔天怒火。
    姬长胜见了,忙按住他的肩膀劝道:“青云兄,息怒、息怒,不值当为了这种败类动气,而且这是教坊司,这些女子都是贱籍。”
    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青云兄,咱们来年还要参加会试,你权且忍他一忍,等高中入了朝,再好好收拾这败类便是。”
    贺青云明白,几人都是好意,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一届乡试的佼佼者,若是传出去在画舫上为了个伎子与人打闹,发生冲突,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很不好。
    只是让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忍着,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败类欺负一个弱女子,他做不到。更何况,那个女子的声音耳熟得很,他应该在哪里听过才对。
    贺青云头一扭,抬头灼灼的目光瞪向对面的画舫。
    待看清楚那个被打得趴在甲板上的女子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按在画舫上的双手手背青筋暴凸,怒气从胸口喷涌而出,压也压不住。
    “喂,青云,你去哪儿?”
    几人没料到贺青云会忽地转身,大步踏踏踏地步下了木梯,走到甲板上,跳到了岸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贺青云已经领着符其跳上了旁边一座小舟。
    戴着草帽的船夫站了起来,长长的竹竿往水里一撑,水面上荡漾开来一圈涟漪。
    小舟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儿,慢悠悠地往那艘画舫而去。
    骆成之几人终于看穿了贺青云的意图,一个个面面相觑:“青云兄要去救人,咱们怎么办?”
    姬长胜一拍掌,吐了一口浊气:“妈、的,我也早看那败类不顺眼了,聚会的地方是我挑的,我要负全责,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急匆匆地跟着下了楼梯,余下几人对视一眼,飞快地追了上去,拉住他,苦笑道:“怎么,青云兄怕连累我们,你也与我们如此见外?还当不当我们是朋友了?”
    谴责了姬长胜一句,骆成之又飞快地叫船夫把船开到隔壁画舫边上。
    没过多久,两艘画舫,一艘小舟便凑到了一块儿。
    贺青云让船夫拿出绳子,抛上画舫,缠在外围的栏杆上,然后与符其一前一后地攀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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