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琛见她半天都没放好油灯,心里的怪异感更甚,他直奔主题,问道:“笨丫头呢?”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睡下了。谢世子有事还是明天再说吧。”桑妪回头,布满褶皱的脸上浮起一抹慈爱的笑容。
    谢宁琛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提起脚,猛地踹开了门。力气大得正中心的门板碎成了好几片,还有些细小的木屑蹦到油灯上,发出滋滋滋的声响。门栓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大门彻底洞开,露出一人多宽的缝隙。
    桑妪惊呆了,似是没料到谢宁琛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会这么野蛮。等她反应过来时,谢宁琛已经跨进门槛大步往里走去。
    桑妪见了,忙追上去,拉住了他:“谢世子,你做什么?”
    “滚开!”谢宁琛一把甩开她,边往正堂跑去,边喊:“笨丫头,韩月影,韩月影……”
    被惊动的贺夫人在孙妈妈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正巧看到谢宁琛步上青石台阶,往正堂而去。
    “怎么回事?”她问旁边跌坐在地上的桑妪。
    桑妪双手攥成一团,撑着爬了起来,焦急地说:“夫人,谢世子不知怎么回事,一过来就踹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月又得罪他了。”
    小月确实跟他不大对付,贺夫人心里隐隐不安,连忙走过去叫住他:“宁琛,你这是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哄的一声巨响。
    正堂的大比院子的门要单薄得多,谢宁琛一脚下去,门板顿时坍塌在地上,垒起一小堆参差不齐的木板。
    贺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心跳跟着狂跳起来,她忙拍了拍孙妈妈的手:“去叫大老爷过来。”
    一瞧谢宁琛这幅模样就是来者不善,也只有让丈夫出面了。
    孙妈妈应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
    贺夫人松了口气,忙抬头往台阶上望去,却见谢宁琛手忙脚乱地跑了进去。
    她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忙让婢女扶她过去。
    谢宁琛踹开了门,待看到门内那一幕,他的心跳都一度停止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地面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和水渍,在这混乱中,桌角那一滩猩红的血迹在幽暗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谢宁琛环顾了四周一圈,终于发现了躲在墙角案几下瑟缩发抖的韩月影。
    他三步并两步,匆忙地走过来,刚一蹲身,一片尖锐的碎瓷片向他划来,亏得谢宁琛身手敏捷,往侧边一偏,躲过了瓷片。
    “是我,没事了。”谢宁琛端详了一阵,这才发现,韩月影这会儿很不对劲儿,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涣散,似乎不大清醒,整个人更是像虾子一样弓成一团。
    韩月影眨了眨困顿的眼睛,从瞳仁里晃荡的虚影中勉强辨别出是谢宁琛,她整个人立即松懈了下来,张嘴委屈地唤了一声:“宁琛。”
    然后人跟着软趴趴地往下一倒,扑进了谢宁琛的怀里。
    谢宁琛的心都快融化了,他伸出手臂,接住韩月影,打量着她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担忧地问:“你伤到哪儿了?”
    韩月影摇了摇头,蠕动了两下唇瓣,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子里就响起了贺夫人的尖叫声:“青云,青云……快去请大夫。”
    谢宁琛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贺青云也在这屋子里,他浑身是血,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靠在西边横桌的桌腿上,嘴唇泛白,脸上、脖子上却泛着红晕,额头上虚汗直冒,跟韩月影的状况很是相似。
    他心里滑过一个疯狂的念头,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当即抱着不停往他怀里钻的韩月影往外走去。
    “慢着!”贺夫人显然也识别出了贺青云是中了媚药,她蹭地站了起来,目光滑过韩月影红通通的小脸,然后挺身拦在谢宁琛面前,“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都不许走出这个院子。”
    说罢,立即吩咐婢女去叫人来将福香园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只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韩月影身上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些,她在谢宁琛怀里难耐地拱了拱身子,红通通的小脸一个劲儿地往谢宁琛冰凉的外衫上磨蹭。然后发出舒服的嘤咛声,嘴跟着张了张,低低地喊了一个字:“水……”
    谢宁琛低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净是担忧,因而也顾不得贺夫人长辈的身份了,当即强硬地说:“我倒要看看,谁能拦我!”
    “谢世子,你要走,我们自是不拦,但请你将小月放下。婚约一日未解除,她便还是我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贺坤钰大步从外走进来,目中精光湛湛。
    贺夫人瞧形势不对,又见韩月影开始不停地扯衣服,立即上前两步,沉声提醒谢宁琛:“将人放下来,她现在的状况,你还带她出去,莫不是想害死她?”
    说罢,又扭头对刚进门的孙妈妈道:“让人提冷水来,灌满两浴桶。”
    孙妈妈人老成精,只一晃眼,便明白贺青云与韩月影出了什么状况,连忙飞快地跑了出去。
    谢宁琛垂眸看了韩月影一眼,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理智尽失,嘴里只嚷嚷着一个热字。
    将手按在她不停扯胸口衣服的手背上,谢宁琛有些担忧:“这么冷的天,泡冷水澡恐怕会受凉。”
    “受凉总比稀里糊涂失了清白好。”贺夫人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相信她若是清醒也会如此选择。”
    谢宁琛抿紧唇,终还是没反对。
    不多时,孙妈妈便领着人将浴桶灌满了冷水。
    贺夫人轻轻一点下巴,对谢宁琛道:“将她送到隔壁房间,有丫鬟在一旁伺候。”
    说罢,又吩咐人去安置贺青云。
    等贺青云坐进了冰冷的浴桶里,她让小厮和婢女在一旁伺候,这才走了出去与丈夫商量对策。
    家里猛然间出了这种事,还差点酿成大祸,贺夫人的心情很不平静。她重新回到正堂,只见正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只有丈夫背负着双手,站在东倒西歪的桌前。
    “夫君,可查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贺夫人担忧地问道。
    贺坤钰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他们清醒就明白了。”
    这么说,他心里应该有谱了。贺夫人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眼,没瞅见谢宁琛,便问:“谢世子呢?他还没过来?”
    贺坤钰摇了摇头。
    见状,贺夫人焦躁地叹了口气,转身往隔壁而去。
    一进门就瞧见她安排过来的两个婢女手足无措地站在浴桶旁,而谢宁琛蹲在浴桶边,还握着韩月影的手,不住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虽然没脱衣服,但因为浸了水,韩月影的衣服已经全贴在了肌肤上,露出身体的曲线。
    这可是大大的不妥,贺夫人走过去,挥手先让两个婢女退下,然后对谢宁琛道:“世子先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谢宁琛也知道这样不妥,他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手,放软声音:“我就在门外。”
    “宁琛……”韩月影已经有些清醒,她眨了眨猩红的眸子,死死拽着谢宁琛的手不放,“你不要走。”
    这番信任,看得贺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短短一天,今日之前,小月最依赖的都还是她。谁料不过几个时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也将双方都推得远远的,再不复过去的亲昵和信任。
    世事弄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身,温柔地劝道:“小月,婶娘看着你,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回答她的是韩月影别开的头。
    看到这一幕,贺夫人好看的眸子暗淡了下去。
    谢宁琛瞧见这一幕,脸上忽地荡漾开一抹豁达的笑容:“贺伯母,你不就担心笨……小月的清誉吗?我娶她,这应该没有关系了吧。”
    贺夫人弯弯的细眉拧起,不赞同地看着谢宁琛:“慎言,谢世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定下的。”
    世家公子哥,要娶谁,岂是他自己说了算?不要这边夸下海口,回头又不能履行诺言,反倒害了别人家的姑娘。
    谢宁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掷地有声地说:“我娶谁,老爷子都没意见,谁能有意见!”
    见他将老奉国公都抬了出来,贺夫人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侧目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此事以后再说,大夫来了,应该有其他治疗方法,你先出去,我让人给小月穿衣服。”
    谢宁琛也听到了大夫的声音,他凑到韩月影面前,不顾她浑身都是水,当着贺夫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我马上进来。”
    泡了这么久的冷水,韩月影清醒了许多,她轻轻点头,如小鹿般单纯明亮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谢宁琛。
    “好了,别看我了,再看我就不走了啊!”谢宁琛伸出手掌盖住她的眼睛,调侃了一句,引得韩月影脸颊再度染上了粉色,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全程被人忽视的贺夫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谢宁琛……
    她摇摇头,甩去心里的不是滋味,吩咐婢女取来干净的衣服。
    等穿戴整齐,大夫开的药也熬好了。
    有丫头要送进来,谢宁琛接过碗,打发了她,自己推开门,走进去,坐在床边,对着碗吹了两口,然后凑到嘴边试探了一下温度,见不烫了,才递给韩月影:“喝吧。”
    韩月影仰头一口喝完,然后吸了吸鼻子,躲进了被窝里,只留下颊边湿漉漉的头发和两只黑幽幽的眼珠子露在外面。神情不见惶恐,只是面色黯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谢宁琛见了,很不舒服,他伸出手,抓过韩月影的手,用力搓了搓,直到搓得她双手发热,脸颊发红,这才松开了手,捧着她的脸:“放心,还有我呢!”
    说罢,接过婢女递来的大氅,将韩月影整个人包在里面,将她抱到了西边的暖阁中。
    暖阁里,贺坤钰与贺夫人端坐上方,贺青云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腿上裹了好几层白布,身上还盖着被子。
    进了暖阁,韩月影轻轻推了推谢宁琛,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谢宁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
    韩月影扶着椅子,面朝贺青云,深深地行了一礼:“青云哥哥,对不起,刺伤了你。”
    贺青云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脸上勉强绽放出一抹笑:“没事的,只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了。”
    见状,贺坤钰深沉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暗色,他直白地问道:“看来你已经明白是谁动的手脚了。”
    闻言,韩月影的身子一晃,面色又苍白了一些,却没避开贺坤钰的打量,迎上他的视线,轻轻颔首。
    倒是个勇敢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件事中究竟有没有她的手笔。
    贺坤钰没有多言,轻轻一扬手,一个小厮立即架着桑妪和冬梅上前,将两人推到地上。
    冬梅见了这阵势就撑不住了,不等贺坤钰发问,哭泣着,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不关奴婢的事,茶是桑妪泡的,也是桑妪让我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也不要管,她说,大公子和韩姑娘是未婚夫妻,亲近亲近也是应该的。”
    今天府中的婢女小厮都去寻找韩月影了,只有冬梅留在福香园。后来,贺青云来找韩月影时,她正要泡茶出去伺候,桑妪就走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吩咐她准备一些点心。
    点心还未准备好,她便听到正堂中传来撞击声,本想过去看看的,却被桑妪拉住了。
    桑妪塞了一个银元宝给她,吩咐她回去睡觉,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头痛睡着了,不知道。那一刻,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她竟真的躲了起来。
    对于冬梅这种背主的奴婢,贺坤钰一眼也不愿多看,摆手让人将她拖了下去,然后看向跪在屋子中,一脸沉静的桑妪。
    韩月影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水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桑妪,半晌,才用嘶哑地声音质问道:“为什么?”
    这可是从小照顾她长大,跟她情同母女的桑妪。也是父亲去世后,仍对她不离不弃的桑妪,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人。但就是桑妪,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桑妪抬起头,看了韩月影一眼,气愤地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贺家人背信弃义了,他们嫌弃咱们是乡下人,不愿认这桩婚事,贺青云另外攀上了高枝,就找出这种荒唐的借口退婚。也只有小月你太过单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了,就想这么退缩了。这怎么行,这桩婚事可是老爷当年替你定下的,若是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贺家人还怎么敢欺负咱们一老一小。”
    她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全然是为了韩月影。
    韩月影怔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抹讥诮和沉痛:“生米煮成熟饭?桑妪,你这不是为我着想,你这是想害死我啊。”
    出了这种事,最可怜的便是姑娘家,婚前失贞,别说娶她了,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桑妪莫不是当她是三岁小孩,这种荒谬的话也会信。
    桑妪却固执地说:“怎么会呢,小月,他们贺家高门大户的还要脸呢,出了这种事,他们若不给咱们一个说法,我便告到官府去。”
    她将一个无知村妇演绎得淋漓尽致,但贺坤钰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被她糊弄过去,他曲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冷不丁地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那这媚药从何而来?”
    不等桑妪想好说辞,他飞快地丢出一连串的证据,打了桑妪一个措手不及:“你自从进贺家以来,一共出过三次门,最近的一趟是年后的正月初十,距今已经有两个月,莫非你要告诉我们两个月前你就预料到会有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所以早早的就将药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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