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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实际上, 人人口中流传不断的破解“劫龙印”,便能从中寻得活剑血脉的真迹——也只是迫使子母蛊之间产生呼应,母蛊毒性得到解除,其浮现在宿主身上的丝状印迹会因此扭转,化为一幅足以指引所有子蛊方向的复杂纹路。
    因此将近百年以来, 所有人都在对劫龙印进行过度歪曲的解读。
    有人说,只要解开劫龙印,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咒法秘籍,以此称霸武林,临驾万人之上。
    之后以讹传讹,愈加夸大了劫龙印在一众战争推动者心中的崇高地位。
    人们将它的存在,当作是天神留下来的赏赐。
    而事后就算知道真相,也丝毫不会浇灭他们对劫龙印所表现出来的,贪婪而又丑陋的欲/望。
    因为活剑族人存在的本身,比起天神一说更能让人感到焦渴。
    一个人数稀少,濒临灭绝的古老部族,它存在这世上最后的意义,便是成为人们手中凶煞骇人的厮杀利器,被恣意瓜分,囚禁贩卖,最终只落得一个亡族的凄惨下场。
    然而北域白乌族作为他们仅存于世的唯一分支,表面对劫龙印表现出无限的景仰与尊崇,实际也饱含一颗觊觎之心,时刻盼望能将活血这一强大武器蚕食吞并,据为己有。
    “北域白乌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部族?”从枕低低笑着,似对晏欺,似对云遮欢,又似在对着他自己,“他们生于活剑一族,却能像所有普通人类一样……对昔日的母族赶尽杀绝,”
    “自私,残忍,愚蠢。”
    从枕伸出一手,竭力拧上云遮欢湿润黏腻的发顶:“还有……可悲。”
    晏欺无言以对。
    眼前男人的身份至今成迷,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从枕并不像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无欲无求,甘为人下。
    他身上背负着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压制他,迫使他,戴上一张真假难辨的微笑面具,长久潜伏在云遮欢身边,做一个看似尽忠职守的副手。
    “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偏在这个时候,云遮欢自那难忍的疼痛当中微微开口,极尽艰难无力地道:“从枕,你……你自幼就是被族中长老一手带大,他们何曾待你不好……?你是为什么……会抱有这样的想法……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从枕手中染血的匕首,已然挑起她后背一层细腻的皮肤,再深一步,便能将她从里至外,毫无保留地彻底揭开。
    “你懂什么?”从枕赫然冷道,“你就是个废物!”
    云遮欢说不出话,半张面孔浸在及腰的血水当中,只觉耳目口鼻俱是一股难以驱散的腥味。
    “云老族长,以及你们那些一事无成的族中长老,还有你,云遮欢……你们姓云的所有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云遮欢瞳孔骤缩,倏而低喝道:“你……”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从枕道,“一开始为了劫龙印而背信弃义的……难道不是白乌族人么?”
    “不!”云遮欢接近崩溃地道,“我阿爹他没有错!长老他们……也没有错!所有族人迄今为止,做出的一切,都是在遵循百年以来不曾变动的族规……都只是在……”
    “你们还有什么族规!”从枕倏然打断她道,“不过是将劫龙印一手抛出,引得族外之人一拥而上……而你们在后坐享其成罢了!”
    “我阿爹不是那种人……!”
    “你住口!”
    言已至此,从枕不再给云遮欢任何辩白的机会,躬身上前,以匕首尖端挑开她骨间残余的数道坚固锁链。
    女子全身上下不剩一处完整的皮肤,彼时伤痕累累,大半身体浸泡在遍地暗涌的血水之中,愈发衬得周身红印鲜活艳丽,呼之欲出。
    从枕要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说。晏欺就在一旁不远的地方,眼神模糊,目光所触及的位置,俱是一片刺人的猩红。
    “你想解开劫龙印……”晏欺道,“若一切真如你适才所说的那样,破解劫龙印,势必需要得到子蛊的呼应。”
    从枕头也不回地道:“要取子蛊,容易得很。”
    晏欺心下陡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徒弟。
    “……如何才能做到相互呼应?”他凝声问道。
    “不知道。”从枕冷淡一笑,对晏欺道,“也许献祭一法,值得一试。”
    晏欺双全紧握,忽而呵斥出声道:“痴心妄想!”
    “怎么,不舍得让你徒弟死?”
    从枕终于回转过身,趟水慢步走到晏欺面前,继而勾指捏住他的下巴,一字字道:“当年你师父不正是吞食母蛊,最后拔剑自戕身亡的么?”
    晏欺道:“他在破印途中,并没有用到所谓的‘子蛊’。”
    “那是因为他根本没能成功。”从枕轻飘飘地道,“没有子蛊作为助力,他将劫龙印导出人体之外,纯粹只是为了将它销毁。”
    晏欺眼神微黯,不再予他任何应答。
    当年之事,究竟是怎般一个结果,除了秦还本人,压根就无第二人知晓。
    而秦还那时决意出手尝试破印,确实只想平息纷乱,消除劫龙印曾一度引起的战火与厮杀。
    他丰埃剑主心系天下,一辈子只为苍生百姓而活,最终为此身死魂散,偏还留得无数人质疑诟病的目光。
    而晏欺此生只有这么一个师父,后来也只剩下一个徒弟。师父在多年前既因劫龙印而亡,晏欺便绝不容许自己的徒弟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无辜的牺牲者。
    谁想杀他徒弟,他就能和那人拼命到死。
    因而晏欺面无表情地望着从枕,良久方道:“你想杀了薛小矛。”
    很简单平静的陈述句,从枕听来,也是神色淡淡,不以为意地道:“是啊,我不光要杀了他。”
    “只要寻得活剑真迹在手,继他之后,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聆台一剑派,诛风门,还有云遮欢,和她背后整个北域白乌族。”
    从枕摊开双手,仍旧平缓沉静地道:“晏先生难道不想见证这样让人心动的一幕吗……聆台一剑派和诛风门一朝在眼前化为乌有,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晏欺不置可否,只淡然道:“代价是拿我徒弟的性命来换。”
    从枕道:“用他一人,来抵你将来一生平安。”
    晏欺沉冷不语,脸色更是说不出的复杂黯淡。
    从枕微一扬眉,继续问道:“如何?”
    晏欺抬头,木然凝望着眼前男人鹰隼一般尖锐骇人的瞳孔。
    两人彼此对视片刻之余,晏欺忽然一阵轻笑幽幽出声。
    他说:“……你做梦。”
    从枕稍事一愣,还没能一次反应过来,晏欺已是曲起一腿,以膝盖狠狠撞上了他的腰际。从枕这厮到底是精明,微一侧身,便不偏不倚地躲了过去,不想晏欺这扬腿一击也瞬时变换了角度,正巧擦过从枕腰带边缘悬挂的一枚铁锈短刀,嗤的一声猝然朝外斜飞出去,堪堪落在云遮欢手边不过数寸远的地方,沉入血池之间,渐呈下沉趋势。
    云遮欢尚在痛苦边缘抵死挣扎,晏欺已然眉目一凝,冷声喝道:“别发愣,抓紧时间!”
    那一刻,云遮欢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满脸血污,浑身俱是致命的伤口,彼时汩汩朝外流淌着红褐色的血。可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探手出去,握住短刀刀柄,像是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纵然视线模糊,仍旧竭尽全力,呐喊嘶吼着,猛然朝外挥击出去——
    那时从枕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准备,冰冷的刀尖朝内,径直没入他的脊背,毫不留情将他从后撕裂贯穿。
    鲜血顷刻飞溅涌出,晏欺下意识里伸手挡住面颊,故而那四散的点点猩红尽数喷在手背上,温热黏腻之余,竟隐约生出几分灼烧痛感。
    晏欺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从枕随之发出一声剧痛闷哼,紧接着手掌不受控制地挥扫出去,正打在晏欺骨碎未愈的左心口处,霎时将他整个人一并掀翻起来,扬在半空,再狠狠抛入血池之中,洋洋洒洒激起了大片水花。
    “这都是你们自己找的,休要怨我不留情面!”
    从枕一手紧捂伤处,另一手用力朝外拂开水浪,将欲在满室黑暗中寻找云遮欢的身影。
    然而在片晌死亡一般的短暂沉寂过后,从枕微一偏头,恰逢云遮欢卡过视线死角,从天而降,铁锈短刀攥握在掌中,用实臂间剩下的所有力气,刀尖向下,不带任何犹豫地——刺入男人头顶天灵盖的深处,随后,狠狠朝里埋了进去。
    第169章 对峙
    那一刻, 可能连晏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适才扶着墙壁勉强站稳身形, 面前挥动拳掌的疯狂男人,已然应声一头栽进满地血水当中,彻底失去意识。
    而云遮欢在他身后大口喘着粗气, 一双眼睛瞪如铜铃, 有两行水渍顺着她那纤细的眼眶缓缓淌了下来,分不清是血亦或是泪。
    她大步朝前走过去,伸开颤抖的五指,极力抓拧着从枕后颈一大块冰冷的皮肤。随后扬起短刀, 和着一手咸腥的血水,再一次不遗余力地,捅进从枕呼吸薄弱的胸膛。
    “这……一刀, 还给你的。”她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
    紧接着第二刀,在混乱与黑暗中匆匆划过他的脖颈。
    “这一刀,替我阿爹,还有整个白乌族……”她缓声道, “他们教你养你……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从枕, 我不知道这一直以来,你是怀揣着怎样一颗心留在北域, 为我阿爹效命的。”
    “我阿爹,包括长老,从来不会掩饰对你的赞许和认可。他们对你好到……甚至族中所有人都认为,你会替代我的存在,成为下一任族长。”
    “而你……而你呢?”
    云遮欢发了疯一样地拧着从枕的脖子, 一次又一次颤抖着出声问道:“你配吗!!从枕!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一声绝望的呐喊,震得整个地道都在发出嗡嗡的回响。
    云遮欢当真是失去了理智,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曾有过理智。
    短刀一旦刺透人的头颅,这个人多半会是当场暴毙的下场。
    晏欺看从枕这厮,也差不多快死透了。刚刚还狰狞凶悍的一个人,彼时毫无生气,反被云遮欢一手扼住脖颈,接连在他耳边,发出野兽一样低吼的咆哮。
    她反复在质问一句为什么,那副神识尽碎的模样,骇得晏欺心底有些发憷。
    “……够了。”晏欺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喝止她道,“他死了。”
    云遮欢浑身一僵,先时停下动作,但很快又将那铁锈短刀紧握在手心里,抵上从枕沾满血污的面颊,犹是后怕道:“他……他没有死……”
    晏欺瞥了一眼从枕失去焦距的双目,以及他头顶近一指之宽的血窟窿,强忍胃中恶心,对云遮欢道:“真的死了。”
    云遮欢伸手往从枕鼻下一探,当即又触电一样地缩了回来。
    “死……死了……?”她又问。
    晏欺不耐烦道:“是死了。”
    随后他双手支撑墙壁,将那落入血池的铜灯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高举过眉,照亮二人头顶漆黑悠长一条通道。
    晏欺看着云遮欢道:“……是从这里上去?”
    云遮欢全身瘫软,弯腰倒回墙壁旁边,失魂落魄地道:“只能从这里上去。”
    “你先上去。”晏欺冷声令道,“动作快一点,不要磨蹭。”
    云遮欢目光微偏,随即哑然低道:“上不去了,我……根本走不动。”
    晏欺道:“你现在不走,那就死在这儿吧。”
    说罢,也无意再与她拖延时间,转身轻轻一跃,探手勾住通口边缘,即刻朝里跳了进去。
    云遮欢到底不愿坐以待毙,虽然身体已明显到达强弩之末的萎靡地步,本能却驱使她紧紧跟随在晏欺身后,十指扣稳石壁,一丝不苟地朝上攀爬。
    于是彼此二人之间,不再有交流,亦不再执着于出声,沿途一路暗影笼罩,仅靠一盏微末的铜灯来照明前行。
    出乎意料的是,云遮欢曾一度对晏欺抱有过于极端的各类偏见,而在此番生死攸关的情形之下,她选择沉默不语——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和晏欺发生任何争执。
    然而这场暴风雨前的最后一番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晏欺甚至没来得及借此机会松下一口气。
    在他躬身提着铜灯走到一半的时候,足下突然一顿,紧跟着有所意识地停了下来,仰头望向通口末端微亮的地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云遮欢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晏欺没有回答。
    过不多时,铜灯微弱的光芒逐渐黯去,转而被那不远处幽幽燃起的一连串火光所彻底覆盖。
    ——在那通道另一端靠近地面的出口处,缓缓探进一枚细而冰冷的锋利长剑,不偏不倚,正好朝下抵在晏欺颈侧。
    面前赫然光芒大盛,是一群人高举火把,纷纷将通道出口围了个彻底。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晏欺一身潮湿斑驳的血污,正对上火光之下,沈妙舟一张异常柔和,却也异常尖锐的侧脸。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猝然一声厉喝,从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余人,手持刀剑,纷纷上前将通道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晏欺被一群人扳着肩膀从地下拽了出来,甚至没耗费他自己半分力气。
    紧接着,是身后遍体鳞伤的云遮欢。她刚被人强行拖拽着带上地面的时候,连沈妙舟也忍不住退后了好几步,紧捂鼻尖,似有些惊恐地将火把稍稍后撤了些许。
    仿佛生怕这一点光亮,能刺痛她的眼睛似的。
    彼时一夜方去,然而天色尚还暗沉。晏欺粗略朝外扫视一周,发觉距离适才下坠的地方相隔甚远,几乎已望不见木屋昏黄的影子。
    “……适才山中暗流汹涌,掌门人所在的木屋方向,真气流走的痕迹显而易见。”沈妙舟双目微红,同时不忘回头命令身后众弟子道,“赶快带一队人过去看看,不要让莫掌门陷入危险。”
    众弟子连忙称是,亦未敢有任何耽搁,火急火燎便往莫复丘那一处迈开了脚步。
    晏欺眉心一跳,注意力有片刻的分散,再回神时,喉间已贴上来人手中冰冷的剑锋。
    “近来造访聆台山的外客数不胜数,我倒是头一回,见到不肯走正门上山的。”
    “好本事啊……晏欺。”沈妙舟眼中憎意显然,却仍旧维持着最为冷静的状态,一字字对晏欺道,“谁给你的胆量,敢混上聆台山来?”
    而晏欺始终面无表情。
    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通道那头搁着一个瘸子莫复丘,而这一头,多半也摊不上什么好事。
    因此他沉寂了足有小半晌的时间,也跟着一起笑了。
    “你也好本事。”晏欺忽然道,“掌门夫人和副掌门人,明目张胆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情……多大的脸皮,敢做出这么害臊的事情?”
    此话刚出,周围一众弟子纷纷露出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晏欺还想说些什么拖延时间,沈妙舟脸都青了大半,横过长剑,便要一举贯穿他的喉咙。
    晏欺习惯性闭上眼睛,然而剑尖刚过,只在他颈侧匆匆划开一条血痕,耳畔隔空传来一道劲风,将沈妙舟接下来的所有动作瞬时封住,随后眼前黑压压的人头一阵攒动,自后方火光微弱的地方,缓缓踱出一人冷漠高挑的身影。
    长剑猝然落地,砸出连串清脆的尾音。沈妙舟惊愕回身,不由自主地唤道:“谷……谷师弟……?”
    “师姐太容易冲动。”
    闻翩鸿一身素淡洁净的青蓝色长衫,即便从近处看,除了头顶惯有的黑纱帷帽,他与聆台一剑派众弟子之间,也并无任何明显的区别。
    一匹野狼钻进羊圈里,充当一只守门的家犬。而这群愚蠢的白羊至今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什么。
    晏欺漠然抬眸,下巴却被闻翩鸿一手用力拧住。此人掌中力道极其强劲,片刻之余,几乎是以一种完全碾压的姿态,迫使晏欺自他面前,缓慢屈膝跪立在地。
    沈妙舟眼圈微红,倏而抬高声音道:“师弟……莫要犹豫,杀了他!”
    闻翩鸿恍若未闻,只稍事俯身,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冷冷凝视晏欺道:“……你既然来了,薛尔矜想必也在这座山上。”
    沈妙舟急了,当即上前抓住闻翩鸿的臂膀,无法自控地道:“师弟,你还问他这些做什么!”
    闻翩鸿仍是压低嗓音,不容置喙地向晏欺道:“薛尔矜在哪里?”
    晏欺无动于衷,默然良久,方淡淡出声:“……不知道。”
    闻翩鸿道:“你不怕死。”
    晏欺漠然侧目,望向山外一层稀薄的日光。
    “但这世上,总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闻翩鸿眯起双眼,掌中握着晏欺凌厉削尖的下颌骨,力道生猛之下,甚至隐约磨出阵阵刺响。
    晏欺始终是一副表情,直到唇角溢出一行猩红血渍,适才收回目光,转望向闻翩鸿道:“确实是有……你身上这张皮囊原本的主人,就曾经历过。”
    沈妙舟眉目一抖,继又向晏欺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外围一圈不知所谓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而闻翩鸿本人倒是神色自若,好似晏欺口中所说的那一些实情,与他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到底是谷鹤白,还是闻翩鸿……”
    晏欺微微扬眉,再一次望向闻翩鸿,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第170章 绝境
    这话刚一说出口, 所有人俱是一阵愣神。
    闻翩鸿是怎样一个人?
    实际在场大多数弟子, 对他并不会有多少印象。早在二十年前,遭诛风门追杀致死的激进凶徒,唯有老一辈的江湖中人, 方对这样一个落灰已久的名字, 隐约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但对当年一切来龙去脉都是亲身经历的沈妙舟而言,闻翩鸿这个人,毫无疑问是能在她心头彻底炸响的一道惊雷。
    她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回身过去,第一眼, 便是凝向闻翩鸿帷帽笼罩之下,一张隐藏了足有二十余年的脸。
    ——那一副不曾被任何人见过的五官。
    “师……师弟。”
    其实在沈妙舟心中,从始至终存有一些疑问。
    但她是个懦弱又可悲的女人, 大多真相会使人感到恐慌,畏惧,以及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刺痛。
    因此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选择不断地逃避。
    “师弟, 你说过……你能赶在所有人之前, 先一步解开劫龙印。”
    沈妙舟喉间微涩,继又声音低淡地道:“所以, 你要求私下囚禁这个白乌族女人,我替你……瞒了下来。”
    众人闻言,纷纷将惊恐不安的神色,移向晏欺身后那个趴伏在地,已然面目全非的云遮欢。
    “但凡是你要往聆台山上运送的那些……货箱, 我也从来不曾怀疑,尽数予以批准。”
    沈妙舟薄唇轻颤,定定凝视着闻翩鸿纹丝不动的双眼,一时只觉全身都在发抖。
    “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对我隐瞒了很多很多事情。”
    闻翩鸿没有给出一句回答,这沉默更让沈妙舟感到无端的恐慌。
    半晌,闻翩鸿松开桎梏晏欺的手掌,转而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晏欺也没再说话。他缓缓偏过头,试图给自己留下一点喘息的机会。
    但他甚至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耳畔猝然一声锐响,闻翩鸿手中长剑已在匆匆一瞬,毫不留情贯穿了他的胸口。
    那一剑显是有意偏离,并未刺中要害,然而殷红的血液很快随伤处沁了出来,瞬时将晏欺半干的薄衫浸至透湿。
    闻翩鸿稍事退后,在沈妙舟渐渐冰冷绝望的眼神之下——漠然扬手,收剑回鞘。
    晏欺应声倒地,适才高傲而又淡薄的一道身影,彼时尽数染在血泊当中,再不复初时那般顽强。
    “师姐如此聪明一个人,何时听得进这魔头在旁胡言乱语?”
    闻翩鸿大步跨过晏欺,径直来到云遮欢身边,伸手一捞,不由分说将她高高提了起来。
    那时他手中的女人气息微弱,脸色铁青,仿佛下一刻便会立即死亡。
    她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可在面前成群的火光映照之下,一身红褐色的丝状纹路却是凄艳绝美,犹如初时绽放的花朵。
    “劫龙印在我手上,师姐……再没人能够撼动聆台一剑派的地位。”闻翩鸿温柔低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又来了。
    沈妙舟摇了摇头,无声朝后退过数尺之遥。
    每一次,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辞。
    她是中了怎样的魔咒,才会将他说过的所有话,一字不漏,尽数听在耳边?
    “你……你和我说实话。”沈妙舟道,“师弟,你不要骗我。”
    闻翩鸿深深吸气,似还想说点什么。
    倏而一道凌厉剑风哗然掠过,二人同时警觉,却又听得铮铮一声重器鸣响,一柄长剑穿云而来,垂直朝下,堪堪没入地面近一尺之深——
    沈妙舟先时抬眸,未有见得任何动静,待再低头之时,赫然发觉那柄长剑,竟乃是莫复丘一贯贴身之物!
    “复……复丘?!”沈妙舟脸色一白,忍不住失声喝道。
    众弟子见状,亦随之神情大变,不约而同紧跟着道:
    “这……这不是莫掌门的剑么!”
    “这就是啊……!随身带的那一把!”
    “如今这般时辰,掌门他老人家……怎会出现在此处?”
    如是一来,连那一向平板无波的谷鹤白也是眸色一凉,紧握剑柄,沉冷扫视身旁一周耀目火光。片晌过后,正待开口发声,忽又闻得耳畔林木之间沙沙作响,身后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扬手拔剑,火把顺势举得老高,一致将半面天空燃至大亮。
    但见不远最顶一处粗树上方,模模糊糊正站有一道人影,一袭青蓝色的衣袍破烂不堪,此刻染上大片褐色的血渍,早已辨不出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眼下天色尚还昏黑,他手中那一柄雪光长剑倒是骇得锃亮——压根无需费神琢磨,那凶剑曾在十余年前屠尽聆台一剑派上下近百名弟子,沈妙舟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面色登时凉下大半:“是……是涯泠剑!”
    言罢,慌忙唤了身后一众弟子道:“快……快上去,别让这小魔头给跑了!”
    然众人还没能有所动作,树上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忽又多出一人熟悉的身影。
    “都别动!”
    只见薛岚因一手捏着涯泠剑,另一手则死死拧在一人后颈,强行将那整具身体拖拽起来,厉声朝树下围绕成群的大片人影喝道:“你们莫掌门的人头,不想要了么!”
    沈妙舟愕然抬起脑袋——果真见他狠狠拧提在手的,竟是早已奄奄一息的莫复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妙舟几近崩溃地道,“不是让你们看好掌门人的么!”
    一众弟子眼见莫复丘正遭人挟持,当即跟着一并乱了阵脚——一时之间,周遭皆是骇得一团乱麻,纷纷攘攘中,独他闻翩鸿一人面色沉静,从始至终未有半分惊慌之态。
    “……薛尔矜。”闻翩鸿扬声道,“你倒真是聪明,还知道自己送上门来。”
    薛岚因猛然勾手,五指瞬时抵上莫复丘脆弱不堪的脖颈:“少废话!你们谁再伤我师父一分,便权当是莫复丘这条狗命不值钱罢!”
    沈妙舟面色大变,即刻举起双手,嘶声令身后一众弟子道:“都别……别冲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
    薛岚因方一垂眸,恰见晏欺正躬身躺倒在血泊中央,动弹不能,脸色骤然阴沉,手下力道亦不住加深几分,直扼得莫复丘在他臂弯中挣扎不断,两眼上翻,已成濒死绝望之态。
    沈妙舟唯恐丈夫就此丢命,彼时再管不得什么女子应有的温良贤淑,扯开嗓尖儿,彻底魔怔呐喊道:“薛尔矜,你放手,快……快给我放手!”
    薛岚因狠声道:“你先把我师父交出来。”
    “没人要你师父!”
    沈妙舟一把挥开人群,继又手足无措地向周边弟子道:“去,赶紧把晏欺带来,还给他……都还给他!”
    那些个弟子也是慌了神的,手忙脚乱,便前去将晏欺拽着搀扶起来。此时人已满身是血,路都没法走稳,薛岚因一眼望去,当即甩手将莫复丘抛往一边,飞身下树,一把抱着晏欺夺了回来,接连退后数步,霎时与前方刺目火光隔开一大段距离。
    而莫复丘则是脱力一歪,险些从正高空处陡直下落。好在沈妙舟一个眼疾手快,匆匆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将丈夫趔趔趄趄纳入怀中,待到最后及地之时,二人甚至一并折腰跪坐在地,猝然磕出一声锐响。
    但是人刚到了手里,沈妙舟一颗原本就恐慌无度的心,便彻彻底底地沉了下来——
    莫复丘身体虽还完整,眼下一张异常病态的面孔,已无端染上一层诡异的青黑。
    甚至不用仔细查探,便能辨出此乃剧毒缠身之兆。
    却又不知为何,这亲手给丈夫端上药碗的毒妇人,如今偏是变了一张嘴脸,满面悲怒交加,倏而向薛岚因喝道:“薛尔矜!你……你给他下毒?!”
    而今薛岚因正忙着替晏欺点穴止血,突然听那一声高喊,周遭一连串冲天火光亦随之不断逼近,待再回头时,适才远处一众手握火把的门中弟子,不由分说蜂拥而至,再一次上前将师徒二人四面各自围困成圈。
    薛岚因缓缓抬起眼眸,面前正是一片刺目的刀光剑影。
    晏欺自他怀中艰难喘息,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方哑声对薛岚因道:“劫龙印……云遮欢还在他们手上,你……”
    “没时间管她了。”薛岚因伸出一手,轻轻抚上师父血痕斑驳的侧脸,“我只想……只想让你活着。”
    晏欺微微哽咽,一时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哪又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呢?
    从最初洗心谷那一次尸横遍野的屠杀悲剧开始,劫龙印所带来的死亡诅咒,便早已在他二人命里扎下深根。
    那一刻,薛岚因抱着他的师父,满目皆为一片滚滚灼烧的光影。
    身前是刀山火海,背后亦是孤立无援。
    当时沈妙舟就在离他十尺开外的地方,再一次,于所有人面前,眼含愤恨地出声质问道:“薛尔矜……我的丈夫,纵与晏欺之间血海深仇,却从未有一刻,做出任何对你不起的事情……”
    “而你又是为什么……凭什么?能对一个虚弱的病人,下如此毒手?”
    第171章 剑出
    那时眼前铺天盖地的火光, 所有人, 都在用一种异常凶狠仇怨的眼神,注视这一对正在绝路边缘摇摇欲坠的师徒。
    而闻翩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神情冷漠, 始终一语不发。
    “为什么给莫复丘下毒?”
    薛岚因笑了。他望着沈妙舟, 当真用一种接近调笑的语气,扬声对她说道:“莫家夫人,你在给你丈夫端药碗的时候,就没想过为什么要给他下毒么?”
    此话方出, 薛岚因原以为沈妙舟多少该是一副原形毕露的刻薄表情。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听到这里,脸上忽不知为何现出微许意外的茫然, 就好像是没能听懂似的,过了半晌,这才紧抿嘴唇,将目光缓缓投向人群后方毫无动容的闻翩鸿。
    “师弟……那些草药, 都是你……你遣人运送上山的。”沈妙舟愕然颤道, “你曾向我亲口保证,定能寻得镇外最好的药物, 来医好你师兄的病……”
    她对这些,丝毫不知情。
    聆台一剑派终日里琐事堆积成山,她只想竭尽全力帮莫复丘做好所有应当做的事情。
    所以当她的“谷师弟”一口承诺,要下山替莫复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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