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说了吗?”裴池问,声音沉寂。
    辜七酝酿了一番,终于是开了口。这是深埋在她心中的秘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接受这样的说辞。“殿下可相信,这世上有轮回?”
    裴池微微抿唇。
    辜七避开他的目光,略垂下了眼眸,似乎有些不想面对他听了自己所说这番话后的神色变化。
    “我……机缘巧合下有了上一世的记忆。”
    “是在丰城留园的时候有的。我记得上一世发生的每一件所经历的事情,并且这些全都是我现在或是即将要经历的……”辜七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这么说,是不是能让裴池明白。可她此时正微敛着眉眼,不能看见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到底是什么样震惊。
    “前一世里……”这时候,辜七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清晰,每一个从她口中吐出来的字都是字正腔圆着的。“我因为沈括而死。所以,当我知道了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后,就下定了决心远离沈括,再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屋子当中是没有丫鬟伺候的,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辜七说完这些,心内一直焦虑不定,可并没有人回应她,好似此刻只有她一人在这儿,回应她的也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无数个念头不断在她脑海生出,然后呼啸飞旋,搅得她再静不下心来。
    裴池暗暗吸了口气,万千言语都化成了惊涛骇浪,过了片刻,仍然是不能平复心中涌动的……震惊和愕然。他是素来不信鬼神的人,可想到上一回辜七魂不归体以及圆勿的批语……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裴池眸色翻涌,他的目光直盯着她,长眉紧锁的低声问:“七七,我能相信你吗?”
    他看见辜七肩头微微耸动,而后听了这话又猛的抬起了头,朝着他连连点头。她的脸上早已经被眼泪给濡湿了,透着无助和彷徨,可是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好像是至真至诚的。
    其实到此打住,再不深入的追究下去,才是最好的结局。可有些事情一旦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便不是那样容易就能被拔出的了。
    裴池对着辜七的视线,还是缓缓开了口,语气低沉:“沈括呢?”
    第149章
    【】
    辜七有些吃惊的望着裴池, 好似很意外她为什么能问这样的问题。可转念一想,想着他大约也是看出了沈括对自己态度上的转变。这样的转变发生在沈括身上,不得不让人起疑。辜七定定的看着他,缓声道:“沈括……大约是在渭水失踪了之后,恢复了记忆。”
    裴池闻言将眉头皱得更加紧了, 那一双手不由握紧了拳头。倘若真如辜七所说的这般,也就不难猜测为何沈括会如此了。其实余下的那些话, 他即便是不问, 都已经是猜到了七八分。
    记及当初她在皇宫被沈括劫持, 他埋在沈府的眼线传回的密报和沈括常年不离身的画卷……当时, 无论他如何遣人去查, 都查不到半丝头绪, 可现在……却仿佛都能解释了。
    若是因为他们都有着上一世的记忆……
    “殿下——”辜七语气幽弱的出声喊他,那声中还透着试探和不确认,秀眉紧紧的皱着。“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她仿佛害怕裴池不相信自己, 非得又重申一遍。
    裴池薄唇微抿, 凝眸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变幻,而那目光……锐利的似要探入她的内心。他又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的是这样一种解释呢。
    轮回、上一世的记忆……
    这一切, 都不在裴池的预料当中。可真循着这个去想,却又好像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对应上了。
    “殿下若是不相信, 我能说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来验证。”辜七泪眼婆娑的望着他, 见他似有隐晦又存疑虑, 着急的想证明自己。
    不怪她如此惴惴忐忑, 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寻常人怎么可能相信呢。若不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恐怕连她也是不会相信世间竟然会有这等事的。
    裴池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对面那人的身上。她有着完整的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前世被沈括所害,所以就坚决的离开了这人。
    可她又是为了什么……才到自己身边来的呢?
    裴池回想到了最初的时候,她的示好和小心翼翼,那一切在现在看来,都变得不同寻常了。
    是不是……她的靠近,也跟上一世她所发生的一切有关?
    裴池唇角噙着一丝苦笑,心头仿佛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刺着,疼却无从宣泄。大概……她对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而是带着什么目的。
    这一瞬,他终于也明白了,为何她的娇气总是能收放自如。因为……她对他总是隔了一层戒备的。在他身边的时,辜七的总好像是小心翼翼的,他喜欢时,她就顺势而娇,在他恼怒时,她就又能适时讨好退步。
    甚至……裴池现在有些分辨不清,她究竟放了几分真心在里面。他握着拳头,勉强才能克制住脾气。
    辜七其实捉摸不透他此时看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这叫她备受煎熬,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张了张口,又硬生生将话咕咚一声给咽了回去。
    而这时候,裴池却骤然站起了身,甚至因为他的动作剧烈,连带着将面前的一双筷子都掉在地上。纵是如此,他也丝毫没有停滞,疾步走了出去。
    “……殿下!”辜七惊慌,忙要站起身去追,可裴池已经走远了。她扶着椅子的扶手,怔了半晌,又只好颓然的坐了回去,脸色一分分的白了起来。
    拂玉和挽玉就守在门外,刚才是亲眼见裴池脸色铁青着出去的,各个不知所错,忙进来问自家小姐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可辜七自己也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是哪儿说错了,惹得他的生气。她微咬着自己的牙关,仿佛后悔了刚才不该同他坦白。辜七的一张脸满是茫然和惊慌失措,眉弯紧蹙,烟笼寒水。
    接下来两日,韶王殿下都再没来锦照堂,那几个大丫鬟就都有些着急了。可她们虽是急着,辜七却稳住了心神,再不似最开始那样煎熬难受,反而是坦然了起来。
    这日晌午,魏决的夫人何氏过来陪辜七说话,在这雍城里,也只有她隔几日就来韶王府一趟。二人熟稔了,何氏就不是那个起初看起来的那副温柔贤淑的模样,渐渐的也就开始同辜七倒起了苦水来。
    这趟何氏来脸色就是不多好的,原本还想忍着,可一到了辜七这,便忍不住掩着袖子哭了起开。
    辜七房中的几个丫鬟看了跟着是暗自闹心,原本还指望着魏夫人陪着说说话能缓解了小姐的心情,哪成是添乱的。
    何氏这一通哭得也是厉害,辜七也不急不恼,只等她那哭声稍微收了些许才出声问她怎么回事。
    “……是妾身失礼了。”何氏醒神,暗恼自己这般模样实在是太不应当了,一面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面哽咽回:“没什么……”她原本就是打算这么敷衍含混过去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当着韶王妃的面哭都已经哭了,再说没什么,岂不是让人误会了自己在惺惺作态。“还不是因为魏决。”
    “他……”辜七原本是要问:他也跟裴池一道回来了?可那话才刚出口又打住了,转而声道平静的问道:“他又怎么了的?”
    何氏才刚止住的伤心就又被引了出来,带着怨恼道:“这世上的男人难道都跟他一般的么?家里头明明都已经有这么些了,怎么还嫌不够!……
    何氏越说越是滔滔不绝,末了恨声道:“他也不嫌人多闹得慌!”
    辜七心想像魏决这般的,还真是她平生少见。她看见何氏的模样的确是真伤心的了,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初在京城时听说罗绛容要被赐婚给裴池的那会子。只怕何氏现在伤心,就跟她那时是一样的。辜七有些于心不忍,便开口给她出主意:“你态度强硬些,也好叫他知道你的心意。”
    魏决是个嘴上抹蜜的,最是风月老手,这何氏每每被他一哄就晕头转向了,哪还说得说这样的狠话来。此时被辜七这么一问,讪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原她自己做的也不好的,更没底气接韶王妃的这话了。
    若是之前辜七看见她的这模样,必是要生气她自作自受,活该。可此时看着,却好像能理解她的又爱又恨,对何氏也就指剩下可怜了。
    ——哎,都是可怜人。
    又过了好一会,何氏终于回去了。
    “可算是走了。”拂玉见辜七热得两鬓的碎发都帖在腮边了,便端了干净的水进来,又绞了帕子给她擦拭。“小姐也真是好耐心,能听她抱怨了这么长时间。”
    辜七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丫鬟怎么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同何氏这样同病相怜的人说说话,她才稍觉得心里头好受。不过心思到底不算坦荡磊落,她也就没跟拂玉挑明了说开。
    ——
    雾隐榭里。
    裴池在二楼的藏书阁。
    他原先是极少上来的,这趟回来却是多半时间都在这。
    一侍卫恭敬的从外头进来,低声回禀道:“王爷,魏夫人回府了,王妃也已经歇下午睡了。”
    裴池正坐在桌案前。前几日他已是祭出清君侧的旗号,此时朝廷已经下达平乱的圣旨给与雍、并、沂三州相邻的州城。其中当属与并州接壤的皖州动静最大,刺史丁岷已经率兵同并州正式开打了。此时他桌前摆放的厚厚一叠的各类密报军情,多大是和此事有关。
    听了那侍卫的话,裴池便抬起了头,手中握着的那本密报也放了下来。
    “嗯。”
    侍卫犹豫了片刻,在退出去之前又问:“那属下……还……”还要不要继续回报韶王妃的行踪。他心中也是怪异这事的,不明白明明就在同一个府中,王爷为何还要安排自己如此行事。
    还未等裴池还未开口,府中幕僚傅老傅许生气喘吁吁的上了二楼,横插了一话进来:“王爷快看看,这是并州刚送来的军情密报。”
    这密报是由信鸽传来,傅许生看见装这密报的是个玄黑个的信筒,当即意识道这里头的事情不小,所以亲自拿了这东西过来。
    裴池看了之后,果然眉头拧皱了起来。
    傅老歇息了片刻,终于是缓过了气儿,此刻捻着胡须一脸料定的神色,开口问:“是不是并州那守不住了?”他见裴池没反驳,这就是默认了自己所说的。“并州原先在裴治的手中就是天灾人祸不断,如今也是刚到王爷手中的。这一州的将士缺乏训练,真正上了战场支撑不了多少时日。那丁岷必然是明白其中的关窍,否则也不会这么积极的攻打并州了。”
    “王爷,咱们手上握有三州,这三州本就是地势相依相连的,而并州就在最当中。倘若并州被丁岷攻了下来,雍、沂二州便没有相互连接的纽带。届时,沂州被朝廷的兵马拿下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傅许生只是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都一一道明了,其实不消他开口,裴池自己也是清楚。
    “……王爷可万万不能再延误时机了。”见裴池迟迟没有言语,即便是他这样的老温吞性子,也忍不住开口催促了。“并州淮城的兵防最为薄弱,再支撑不了几日的。”
    裴池望着那一张信纸,出声:“通知下去,明日一早出发。”
    傅老得了这话,脸上紧张的神色才略微松了些许。他知道裴池这番回来,多半是为了王妃的,可天下大事近在眼前,儿女私情就显得小了。转念,他又想到外头早已经是纷纷扬扬的传闻,那传闻……说是遍及天下也不为过的了。傅许生斟酌,不知此刻自己该不该开口。
    裴池却已然开口道:“傅老,先下去吧。”
    “……”傅许生转身离开的时候,眼尾眸光扫见韶王正用手捏着眉心,疲态必现。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希望王爷别被儿女私情所扰。
    藏书楼内悄无声息,隔了好一会,裴池才睁开眼,又吩咐了一人进来。
    “自明日起,不许王妃出府,闲杂人等也不必再放进来。”
    那侍卫垂首应是。
    裴池微凛的目光凝向此人,继续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不能有丝毫传入王府。”
    “是。”
    “府里……若再有议论的,一律不必再留了。”
    侍卫得了令,小心退了出去。
    裴池一连说了三桩事,每一桩都跟辜七有关。说罢闭上眼,将后背紧紧贴在圈椅上,似有疲惫之态。而手却是紧摁着椅子扶手上的雕花……
    说到底,还是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意难平,由里到外都是煎熬。
    第150章
    翌日,寅时末。
    天际才刚露出一点鱼肚白, 昨日半夜下了雨, 朦胧雨雾将整个韶王府都笼得多了几分空茫。
    晨风夹着湿气,渗入衣缝, 叫人微觉刺骨。
    因着时辰还早,锦照堂里就连最洒扫的粗使丫鬟都还没起, 院子里空荡安静得很。远处有人趁着还未彻底消散的夜色款步而来, 最后在院子当中留驻了脚步。
    裴池来过这一回就要去并州了,此一仗不知要多久。他缓缓去至那扇窗户前,目光沉沉的看着紧闭的窗户, 心下一片晦涩复杂。
    只是,这般相隔而望, 裴池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不见时相思, 相见时恐怕又要无言以对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再多的情绪都重新拢回到了他深邃幽暗的眼眸中。仿佛经此之后,再不会轻易流露了。
    七七——
    这两个在他唇齿间碾过,最终轻轻唤出了声,只不过, 这声音实在是又轻又低。此时除却他自己, 只怕再没旁人能听见了。
    可伴随着他声音的落地,裴池正对着的那扇窗“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没有这窗子的阻隔, 两人直面相对, 皆是掩不住的讶色。
    辜七怎么会想到, 裴池在窗外。昨夜下了雨, 她其实睡的并不好,心中烦躁便想着推开窗户通通风。
    微风湿凉,扑面吹得辜七灵台清明,圆滚滚的眼中藏不住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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