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漂浮着一层柔软却脆弱的泡沫,飘飘浮浮地在眼底,挥之不去还随着泡沫的破碎发出恼人的丝丝噪音。甚至连耳边顾泽君的宽慰声似乎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样,被这泡沫破碎的声响搅得不甚清晰。
    “你放心,真没事儿!”见纪陵尘整个人都失了魂壳的模样,顾泽君反而更加担心他。
    拍拍纪陵尘的肩膀,顾泽君再度安慰:“我大哥过敏多少次了,小时候身体不好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这家医院有经验的,肯定没问题,别这么紧张。你这样比我大哥还吓人,真的,你放心吧!”
    用力挤了挤眼睛,纪陵尘感觉好像把那些烦人的泡沫挤碎不少,转头看向顾泽君张张合合的唇瓣。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咽了口唾沫,纪陵尘牟足了力气终于让突然罢工的声带震动起来:“你安静一下,行么?”
    声音太过疲惫嘶哑,吓到了顾泽君。可怜巴巴地眨巴两下眼睛,顾泽君悻悻道:“你……别着急,我去买点吃的,你肯定没吃午饭呢,我哥出来也得吃。”说完,顾泽君便匆忙离开。
    望着顾泽君离开的背影,直到人已经走没影了还傻傻地望着,纪陵尘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刺眼的红灯罢了。
    急诊室的红灯,生命的红灯。在大部分对未知充满恐惧的人眼中,包括纪陵尘,这红灯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死亡的分割线。
    迈过去,活;迈不过,死。
    原本纪陵尘以为自己不惧怕死亡,毕竟战场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死亡,因为他已经足够‘见多识广’。无论是身体、思维还是情感,对于死亡这件事儿,纪陵尘感觉自己已经变得麻木了。
    而现在看来,事实并不是这样。
    看到这红得刺眼的灯,森寒的冷意便从纪陵尘的心脏蔓延开来然后飞快侵蚀全身,骨头缝儿里都透着冰凉的寒。
    手脚冰凉、心脏下坠、尾部抽紧、腿肚子打颤——是害怕的感觉……
    原来纪陵尘并非不惧怕死亡,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等待死神到来的过程,他曾经经历的都是一瞬间的死亡。
    缉毒战场上的大多数的死亡都来的紧急而匆忙,纪陵尘多数时候都来不及酝酿伤感情绪就不得不奔赴下一个战场。毕竟毒贩们并不会像电视剧中演绎的那么仁慈,那么和蔼可亲,真实的他们懒得对你刑讯逼供也懒得听你的解释。
    在毒贩眼里,一条热烈的性命可能还不如仅仅一克的海洛因来的重要。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才是毒贩的真实写照。大多数时候纪陵尘还没听到死亡的脚步声,死亡就已经将他的战友带走了。
    忽然之间,纪陵尘觉得脑海当中那些遗忘了的战友的面孔都变得清晰起来了。那种死亡带来的伤痛似乎全部被激活,并着此刻的恐惧一起蜂拥向纪陵尘。
    喉咙干涩,密集的情感几乎让纪陵尘窒息。眨巴几下眼睛,纪陵尘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可怕的想法驱赶出自己的大脑,就在此时手术灯熄灭了。
    护士推着戴着氧气罩的顾纪修很快出现在纪陵尘的眼前:“病人已经没事了。”
    简简单单七个字,成功将纪陵尘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啊……”抹了一把脸,不知道何时堆坐在墙根的纪陵尘站起身:“没事了,没事了……”
    抚着病床的边缘站稳,纪陵尘摇摇头试图让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楚:“他……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小护士笑笑:“很快。”
    纪陵尘跟着护士门沉默着走进了病房,安顿好顾纪修之后一位年长的护士忽然开口道:“你就是小纪男朋友吧?”
    “嗯?”一直盯着顾纪修的纪陵尘看向对方被口罩遮住的脸,点点头:“嗯。”
    护士的眼睛眯起来,声音变得温柔可亲:“去洗把脸吧,等他醒来看到你这样会担心的,我帮你守着他。”
    “嗯嗯,我们还有注意事项没告诉你呢,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走的。你先去收拾收拾吧,这里交给我们,我们是专业的。”另一个小护士也热心道。
    大脑转动有点迟钝的纪陵尘在反应了十几秒钟之后,才犹豫着点了头。摘了大口罩的小护士把纪陵尘带到了这件高级病房的配套卫生间,便履行诺言地回去和另一位护士一起照看顾纪修。
    站在洗手池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纪陵尘脸都皱做一团——嫌弃!
    鼻涕眼泪的液体混合物干巴在脸上,真特么的恶心!
    不仅洗了脸,纪陵尘连带着把满是发胶的脑袋也搓了搓。一边洗纪陵尘还一边回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哭的。
    等收拾利索的纪陵尘从卫生间出来,就碰见了拎着一大堆食物正跟护士沟通的顾泽君。两人对视一眼,顾泽君盯着纪陵尘红肿的眼睛半晌,张张嘴却没多说什么。
    把自己拾掇干净了,纪陵尘情绪也恢复不少,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纪陵尘淡定地拽了把凳子,随便拎了盒饭就坐在顾纪修床前吃了起来。
    等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各自离开,顾泽君才拘谨地开口道:“你……哭了?”
    眉毛一挑,斜了顾泽君一眼,纪陵尘压低声音道:“咋的?没见过?”
    “嗯!”顾泽君点点头,相当诚实:“稀奇!”
    顾泽君不由得再次回忆起当初纪陵尘在酒吧的血腥作风,再看看现在纪陵尘这红肿的眼泡,反差实在是大的吓人啊!
    “你没哭过咋的?”翻了个白眼儿,纪陵尘不觉得自己掉两滴眼泪怎么招了:“没经历过的事儿容易情绪激动,有啥好稀奇的。你第一次看你哥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敢说你没哭??”
    眨巴两下眼睛,顾泽君没话说了。
    顾纪修进医院至今是他的童年阴影,说哭那是谦虚了,顾泽君那是嚎啕大哭都有赶超孟姜女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能让狗咬了呢?他对过敏的动物一向很小心的。”吃饱饭了,纪陵尘脑袋彻底清凉儿了,开始对整件事的寻根究底。
    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顾泽君把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
    为了两人四月份的婚礼能够万无一失,顾纪修自然不客气地拉了顾泽君这个壮劳力来干活。
    两人在办公室聊了两三个小时也有些乏,正好也快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顾纪修和顾泽君便打算到公司楼下的公园溜达两圈再去吃个午饭。
    还没等到公园呢,就碰见了一遛狗的阿姨。
    这阿姨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一身和狗配套的运动装,看着挺精神。脚边的小狗不算太大但特能叫唤,冲着两人就嗷嗷几嗓子不说,还要往前冲。
    狗厉害不可怕,可怕的是厉害的狗不牵绳子。
    那阿姨见狗本着顾泽君他们两个去了,便叫那狗名字两声。可那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完全不搭理自己主人,就是往顾泽君他俩这儿上。
    狗主人见狗不搭理自己直接放弃治疗了,还笑眯眯地跟两兄弟说:“放心,我家狗不咬人!我家狗可乖了,小狗不用怕!不咬人。就是喜欢你们,看你们长得好看。”
    甭管狗咬不咬人,天生怕狗的还是怕的。
    顾纪修扭身就躲到顾泽君背后去了,顾泽君也配合地挡着顾纪修往后退。
    边后退,顾泽君还在跟阿姨沟通道:“阿姨,麻烦你它抱一下它。让我们能走啊!我哥对狗过敏。”
    “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好抱,没事儿,它不要的。就是稀罕你们,稀罕稀罕就没意思了,它就回来了,你们别怕。”阿姨也不急,就站在两人不远处带着笑意道。
    顾纪修和顾泽君两人越后退,这狗越来劲地往上跑,很快就跟到了两人脚底下。
    “你管着点,要不我踹它了!”见狗主人只是念叨狗不咬人,却没有过来把狗抱走的意思,顾泽君也有些生气了。
    可还没等狗主人回答呢,这据说不咬人的狗一口就啃在了顾纪修的脚腕上。
    这下自称抱不动狗的阿姨终于有反应了,一把拎起狗撒腿就跑。不到半分钟就不见人影了,跟飞毛腿都有一拼,老当益壮的完美演绎。
    顾纪修对狗的唾液蛋白过敏,不过等车过来的五分钟哮喘就犯了。顾泽君当时光照顾顾纪修了,自然没什么心思去抓狗主人算账。
    “后面你就知道了,你过来了嘛。”现在想起来那个狗主人,顾泽君火气又上来了:“平常遛狗不捡屎就算了,还连绳都不牵。真是,还做人呢!都不如好狗!”
    纪陵尘蛋疼,他真是恨啊!想给顾纪修报仇。
    可是他能打狗,还是能打大妈。打狗,狗又不懂事儿,和畜生计较没意思;打大妈,确实该打啊!可打女人还是老人,又……
    就这么吃这个哑巴亏了?
    让顾纪修白遭罪?
    “告她!倾家荡产!让她养狗不栓绳。”没有什么丰富想象力的纪陵尘,只能想出对普通人来说杀伤力最大的金钱处罚了。
    第106章 离不开你了
    顾纪修大概下午五点左右才醒过来, 他眼睛才睁开一条细窄的缝就认出了纪陵尘那棱角分明的下巴。
    等顾纪修彻底睁开眼睛, 纪陵尘由于距离过近而放大的俊脸彻底撞进他的眼帘, 意识几乎瞬间变得清醒。
    “我就说看到你睫毛抖了,眼皮也颤啊颤的!就知道你要醒了。”看顾纪修算有精神,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脸来回打量, 纪陵尘一直紧绷着的咬肌可算松懈下来。
    “醒了就没事喽~醒了吃吃喝喝, 很快肉就养回来了。才几个小时没见你, 瞅瞅,下巴都尖儿尖儿了, 吓人!”
    “肯定饿了吧?这儿有骨头汤,有蟹黄包,还有肉丝粥好多。都是你爱吃的, 你弟弟买的。还别说, 这小子还真有靠谱的时候~!”还没等顾纪修开口,已经重新挂上笑容的纪陵尘就开始巴拉巴拉说个没完。
    用手指勾住纪陵尘一直轻轻搭在他手腕上的食指, 顾纪修成功拉住已经要去端饭菜的纪陵尘。
    顾纪修向上望的时候刚好撞上纪陵尘投过来的疑问的眼神,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顾纪修摇头的动作让细软的头发蹭在丝绸枕头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不饿……”
    昏睡的时间太久, 尽管纪陵尘不时用面前湿润顾纪修的双唇, 可顾纪修几小时没有沾水的嗓子还是由于干燥缺水变得有些嘶哑。
    “那一定渴了, 你要喝果汁还是水?”没有松开顾纪修的手指,纪陵尘别扭地拧着身子去找凉开水和他一早充好的百香果果汁。
    “不渴。”顾纪修垂着眼睛,看着自己和纪陵尘勾在一起的两根手指。
    指节慢慢蜷缩起来,原本松松扣着的两根手指就逐渐被锁紧, 顾纪修能够用指头的皮肉感受到纪陵尘柔和却又带些棱角的骨节。
    然而这次纪陵尘没听顾纪修的,伸长手臂将床头柜上早就准备好的插了吸管的保温杯够了过来
    一手保持着勾着顾纪修手指的姿势不动,纪陵尘用抓着水瓶子的手调整着角度,将吸管口放到顾纪修的嘴边:“怎么可能不渴呢?人昏迷两个小时就会缺水,你都睡好几个小时了。”
    微微侧脸咬住吸管,顾纪修用那双由于刚刚清醒还带着水汽的眼睛盯着纪陵尘的脸,小口小口地嘬了几口水。
    等顾纪修喝完水,纪陵尘扭身把瓶子放回原处。
    “你今天有工作来的。”嗓音带着被水浸湿的润泽,顾纪修望进纪陵尘的眼睛:“你是不是翘班了?”
    抽回被顾纪修紧紧锁住的手指,纪陵尘大手一翻将顾纪修因为刚睡醒而暖烘烘的整个手握住——特别紧。
    看着顾纪修带着苍白却一脸认真的脸,纪陵尘露出笑容。眉毛习惯性地一挑,纪陵尘压低声音痞哩痞气道:“宝贝儿,你是想追究我翘班呢?还是觉得让我担心了你很难受呢?咱直说呗?”
    苍白的脸色迅速地染上绯红,顾纪修很快从白灼虾变成了红烧虾。
    “呼吸困难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然后是我母亲,小君,父亲……”尽管耳尖儿都羞得通红,顾纪修勉力表达着自己过于内敛的情感:“看,不知不觉,你都已经这么重要了。”
    “小时候,嗯……应该十六岁之前吧?那个时候体质不好,过敏原比现在还要多。所以几乎每隔个几天,就要到这里来报道。陆阿姨,就是这里的护士长,她陪我的时间甚至比我母亲都要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害怕死,害怕以后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和弟弟了。”
    “可是后来,慢慢地,我实在是太难过了。我就想,还不如死了。我觉得我这样子,总是要死的,如果早死一点我还少受些罪。我早点死了,妈妈也不用一次次地难过,她只要难过一次就好了。而且,还有小君在啊,我就算死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顾纪修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一次次死神的邻近又路过,让他变得勇敢:“而且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已经陪了家人很久了,我真的满足了。”
    “我一直以为我活到现在就已经满足了,这远比我预期得要长得多了。除了身体不好之外,我这一生没有任何遗憾……”说到这儿,顾纪修笑笑“其实身体不好也不是遗憾,所以,我应该是圆满了的。有家人,有你,我以为我就算立刻死了也应该是心满意足地离世那种。”
    “但我今天才发现,并不是那样的。我竭尽全力也呼吸不到空气的时候,我感觉我要死了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都是你。很多我都没有意识到的关于你的记忆忽然涌出来,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我真的害怕极了,满脑子都是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过,说实话,我到没有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似的,想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什么的。更没有想,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以后会么样,我好像也没时间思考那么多。我想的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怎么办啊?我还没看够你啊……”抿了抿嘴唇,顾纪修努力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回去:“等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才想的更多,终于不光是你了。”
    “你看,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啊……你就已经变得这么重要了,我就已经舍不得你了。”
    “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呢?我自己都奇怪,莫名其妙地就已经爱得这么深了。”顾纪修看向纪陵尘,沁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水让纪陵尘棱角的轮廓变得朦胧柔和:“一点都不想死了,哪怕再痛苦都想一直看着你,怎么办啊……”
    舔了舔嘴唇,纪陵尘抽了抽鼻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一遍遍地捋顺顾纪修的头发,感受他柔顺的头发一遍遍地穿过指间:“那就不要死,就这么一直看着我。”
    “你怎么会死呢?你会一直健健康康地,我们一起慢慢变老。现在是一对大帅哥,以后就是一对帅老头。永远都有八块腹肌和浓密的头发,眼睛永远明亮。”
    “退休了开麻辣烫店,用麻辣锅底浇灌出祖国坚强的下一代。”
    纪陵尘俯身,嘴唇如同羽毛一样扫过顾纪修的额头、鼻尖,最后停留在嘴唇。
    他低声说:“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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