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当着帝王的面杀人了。
    可是又如何呢?他目光所及所有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苏阆然忽然觉得许多事并没有他所顾虑得那么难,父母也是,陆栖鸾……也是。
    “吾父陷社稷,吾妻亡奸人……君王负义尽,忠名,留之何用?”
    ……
    “让我进宫!边关加急!西秦大军犯边,边关的将士死伤惨重!快让我面圣!!!”
    正逢值夜罢,穆子骁远远地便听见有传令的军士在宫门处,本想归家与娇妻共聚的步子不由一转,向宫门处走去。
    “怎么了?边关发生何事?”
    “西秦犯边!倾三十万大军,现在只怕要踏破边关了!”
    “什么?!”
    “什么军报?”宫门处走出一个文官,暗黄的灯光照见官居二品,乃是宫中留值的枢密使。
    穆子骁忙道:“这位大人,边关告急,还请陛下速裁,我这便去通知兵部上下,只要宫中有急令,马上带令点齐州府军力赶赴边关支援!”
    那枢密使接过军报皱眉看了看,眉毛一跳,忽然道:“这位可是相爷的贵婿穆统领?”
    “是……大人,军情紧急,余事日后再说,还请莫要耽搁!”
    “知道了知道了。”那枢密使一脸无趣,道,“宫中自有人通知兵部,不劳穆统领,更深露重,还是速速归家吧。”
    穆子骁无法,只得暂时离去,待远走之后,又觉事情不对,下了马独身折回去,却见宫门处那枢密使并没有进宫,而是打发走传令兵后,竟上了回府的马车,就此离宫了。
    穆子骁心头一恼,纵身跃上宫城附近一处房顶,待那马车徐徐行近,仗着练武之人耳力过人,听见那马车里的枢密使冷哼一声。
    “相爷尽是找些麻烦人,若不是陛下视物有损,怎能瞒得过去?这几日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人,可要去前几日那处暗寮找小娘松快松快?”
    “去吧,唉,这个月第六封军报了,得压到什么时候去……”
    穆子骁大怒,一声国贼尚未出口,忽见前方浓暗处,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人。
    这样寂夜的街道,一个人撑着伞走来,怎么看,都好似黄泉有客。
    驾车的车夫先是一怕,后又觉得这附近有的是暗寮,还当是哪家的夜游仙出来揽客。
    车夫平日里仗势惯了,提着马鞭朝那女子虚虚赶去:“去去去我们不做你的生——”
    一个生字卡在喉咙里,不知何处来的冷箭,已然贯穿车夫的喉咙,他摇晃了一下,捂着喉咙表情扭曲地从马车上栽落。
    “什么人?”那枢密使撩帘一看,正逢着那撑伞的人微微抬起伞沿,昏暗的光照见她的面容,相形之下,枢密使脸色顿时如同打了一层霜。
    “你不是死……”
    暗夜深处,女声幽柔,温和得恍如黄泉一捧,邀君一饮其苦…
    “有没有人训教过你,小鬼走多了夜路,也是会见阎王的?”
    第158章 得道失道
    “更深露重, 让我搭个便车好吗?”
    这样无月的夜, 隔着雨帘, 伊人迤逦行来, 本该是一件旖旎之事, 枢密使却觉遍体生寒,颤抖不敢妄动半分。
    “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 陆栖鸾合上伞,上了马车,自顾自地坐下来,“徐大人是在惊讶什么?我被杀的消息,应当还没被朝廷传出才是。还是说……大人如今也识时务了, 搭了易门的船?”
    马车不大,一个男人却只敢缩在车内一角, 逼命的战栗下,强压下心中恐惧, 道:“你……陆侯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向来只忠于陛下, 岂会与易门贼子同流合污。倒是陆侯, 不是应当在府中思过吗?中夜出行,岂不是抗旨不遵?”
    “哦?”月光照出她半面霜白面容, 一声尾音拖得几回深长, 道:“徐大人说得有理,既然我抗旨之行让徐大人瞧见了,徐大人说, 我是不是该杀·人·灭·口·呢?”
    “你!”一个你字刚出口,枢密使便听见车外一声利刃出鞘之声,心知陆栖鸾杀的人也不少了,不在乎他一个,心头冷透之下,反而冷静下来,挣坐而起,道:“老臣徐德昭为国效力二十余载,如今死与叛臣之手,虽死不愧于青史!尔等贼子祸乱朝纲,后人自会代我除之!”
    陆栖鸾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冷笑一声,道:“徐大人之风骨,我代陛下感动一下,日后自会转达,只是可惜徐大人那半个月前已借着探亲为由,往西秦而去的家眷怕是不能亲见徐大人这番慷慨之言了。”
    “……我家眷只不过寻常回乡探亲,什么西秦,休得污蔑!”
    “是啊,听我派去的人说,再晚一个时辰,尊夫人及令郎就要踏上西秦之地了,废了我的人好些脚力才追上……对了,”陆栖鸾说着,拿出一只小小的璎珞圈,在指间把玩着道,“刚刚见面时,不小心弄坏了令孙的璎珞圈,改日再差人重新赔一只去,镶金镶银镶人命,徐大人看哪种好?”
    早在她拿出璎珞圈时,徐德昭就已是大惊失色,片刻后,目光溢出一丝怨毒:“……陆侯如此狠毒,不怕造业太多,死后万鬼噬身吗?!”
    陆栖鸾冷笑道:“我只要在其位时,令作乱之辈不得好死,便得心安了……至于身后之事,尔等生在人世时尚奈何我不得,下九幽后,我也能将尔等碾作骨桥渡奈何。”
    徐德昭哑然半晌,算是知道了,都到了这一步,陆栖鸾什么都做得出来,目光灰败道:“好吧,事已至此,老臣也不愿多言了,这些年老臣皆仰左相为尊,左相手中满是老臣足以灭族的罪证。今日栽在陆侯手中不死,明日左相一旦倒台,一样要死,陆侯若还心存一丝善念,便赐老臣一个痛快,莫要祸及家人。”
    陆栖鸾笑了笑,把手里的璎珞圈递给他,道:“我在徐大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同人情之人吗?若我说,给徐大人一个为家眷谋得生机的机会,徐大人要是不要呢?”
    “陆侯的意思是——”
    “你既负责掌管军情检阅,想必也为左相压下许多军报,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需你把今日西秦及匈奴攻楚的军报换成这一封,呈交陛下即可。”
    “这……”徐德昭拆开那军报一看,上书西秦大军已踏破边关,三日后便会奔袭至京城。
    这若是让左相看了,必会有所动作。
    他又犹豫道:“军情之事,相爷亦有自己的眼线,岂会相信?”
    “左相自己的军报多是来自于易门,易门那边我已有布置。徐大人私下将此折交给陛下,以左相之多疑,必会更相信这个军报。”见徐德昭犹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大人若有所顾虑,我见令孙徐朗聪慧可爱,愿收他做个义子,往后逢年过节也好走动一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请侯爷朝纲独揽了。”
    ……
    中夜雨停月出,徐德昭的马车徐徐驶出小巷,留下陆栖鸾站在巷中,待抖去了伞上残雨,朝另一侧黑暗处出声道——
    “深更半夜的本就识人不清,还是出来说话吧。”
    穆子骁从暗处走出来,显然是在一侧听了许久,出来时一脸无奈:“陆侯。”
    “原来是穆统领……哈,真是意外之喜。”
    穆子骁有些头大,见陆栖鸾半夜出现时便觉得这是一脚趟进浑水了,奈何夫人喜欢她,如今她孤身在此安全有虞,一时间也不好就此离开。
    “穆统领听了多少了?”
    穆子骁微微犹豫了片刻,道:“我晓得陆侯的意思,如今国危在即,若是其他时候,穆某自当奉陆侯之命行事,可适才听陆侯以家眷为要挟,迫使枢密使把假军情呈交圣上……恕穆某直言,已不知陆侯究竟是善是恶了。”
    陆栖鸾笑了笑,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做得阴晦,难为穆统领如此坦白。只是我仍是想说,人总是黑白难辨的,我并不苟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但事情总有人要去做,我选择伤亡最小的方式,即便是谎言。”
    “我乃武夫,想不了这许多,陆侯可否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听命之后,无愧于家国天下?”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是得道者,或是失道者,还请穆统领自由心证。”
    穆子骁哑然片刻,道:“左相到底是明桐祖父……”
    “这样,我把利害关系说得白一些——明桐想做文臣之首,你同不同意?”
    “这是自然!”
    “现在她祖父要折她心志,外患且不说,待他们得逞后,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文臣第一个便是要非议明桐,上朝下朝给她难看,还专门给她小鞋穿,你能忍吗?”
    穆子骁大约沉默了有一息的时间,抱拳道:“请陆侯指示!”
    陆栖鸾:“看来穆统领明白了,那带兵去把眼红明桐的那些个废物收拾了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防止易门渗入军伍和秦军里应外合,抗命收缴京畿武备,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逼宫敢不敢?”
    穆子骁:“敢……嗯???”
    穆子骁迟钝了一下,大惊失色道:“陆侯三思!武将为国效忠,岂敢逼宫?!”
    陆栖鸾:“放心,没让你去逼宫,你不敢,有人敢。”
    穆子骁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京畿的武备,禁军态度中立,金门卫与虎门卫在他手里,最后可能的枭卫与雁云卫今日没有动静,陆栖鸾哪儿来的兵力逼宫?
    “时辰到了,不多说了,请穆统领先回吧,明日若宫中有异动了,还请保护陛下为上。”
    最后一句“保护陛下”说得尤为意味深长,陆栖鸾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保护……陛下?
    穆子骁反复咀嚼这个字眼,迷惑间,皇城方向骤然一发血色烟火冲天而起,于夜空中划出一声凄厉后炸开。
    ……宫中出事了。
    ……
    “我以前害怕这种声音。”
    被软禁的第十五日,殷函坐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上炸开的烟火,遥遥听见那黑暗处传来兵戈战声,眼底说不清是漠然还是期待。
    “小时候宫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声音,有一回,我偷偷藏在父皇的宫殿里,看见父皇传进来一个大臣,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后一刻,就有无数甲士冲进来,把那位大臣的头砍了下来。”
    “我吓得不敢出声,等到殿里的血都被擦干净,才跑回母妃的寝宫想让她抱抱我……母妃却把我交给嬷嬷,转身去安慰我啼哭的弟弟。”
    越陵静静听着,手里的笔不由得写错了一个字,只得将之揉烂丢进一侧积灰的火盆里,重新提笔誊写。
    “那陛下后来为何不怕了?”
    “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那些昔日让人害怕的声音,到最后都会听你的号令……或是说,这是皇帝本该有的权力。”
    “那些人觉得,陛下的玉玺是太上皇所授,此时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送给小孩子的东西,再要回去,岂不是很没有风度吗?”殷函忽然笑了笑,晃着脚道,“我皇兄以前喜欢抱怨我任性的很,总会把礼物咬得死死的,谁来抢就打谁。”
    “……”越陵叹了口气,最后一笔写罢,将纸张转过来朝殷函道,“写好了,请陛下过目,此讨贼檄可还何时?”
    “哦?这么快?”
    殷函从窗台上跳下来,提起下摆快步走到书桌旁飞速看了一遍,啧啧称奇:“不愧是圈里威胁明桐地位的大手子,既痛骂国贼又振奋人心,就定稿吧不用改了。”
    越陵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谬赞了,那……我那本手稿,可以还给我了吗?”
    殷函咦了一声,道:“你的就是我的,为什么要还你?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为什么写到‘花前月下两心幽,醉眼欲胧落帘钩’下一页就跳到‘曙日照堂携手出’了?中间的详情呢?”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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