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摇头:“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高高瘦瘦。”
    季明德下意识道:“怀屿?”怀屿是段氏的弟弟也是宝如认识的唯一僧人除此之外季明德不觉得她认识什么僧人。
    怀屿自十月离开洛阳回秦州了僧人行踪不定,他肯定是带来什么让宝如不得不跟他走的消息才会让宝如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他一双锋眉也微微皱到了一处。为何老太妃梦里的将来会比上辈子还要惨烈?
    一个人独自生产听着都叫人觉得骨寒。窗外艳阳透窗而入,却照不亮季明德眉宇间的阴霾。老太妃眼巴巴的望着,他鬓角轻筋剧烈的蹦跃着,唇线紧抿,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并不进屋。
    宝如和李悠容并尹玉卿三个在一起用晚饭,姑嫂仨人叽叽喳喳,评品着方衡的人才相貌,瞧着格外舒心。
    悠容刚跟方衡定了婚期,由李代瑁代皇帝直接赐婚,婚后,便让方衡把她带到蜀地去,跟方衡老娘几乎不会有接触,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宝如是个安静的听众,默默的吃着,小脸儿笑的圆乎乎,左看看尹玉卿,再右看看李悠容,听她们讨论起明儿去芙蓉园该穿的衣服。
    季明德仍在苦苦思索,自己今夜会为何而死,谁来杀他?
    野狐两条长腿跃了进来,一脸喜气,在季明德耳畔悄声道:“大哥,李少瑜今夜请羁縻武士在牡丹坊看大戏,咱们长安城也就牡丹坊能容两千看客,非但有戏,还有焰火,杂耍,戏法,英亲王府豪掷万金,购空长安酒肆,只为今夜两千人齐欢,着实热闹,他请您前去听戏,商议明天芙蓉园冰嬉的事情。”
    季明德眼皮掀了掀,仿如当头棒喝,大概知道今夜会杀自己的人是谁,并自己今夜会死在何处了。
    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老太妃目光短浅,一味耍些小伎俩,妄图已宝如之死,或者孩子的流产来改变几个孙子的命运。殊不知,宏观的局面不改变,她的三个孙子依旧会死,李氏王朝,也依旧会于一夕之间湮灭。
    季明德笑了笑,吩咐野狐道:“今夜不行,不能去听戏,去找李少源,就说我一会儿得去见趟王爷,让他过一个时辰到上东阁,我在那儿等他。”
    满朝上下,大家还在勾心斗角,各自攻伐,却不知外乱眼看即起,明日便是亡国之时。人算不如天算,步步谋局,到最后依旧要力挽狂澜。
    目送李悠容和尹玉卿离开,宝如又转到书房沿窗的木炕上,打开窗子,在窗子里怔怔望着院子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头,便见季明德在书案侧,手扶笔架站着,也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一脸阴沉,就那么看着她。
    宝如噗嗤一笑:“老夫老妻,难道你还能从我身上看出花儿来不是?”
    季明德随即一笑,酒窝深深。
    “方衡要跟悠容去蜀地。”宝如道:“这下倒好,省了悠容和方家伯娘两个对上,这么说,方衡那小子还是顶聪明的。”
    她随手自己开始整理方才抱乱的引枕,茶杯,低头絮叨着,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凝在两只酒窝中,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就那么呆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叫季明德一把捉住。
    “宝如,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尹玉钊?”
    宝如挣开他的手,只给他个背影:“你们一个个儿的红着眼,狗一样恨不能咬死对方,我这么笨,叫你套个底朝天,若再见他一回,再叫他套个底朝天,不是火上浇油?”
    她就这么个傻性子,两边都是狐狸,索性只认准季明德,妄图能熄掉一场搏杀。
    季明德一把就将宝如拉了过来,胖乎乎的小妇人,这种体态没来由叫他觉得欢喜。宝如回眸一笑,睁开他,往卧室去了。
    “大舅哥终于要动手了,他欺我欺到家门上了,怎么办?”从书房跟到卧室,季明德塌着两肩,歪着脑袋,学里打架输了之后,回家告状的孩子一样。
    宝如抱着只引枕忽而回头,眉目温温凝视着季明德,身高八尺的男子,耷拉着脑袋,倒有些他干爹方升平装怂时的风范。
    踮起脚,一指戳在眉心,宝如咬牙切齿:“恶人先告状,少源提刀你镇营,分明是你要杀他,到了我面前还有脸说这个。”
    季明德敛了那无赖相,直起腰来,竭力忍着怒意和羞耻:“当初我去土蕃的时候,在草堂寺,是尹玉钊救的你,回长安的路上,他曾问过你一句话,他说,赵宝如,我是不是也能睡在你身上。”
    宝如脸一红,将那只引枕摆好在榻上,顾左右而言它:“他不过是嘴欠,开了句玩笑而已。”
    “四夷馆那乳母,是他杀的。阮芷死后,是他葬的。葬阮芷的时候,他还曾跟虫哥说,自己从此不需要奶妈,也绝不会再吃别人的奶了,因为他找到了哪个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人……”
    宝如断然道:“别说了。”
    两夫妻望着彼此。季明德心中唯有厌恶,极度的厌恶,从虫哥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能的,他目光投向宝如鼓挺的前胸,她只穿着件薄薄的春衫,峰姿傲人。而尹玉钊,比季白更叫他觉得恶心。
    宝如也不好再为尹玉钊辩解。
    一点一点,从在四夷馆的时候,她就觉得尹玉钊动机不纯,这也恰是她倒戈季明德,绝不会支持尹玉钊的原因。
    若真叫尹玉钊篡了江山,别人后宫三千佳丽,他后宫养着三千乳母,立后,绝对选奶水最丰沛的那个。
    红烛燃燃,香榻春暖,宝如见季明德不肯上床,连靴子都不换,便知道他要出去,柔声道:“你若可以,就把他绑了,然后把他交给我,我自信可以把他的性子调过来。”
    季明德笑了笑,屈膝跪在地台上,笑的两目融融望着宝如:“明日于咱们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一天,你虽是女子,可我从来没拿普通女子那样看待过你,明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需要咱们共同去完成,你知道尹玉钊的人,也知道他的心,这事儿就好办了,现在勿急,也勿慌,慢慢听我说,好不好。”
    宝如收敛了笑意,一脸小儿办大事的天真,侧歪着,望着跪在地榻上的丈夫。
    就好比大闹孔庙,似乎他又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她帮他呢。这种感觉于宝如来说,格外的好。
    天还未破晓时。
    老鸹在城楼的旗杆上不停的呱呱叫着,听到有人来,扑棱棱闪着翅膀,忽而就飞远了。
    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男子,就站在明德门上,冷眼盯着远方,黎明天色中的炊烟,和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平原。
    距此不远,两列羁縻武士,共计两千多人,李少瑜带回来的,才四更便叫李少源从四夷馆,牡丹坊,长安的各大妓院给哄了出来。
    李少源押头,陪伴着他们。
    羁縻武士,皆来自蜀西夷族,发结脏绳,兽皮裹身,脏兮兮的靴面上牛羊粪便夹杂,昨夜的酒气都还未醒,正准备找个地方打上一架,松松筋骨。听前面这锦衣的少年将军说,有美酒有美人,要找个好地方先切搓切搓,就跟来了。
    走着走着,到明德门上,他们觉得不对劲了。
    为首一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生铁,强壮如山的,名叫索罗,是这些人的首领。
    他忽而扬手,冷冷道:“不对,少将军,要切磋武艺,城中那个地方不行,非得要出城,咱们不去,咱们要去找膘骑大将军。”
    李少源下马,快步跑到这武士面前,笑道:“素罗将军,城中毕竟地方小,城外不远处,李某为诸位请了长安城中各大妓坊的美人,加油助兴,共同比武,再顺便吃个早饭,咱们再入城,行冰嬉,如何?”
    将近三千人,都是护送过李少瑜和福慧的功臣,除去妇人老幼,至少两千武士,李代寿当时想都没想就给弄进长安城了,昨夜在牡丹坊一宵,只有少数几个人打过架,除此之外,静静悄悄就歇在四夷馆了。
    按理来说,果真是羁縻武士,又吃了酒,定然要闹事,大理寺和京兆府严阵已待,看他们训练有素,已经觉得这是支军队了。
    两千人的军队,叫昏头昏脑的李少瑜带进了长安城,昨夜在牡丹坊应当是要伏杀季明德和李少源的,因为这俩人未到场,于是就按兵不动,歇下了。可以想象昨夜若是杀起来,破坏力会有多大。
    所以李少源此时小心翼翼,像捧着只大炮竹一般,这是准备把李少瑜带来的这两千人给哄出城去。
    素罗往后扫了一眼,人群中一个满脸乱须,髯如草结,双眼阴森森的矮个男子闭了闭眼,扬头,高高的城墙上随即闪出一排持枪的守城侍卫来,冷冷盯着下面所有的人。
    再看右面一个哨口,坊禁高架,坊禁之后,隐约有灯火。
    出还是不出,素罗在等此人回话。
    这人闭了闭眼,忽而扬起一只略褐,体毛黑长的手,往脖子间一横,随即亮出手中家伙,狰狞一笑:“李少源,你可还记得耗牛河畔,你逼我跳江之事?”
    第229章 血腥
    这是赤炎便这些羁縻武士早非当初跟随李少瑜去土蕃的那支队伍其中混杂的多一半都是土蕃武士。
    当初季明德和李少源西征土蕃于陇南剑南两处分头包抄,逼的赤炎节节败退,收复大批失地最后赤炎也叫他们逼着跳了耗牛河。
    土蕃王赤东最疼爱的小儿子,叫季明德劫走之后生死未卜,最得力的大儿子又叫他们逼着跳了耗牛江。赤东得知此事时恰逢李少瑜带着大批羁縻武士入逻些他是雄材涛略,意欲比肩雄鹰的王者当然老谋深算。
    所以当时他也不说什么非但大开城门相迎还哄着李少瑜那个纨绔四处喝滥酒。李少瑜有酒有奶就是娘整日跟着赤东四处游玩乐不思蜀,全然不知道赤东私底下连杀带刮,剔换了他的队伍。
    他去逻些的时候带的是羁縻武士回长安的时候,带的是两千多土蕃最精勇的武士,就这样,昏昏绰绰的李少瑜,把两千土蕃精兵给带入长安了。
    两千人的队伍,尾还在曲池坊,头已经到了安义坊,忽而,这些携带武器的羁縻武士便亮出家伙,开始往四处杀了。
    李少源自腰间抽出佩剑,大叫一声:“操,赤炎,你他妈居然没被淹死,老子就在此,有种来拿老子的命。”
    说着,他一手拨刀,转身便往明德门外奔去。他这是想把大部队给引出去,因为他的伏兵设在长安城外。
    赤炎紧追不舍,拨刀带着一队人,追着李少源而去。
    如同草原上的豺狼共同去撕扯一匹狮子,披着兽皮的,满身腥臊的土蕃武士穷追不舍,左突右撞,在城墙下一条一丈宽的通道里,紧追着一袭红色披风,鲜艳招摇的年青将军。
    有人半路跃上城墙,借助同伴的肩膀一个鹞子翻身,照准李少源的肩膀便是一劈。李少源才躲过,侧路已有人追了上来,拦腰就是一刀。
    随从侍卫们不过一刀便死,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两千武士,他像旋风一样玩命的奔跑着,耳旁除了兵刃,便是风声:“赤炎,有种你他妈就来追,老子要割掉你的睾丸下酒。”
    赤炎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撕下脸上的杂髯,吼道:“素罗带人,见坊禁就冲,见行人就杀,本王只要本王的亲兵,一同杀李少源。”
    这才是最可怕的,季明德和李少源不想长安城有失,但赤炎不求别的,只为毁灭这座城市而来。
    城墙上的季明德闻言,缓缓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扬天一丢,轻嘘一口气,忽而扬天一伸手,身旁的传令兵令旗当空而划,长安城城楼四周的烽火顿时齐齐汹燃,这是城中有乱信号,潜伏在各坊禁处的将领与士兵便严阵以待,只要敢突坊者,从坊禁处便将他们杀死。
    这是季明德和李少源为补救少瑜的过失,准备了一夜的万全之策。
    跃下城墙,季明德一手提着砍刀,如草从中潜行的疾狼划拨草从一般,劈着突上来的武士们,他眼中唯有那个八尺多高,身如铁塔的素罗。那是土蕃第一武士,一可挡百。
    在眼看要靠近素罗时,当空一支铁矢飞过来,却叫素罗一把抓住,两手掰弯,插在了一个大魏护卫的脖子上。
    季明德借助土蕃武士的肩膀一个翻跃,力道全蓄在砍刀上,自天而下,劈了下去。
    刀劈在素罗肩膀上,白骨几乎要溅起火星来,素罗不摇不摆,一把将刀拨开,抽出身上一柄力值千斤的大锤,朝着季明德的腰便挥了过来。
    四两拨千斤,季明德顺锤而走,走至他的身后,再一刀。
    这蛮壮的土蕃武士灵活无比,在人肩踵至的巷子里疾速转身,挥手一把拂开季明德的砍刀,忽而一脚踏向坊禁,丈高,榆木柳钉打成,火烧不烂枪刺不穿的巨大坊门几乎叫他震开。
    另一边,李少源一路玩命狂奔,出明德门再回头,追出来的只有略略几十个人,狡诈的赤炎没有上当,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留在了长安城中。
    这就不妙了,李少源撕了披风,学着季明德,一剑划断袍帘,一声大吼,横剑,狂奔着跃上一匹马,往前狂奔片刻却又疾然回头,将赤炎交给城外的伏兵,义无反顾,奔进了明德门。
    一侧是经历代都朝建造,修砌的,高达十二丈的长安城墙,恢宏壮丽。另一侧,是榆木柳钉构成的坚固坊禁,一条长巷,绵延将近十里,里面全是乱糟糟的人头。
    彼此踩踏,残杀,土蕃人在攻坊禁,城墙上蜂涌而下的士兵在与他们对扛。临近城墙各坊中,被惊醒的妇人在尖叫,在收拾细软,丈夫在扶老携幼,在苍苍惶惶的奔逃。
    季明德在跟素罗鏖战,围攻他的人越来越多,个个儿皆是杀红了眼的死士。
    他好比陷入豺狼阵中的狮子,一柄砍刀连削带砍,身上一件青直裰,也削去了前袍,遥遥见李少源又突了回来,提起砍刀向他甩了甩。
    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把人引出长安城。
    季明德忽而一个止步,挨上素罗一锤,顺势往前一扑,口吐鲜血。
    血腥引着素罗,也引着那些前后踩踏的士兵们,汹涌着向他扑了过去。他一步一步奔向李少源,俩兄弟眼看接攘,曾经与他们有过生死之仇的赤炎和素罗皆在围攻这俩人,别的武士自然也就围涌了上来。
    黎明泛起鱼肚白,尹玉钊银甲白披,站在芙蓉园一侧与城墙相高的旗楼上,冷冷看着李少源兄弟与土蕃人的费力残杀。
    土蕃兵眼看季明德兄弟皆踉踉跄跄,遍身是血,只剩一口气在,便不肯再攻坊禁,嗅臭嗜血般围攻着他们兄弟二人。
    李少源和季明德背靠着背,边厮杀,边引武士们缓缓往城门侧挪着。
    他们的颓势更好的吸引了土蕃兵,他们放弃了攻打坊禁,一窝蜂一般涌向季明德兄弟,而此时城墙上的士兵,坊禁后的士兵已全部跃出,驱羊一般,把这些土蕃武士往长安城外驱着。
    季明德兄弟是带血的引线,引着他们欲爆的焦灼,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城市。
    但那又怎样。他们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赤东赞普除了这两千武士外,还派了一支五万人的先锐部队,从岭南出发,一路如狂风过境,直冲长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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