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梭
    这一年的夏季燥热,到了秋季却雨水丰润,一场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接连不停地从天上浇下来,气候也愈渐寒冷。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于京中贵人而言,是闲庭煮茶的秋日好景,却愁坏了一众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农人佃户。
    中原农作歉收,关外的凉国亦是如此。十二月末的时候,几个游离在边境的凉国部族饱受粮食之扰,思量数月,终于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了关内,驾马南下。
    北地边境受凉国部族所扰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郢城,在朝廷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文臣不停递折子遣词抨击凉国言而无信,武将们则思忖着加固边防的法子。以太子姜怀信为首主张趁此时机出兵凉国的亦不在少数。但是碍于宁胡公主和亲不过半年,明安帝虽心有怒意,却不便在明面上表态,最终纳了姜怀瑾的奏请,年前凉国来使朝贡的时候,顺手赏了他们不少粮饷与农作种子。但明眼人心底都清楚,远水解不了近火,此举不过彰显天威,以示帝王大度罢了。
    好在那几个部族平日里不过是游牧为生,亦不成气候,见夏国边防固若金汤,没几日便自行退却了。如此,倒让凉国王庭白白得了众多粮饷赏赐,捡了一个大便宜。
    去了边境的这一桩烦心事,明安帝垂拱三十八年也可算是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中过去。
    过了年,穆清又长了一岁。整日操持镇威侯府的庶务,想着自己已十九岁了,穆清忽然觉得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仿若昨日她还是那个在华蓥山上天真任性的小女孩。然而那些都是六年前的旧事了。有时望着院内的九曲回廊,穆清竟十分想念华蓥的重岩叠嶂与洞天福地。
    没有游山玩水的幺蛾子申屠骁,这一年的宫中不再设上元宫宴。正月十五上元节,穆清终于从繁琐恼人的庶务中脱身,得以出府赏玩。宋修远心中还记着去岁七夕夜里曲江池上的意外,便寸步不离地粘着穆清。
    实则从除夕这日起,没有公务缠身,他便日日守着穆清。
    穆清不想再去芙蓉园曲江池那片吵吵嚷嚷的伤心地,便信马由缰,任凭骊驹驾着她拐进了东市的巷子里。
    郢城里的大多百姓都去了能够见到舞狮队伍的大街,亦或是宛若天街灯市的芙蓉园,倒更显得此处凄清寂寥,遥遥望着外头的灯光,听着远处的吵嚷声,此般情景,倒也应了恍若隔世一词。
    宋修远驾着青骓行在穆清身侧,留心观望了周遭环境。四下昏暗逼仄,他稍加思索,便翻身下马,将青骓拴在巷旁。穆清听见身侧的动静,扭头望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一热,宋修远已稳稳坐在了她身后。宋修远伸手环过她的身子,与她一起拉住缰绳,凑过身子,道:“此处偏僻,你单独驾马,不甚稳妥。”
    穆清倚着身后微热的胸膛,微微颔首应了。
    骊驹大了,又是个中名马,载两个人早已不成问题。但它亦有些小脾气,缰绳被宋修远扯在手中,勒得它发疼,索性便不再听从宋修远的意思,随心跑了起来。
    厉承正在客栈外挂灯笼,陡然见到宋修远与穆清夫妻二人共乘一骑出现在面前,不免愣了神。
    宋修远与穆清亦有些不明所以——骊驹竟歪打正着地带着他们来了悦世客栈?
    回过神来,宋修远翻身下马,又回身将穆清抱了下来,对着木梯上的厉承拱手道:“厉兄好久不见。”
    穆清将骊驹托付给客栈的小厮,走到宋修远身侧,亦向厉承行礼道:“厉大哥。”
    厉承略施轻功,从木梯上飞身而下。看着面前二人,宋修远身子挺拔,气度磊落;穆清静静站在他身侧,一副依人情态,再想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厉承忽而心底不是滋味,回了礼干巴巴道:“上元佳日,二位怎有兴致来我这鄙陋之地了?”
    起风了。一阵夜风袭来,正巧吹熄了厉承才挂好的那盏灯笼。厉承回头向上看去,神情尴尬。
    宋修远直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到穆清身上,对着厉承道:“阿谣体弱,不便吹风。厉兄可容我二人进去小坐片刻?”
    垂拱三十九年年的春节在暖冬里度过。即便是夜里的晚风,吹到脸上,也没有刺骨的冰寒。厉承盯着宋修远顺势放在穆清肩头的手,讪讪应了。
    一年前他初见穆清的时候的确起了些旖旎的心思,甚至自去岁在鹿邑郊外将穆清救出之后,心中想的亦是若是日后穆清回了华蓥,那些个凡夫俗子嫌弃她嫁过人,他便娶了她。但是在客栈里打了宋修远一拳后,他登时便清醒了。宋修远的功夫在他之上,若不是于穆清心中有愧,又怎么会给他出拳的机会?
    若穆清不喜宋修远,他或许还会动些歪心思,再将穆清从侯府里掳出来。但是宋修远对穆清有情,穆清亦然。强抢□□之事,他厉承做不出来。但是穆清是头一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她心里没有他,无妨。只要他留在京中,偶尔借传递消息与穆清说上话,便好。
    或许,见过杜衡对穆清的照顾之后,彼时的男女之情,已在不知不觉中,便慢慢化成了兄妹之谊。
    宋修远从下马之时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厉承的神色。同为男人,厉承昔日对穆清的,他又如何看不出来?彼时厉承留在京城,从杜衡手中接过悦世客栈,他便留了个警醒。只是今日厉承落在穆清身上的目光,却磊落坦荡,不含一分男女之情。宋修远略松一口气,却也暗自生疑,缘何这位跳脱的江湖游侠竟一时改了性?
    二人各怀心思,只余穆清一人在心底咀嚼着方才两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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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里,宋修远又带着穆清上了归云山。
    一年未见,裕阳大长公主仍是原先的模样,发髻轻斜,栗色衣袍,一对清澈的双眸探寻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见宋修远仍是原先恭敬守礼的模样,大长公主心底喟叹,她这个孙子,年纪越大,越发不好玩了。从前抱在怀里的胖娃娃,谁知二十多年后竟长成了这么个刻板模样?倒是穆清,比之去岁,更丰润了些,眼角眉梢亦结了一股子娇媚情态。
    老人家眼神不好,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不会看错的。
    许是急着与林子后头的老侯爷相见,花朝未过三日,大长公主便催着宋修远下山,只是仍与去岁一般,独独将穆清留了下来。
    时隔一年,宋修远早已猜到了祖母的用心。是夜回了厢房,从身后抱着穆清,他闷闷道:“阿谣,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我知晓祖母的用意,我去向祖母求请,明日你随我一起回去,如何?”
    他想他是有些耽于女色了,竟想着忤逆祖母的良苦用心。可是想着要与穆清分离数月,他便头脑发混地想要求请祖母改了主意。
    穆清拍开他圈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替宋修远打理行装,笑道:“京城人心繁杂,不比归云山草木葱茏,山气俱佳。且此处的乡民亦淳朴可爱,我为何要与你回去?”
    宋修远坐在榻上,看着穆清含笑的双眸,默默不言。忽而他起身向外头走去。穆清恐他真真为了这个缘由去寻大长公主,扯住他的袖角道:“阿远......不会真去寻祖母说这个吧?”
    见宋修远不作回应,穆清心中微急,轻轻跺脚道:“祖母留我,除却你那个...恩...耽于女色的缘由......还是为了能让我这个镇威侯夫人信服于京中众人。”
    实则她初时亦不明白裕阳大长公主去岁独独将她留在归云山的用意,只当是大长公主为了警醒孙儿切莫耽于女色。只是当她回了郢城后,再度赴宴之时,听闻各府女眷谈及,方才知晓裕阳大长公主在郢城的余威。数十年以来,除却宋氏子侄,得以入归云山拜访裕阳大长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能得大长公主首肯留在归云山小住的更是无人。而穆清却在归云山陪着大长公主小住了三月方才由宋修远接回京,分明是裕阳大长公主认下了这位孙媳妇的意思。
    自此以后,穆清再与各府女眷周旋,因她邻国公主的身份和风流媚骨的艳名而生的冷嘲热讽便少了许多。
    宋修远回望着穆清,眸光灼灼。
    穆清以为他还未想明白个中细节,正欲再开口解释,宋修远却突然问道:“阿谣喜欢此处?”
    穆清愣了神,讷讷颔首:“是。我从小在华蓥山中长大,自然喜爱此处的景致风情。”
    闻言,宋修远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穆清拉入怀中,道:“一月后,我便来接你。”
    郢城人心浮动,处处遍布阴谋算计,即便他有心替穆清将这些挡在外头,却仍是防不胜防。且镇威侯夫人的位置,注定穆清要面对这些人情往来与诡谲心机。
    实则这小半年来,少了边境凉国的侵扰,朝局日渐稳妥。海晏河清,于文臣是档子舒心事,于武将而言却不尽然,尤其是他这样身居高位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如今明安帝尚且倚重他,宣王姜怀瑾亦有意拉拢,但是思及姜怀瑾肚内的黑水,镇威侯府往后的日子,还需慢慢筹谋。
    宋修远思来想去,未能悟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又被离愁别绪蒙了心,便俯身轻轻在穆清耳畔道:“阿谣,今夜多陪陪我吧。”
    ☆、梦魇
    过了花朝日,天气日渐回暖。
    月前沈梨生了个小女娃,眼下正在月子里,不便再到庄子里来做活,青衿便揽下了伺候大长公主大半杂务,偶尔跟着学穆清一起下灶做饭食。穆清不卑不亢,青衿又生性活泼,两人在大长公主面前多蹿了几日,很快便又得了大长公主的喜爱。
    但青衿依旧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日日夜里总会守在厢房次间,警醒穆清夜里梦魇。
    二月廿四这日闷热异常,入夜后,青衿便留了个心眼未将窗扇阖严实。没想到夜里突然落了一场春雨,厚重的雨滴携着狂风而来,透过半开的窗帷,悉数浇在了屋里。
    青衿被撒到脸上的雨水浇醒,打了个寒噤,恍然想起穆清屋子里未阖上的窗牖,登时翻身下榻,提着一盏油灯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
    窗门打开,帷帐翻飞,但好在穆清仍静静睡着。青衿将油灯放下,迎着风雨快步行至窗前。
    “轰——”一声惊雷响过,青衿的面色白了几分。
    雨势又大了几分,唰唰地打在林子里,发出,还有些顺着风直接飘到了青衿面上,刺得她浑身惊醒,忙不迭将窗合上了。
    隔去了外头的落雨声,内室顿时静了不少。青衿躬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盏,却有细微的呜咽哼唧声入耳。
    庄子后头便是一片偌大的林子,夜里瞧着甚是可怖,像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青衿心中一凛,霎时想起那片黑黢黢的林子,竟有些怀疑是里头吃人的怪物作妖唤来了这场大雨。她蜷在原处,只是未多时,却发觉这些细微声响源自重重帷帐之后。
    恢复了心绪,青衿掀开帷帐,只见穆清仰面躺在床榻上,眉头紧蹙,气息不稳——被梦魇缠住了。青衿见过穆清梦魇的模样,自己亦梦魇过,知晓只要将人唤醒便无事了。她俯下身子,对着穆清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可是无用,穆清仍是未醒。青衿伸手推了推穆清,提高了声音:“公主,婢子在这儿呢。”
    只是不知穆清梦里见到了什么,眼角竟沁出了一滴泪,神色悲戚仓惶。
    青衿见她这个模样,慌了神,大声唤道:“公主!您快醒醒!”
    “丫头怎么了?”一道声音传来,苍老却又凌厉。青衿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老夫人?”
    裕阳大长公主提着灯笼,披着大氅,银白的发丝皆散在脑后,一看便是才起身的模样。
    今夜这般骇人的瓢泼大雨着实有数年未见了。到底是古稀老人,裕阳大长公主近年愈发浅眠,夜里被雨声扰醒后便养不出睡意,待那道惊雷过后,仰面躺在榻上的大长公主恍然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惊雷声声入耳,若非身侧的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只怕她已被吓破了胆?
    彼时的她,最担心的竟是自己会不会因被惊雷吓死而被稗官野史记载,成为后人的笑话。
    彼时的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这样的天气,又是深山老林的,西厢的那两个丫头不知会不会怕?
    左右养不出睡意,她便提灯去了西厢。青衿那丫头虽心性天真,但却是知轻重能担事的,她知晓仆役守夜时有留灯的规矩,青衿更不会将这种小事抛之脑后。故而当她见到昏暗漆黑的西厢房时,当下了然——两个小丫头皆被吓着了。
    大长公主向床榻看去,见穆清眉眼郁结,神情苦楚,鼻息亦愈来愈粗重。不禁蹙眉,她放下灯笼,命青衿让开了位置,自己坐到床头,抱起穆清的身子,伸手轻轻捂住了穆清的双耳。
    穆清果真渐渐静了下来。
    一旁的青衿看得目瞪口呆:“可要......要唤醒公主?”
    大长公主凑过身子,看见穆清渐趋平和的面色,微微摇首,轻声道:“不必了。”
    只是未过多久,穆清又唧唧哼哼了起来。
    大长公主垂首,看着怀里的年轻女子,心底竟蔓延出一股子怜爱与愁情。想了想,她脱去鞋袜躺到了穆清身侧,搂着穆清,对青衿吩咐道:“今夜我便歇在这儿了。”
    青衿讷讷颔首,见穆清不再梦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灯盏,悄悄退出了内室。
    去岁夏日周墨闹出的事与中秋宫宴的始末,她都知晓。从前她还觉得穆清的性子不想舒窈那个怯懦的幼弟,却有些像老友青徽子。如今莫谣之名恢复,穆清果真是从华蓥出来的。她的傻孙子,不期然竟娶了个华蓥的娘子回来。
    裕阳大长公主将手放在穆清背上,缓缓拍着。看着穆清姣好的容貌,不禁叹了口气。她的长女不及三岁便夭亡了,生下儿子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大爽利,便未再有孕。儿子不比女儿贴心,午夜梦回之时,她亦常常想,若是女儿顺顺当当长大,她不会逼迫女儿诵读《女戒》《女则》;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会看到女儿含羞带怯的模样;再大一些,她要为女儿挑选京中最好的儿郎作夫婿......
    若是女儿还在,可否也会像眼下的穆清,在梦魇的时候静静地窝在她怀里,等着她哄她?
    这时穆清往她怀里蹭蹭,嘴中却喃喃:“阿远......”
    大长公主失笑。穆清想的哪是母亲,分明是心上人。
    只是未过片刻,穆清又揪住了她的衣襟,轻声唤道:“阿姆......”
    片刻失神,心中柔软。
    大长公主轻轻揉了揉穆清的手,安慰道:“祖母在这儿,阿谣不怕。”
    ......
    天还未亮,裕阳大长公主见穆清终于沉沉睡去,即便无了她的怀抱,亦不再闹腾,便悄声出了西巷内室。
    青衿心中担忧穆清的情况,又不敢冒失打搅大长公主歇息,几乎一夜未合眼。此刻见着大长公主出了屋子,她睁大了双眸,欲俯身行礼,却被大长公主唤住了。
    大长公主拍拍她的肩胛,朝内室望了一眼,轻声问道:“丫头的梦魇来得蹊跷,从前有过么?”
    青衿颔首:“去岁夏日的时候公主几近夜夜梦魇,不过年前已好了。不知为何昨夜又犯了。”
    闻言,大长公主托腮沉思片刻,颔首道:“我知晓了。你进去守着吧。”
    提灯走回主院,她心中不免又开始思量。
    穆清的梦魇果真不是被惊雷所吓。被关入偃月行宫前她曾被人设计推下了曲江池,想来是梦里听见雨声,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只是以她的心性而言,曲江池溺水不足以刻下如此深的印记,致使她夜夜梦魇。怕是在偃月行宫里受了大苦,心中留了阴影。
    太子姜怀信竟能由着太子妃如此胡来?啧,果真缺了些帝王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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