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垂花门下来,只见远处甬道上,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也正出来,他嘴角挑了挑,径直走过去,与陆焕扬迎面碰上。
    再见这儿子,不,这已经不是他儿子了,陆焕扬昨日亲耳听着门外杀声震天,他躲在屋中不知何去何从,再后来,得知曹国公的死讯,便知已换了天,直到刚才,又听闻祁徽封陆策为景川侯,昭告天下,陆策乃陆锦麟之子。那不亚于是个噩耗,是个晴天霹雳,溯本求源,别人终会发现,江氏是怀了孩子之后才与他为妾的,最终他头上定被扣上强抢陆锦麟之妻的罪名!
    他陆焕扬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这京都,他不能再呆了!
    只没想到,就在这狼狈的时候,还遇到陆策。
    陆策瞄了眼他身后的两位小厮,每个小厮都提了很重的包裹,他嘲讽一笑:“侯爷是要去游玩不成?”
    陆焕扬咬了咬牙,心里恨不得将陆策碎尸万段,但他武功敌不过陆策不说,而今地位也比不上,便是忍气吞声道:“我去何处与你无关,想必你很快也要搬出这家里了。”
    “那是自然。”陆策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还要逢迎母亲归于景川侯府。”
    他将来的侯府便是在水月胡同,陆家被抄家之后,那处宅院一直空着,而今自然是还于他了,只要稍加修葺,便能入住。
    陆焕扬的腮帮上青筋爆出,拳头紧紧捏着,这股气也不知如何泄出来,胸脯上下激烈的起伏。
    从他这儿看,身影竟是都有些佝偻了,原先陆策因陆焕扬伤害母亲,还曾要杀他,对陆焕扬心怀仇恨,但今日他意气风发,再看这个人,不过是只蝼蚁,想到陆嵘,更是提不起劲道再去对付。
    “你今日出城之后,便永远不要回来了。”陆策语气淡淡,“若让我看见你,保不定还能如今日,让你好好站着说话。”
    陆焕扬心头一惊,看向陆策。
    年轻男人微微抬着下颌,高高在上,一双黑眸中,却是含着刀刃般的锋利,似乎只要他一个心意转动,自己的人头就要落地。
    不敢再说一个字,陆焕扬仓惶逃出了侯府。
    陆策看着他背影,低声与陈新道:“找两个人盯着他,将来他若有不轨之举,就地处决。”
    陈新心头一凛,低声应是。
    那背影越来越远了,陆策想起往日种种,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但这一切终究都过去了,他回过头,快步走向依云楼。看到在门口等着他的苏沅,陆策大踏步过去,将她拉到怀里狠狠亲了亲,好似不过瘾,微微弯腰托出她,将她横抱了起来。
    这么热情,苏沅揶揄:“做了侯爷太高兴了吗?”
    “你不高兴吗?”他反问。
    怎么会呢,他做了侯爷,往后谁也不能欺负他,也不能欺负她,苏沅低头在陆策唇上啄一啄:“高兴极了,侯爷!”
    他大笑起来,抱着她进屋。
    生怕牵扯到伤口,苏沅扭着下来:“我给你换下药,你去睡会儿,再不准乱动了!”昨天才受的伤,就歇息了几个时辰,从晋县赶过来,又去见皇上,这来回奔波,脸色难看极了。
    她这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些晕了,陆策乖乖的靠在床头,由苏沅将他外衣脱了,又把鞋子脱了。
    “真累了。”陆策半眯起眼睛,“我是该好好睡一觉。”
    苏沅予他脱光了上衣,见伤口都愈合了,松了口气,敷上新药道:“早该这么想了。”
    “等我好一些,带你去水月胡同看看?哪些地方要重修,或者扩建什么的,你拿个主意。”苏沅是侯爷夫人,这家自然是要交给她的,他也希望苏沅能把这个家修成她喜欢的样子。
    “好啊。”苏沅当然答应,她前世也没去过那里,只是听说,景川侯府在水月胡同,不过……她歪着头问陆策,“是不是该问问母亲呢?你打算何时接她老人家回来?”
    陆策心头一暖,苏沅真懂事,惦记着婆婆呢,他笑:“回来的路上就叫人去接了,母亲性子内敛腼腆,她不会管这些的,到时将她住得上房留给母亲处置便是了。再说,母亲有腿伤,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还得你来打理。”
    苏沅点点头:“好。”把脑袋搁在他胸口。
    头发软软的,拂在他脸颊,鼻尖便是闻到淡淡的清香,他手指抚了抚她的发髻,忽地想起一件事:“那簪子呢,我给你戴上。”千叮嘱万叮嘱,说在京都相见,他给她戴簪子,结果自己没忍住,跑去晋县了,但这会儿还想给她戴一下。
    苏沅一笑,起来去拿簪子给他。
    他略略坐正了,她弯下腰。
    陆策将簪子插在她发髻上,欣赏了会儿道:“好,我可以睡了。”
    苏沅莞尔,见他躺下,把被子盖盖好,转身走了出去。
    晋县那儿,太夫人与老夫人将事情告知阮珍几个,她们都吃了一惊,阮珍担心苏承芳,恨不得立刻就走,老太太拉住她:“别忙别忙,等我收拾下,我同你一起回去。”
    阮直夫妻俩也在京都啊,老太太不放心。
    这两人一走,其他人待着还有什么意思?太夫人笑着看老夫人:“得了,我们也只能一并走了。”
    说话间,有个小厮领着六安来了,老夫人笑起来:“看看,看看,不走都不行,我这儿子啊,惦记媳妇了。”
    阮珍被她说得脸一红,问六安:“老爷差你来有何事?”
    能有何事啊,还不是就跟老夫人说的一样,六安轻咳一声:“老爷说夫人该回家了。”
    众人大笑。
    阮珍脸更红,自己要走,跟被人催着不一样,心想这才出来几天,苏承芳居然就要她回去了,幸好她之前已经同母亲去拜过父亲了,不然都来不及呢。
    那头老夫人问六安:“而今京都怎么样,还乱吗?”
    “昨日就肃清干净了,魏国公与武将军带了二十万兵马回来,那曹国公哪里挡得住,手下兵马被姑爷一吓唬,都投降了一大半,剩余的要么杀了,要么也投了。今日皇上还召见了文武百官,姑爷被封景川侯……”六安说着,顿了顿,“还有一件事,小的也不知道当不当讲。”
    “还有什么可瞒的?这么大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老夫人抬抬手,“快说吧。”
    六安瞧了一眼陆太夫人:“姑爷原来是陆大人的亲生儿子。”
    “谁?”陆太夫人一愣。
    别的人似乎也没听明白,全都盯着六安看。
    “飞骑将军陆锦麟,十几年前随英国公杀入皇宫的陆将军……”
    陆太夫人浑身一阵:“你说策儿,策儿是他儿子?这怎么可能!”她是亲眼看着江氏生下陆策的啊,稳婆捧到她面前给她看,孩子小小的,哭声却非常的嘹亮,这怎么可能!
    倒是老夫人恍然大悟,难怪陆焕扬会突然厌恶起陆策,这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她碰一碰陆太夫人的手,“你不记得了,策儿生下来时就是不足月的,你还跟我说,才九个月就生了,看来……”
    江氏是怀着孩子入了他们陆家的门,陆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孽缘啊!
    居然会有这样一段孽缘,怪不得她总想不明白,为何陆焕扬那么喜欢的儿子,最后竟被厌恶到这种程度,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谁会想到呢。
    而今,陆策竟不是她亲生孙儿了,想到这些年对他的疼爱,陆太夫人忍不住眼睛一红。
    “你也不要太伤心,策儿就算不是威远侯府的人,但对你的感情不会变的。”老夫人劝了陆太夫人几句,喃喃自语,“倒不知沅沅而今如何呢,恐怕也是吓了一跳罢。”
    阮珍没吭声,因她想起来苏沅那时候说的话,让她再等一等,就能把事情解决。
    看来,这女儿早就知道了,知道陆策跟陆嵘不是亲生兄弟,现在公布天下,那威远侯府自然也就只有陆嵘一个儿子,那么……阮珍侧头看向了苏锦,这女儿同陆嵘的事情比起之前,可就容易多了。
    她笑起来。
    苏锦知道母亲这笑意味着什么,脸蛋一红,垂下了头。
    第107章
    众人立时坐了车回去。
    陆太夫人到得威远侯府时,问起陆焕扬。
    虽然母子之情早已淡薄,但毕竟是她亲生儿子,结果下人禀告,说陆焕扬前不久收拾行李,离开了京都。
    “没有留什么话吗?”陆太夫人震惊。
    小厮说不知。
    陆太夫人坐不住了,连忙由汤嬷嬷扶着去见廖氏。
    接二连三的打击叫廖氏缠绵病榻,下不了床,而今便是婆婆登门,她也只能靠在床头说几句话。瞧见这儿媳脸色苍白,早已没有平日里的神采焕发,陆太夫人心里也不好受。要说起来,作为母亲,也是负有责任的,没有教好陆焕扬,才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她坐在床边道:“而今你也不要多想了,我听焕云说,嵘儿是立了功的。”
    这场政变,他们一家除了陆焕扬,竟都参与其中,幸好是胜了,这一胜,往后跟着的必定是荣华富贵。
    廖氏咳嗽了几声:“多谢母亲关心。”
    她此时态度也不同往日,那时候能依仗陆焕扬,又有曹国公府做亲家,腰杆子直,现在呢,曹国公一死,树倒猢狲散,吴家女眷皆被收押,太后也被囚禁,廖氏忍不住哭起来,拉住太夫人,额头抵着她手背道:“母亲啊,都是儿媳的错,当初应该听母亲您的话,也就不会……都是儿媳的错!”
    “罢了,而今也不算太晚。”陆太夫人安慰得几句问道,“焕扬走时可与你说了什么?”
    “他将家中银票都带走了,说出去散心!”廖氏心知,他是在京都待不下去了,找个借口躲避。
    陆太夫人闻言长叹口气,对他失望透了,但凡遇到事情,没有一点的理智,没有任何担当,从此往后,真的是没有这个儿子了!
    “看在嵘儿一片孝心上,你也要将身子养好。”
    “是,母亲,儿媳记在心里了。”廖氏答应。
    陆太夫人站起来,走了出去。
    听说陆太夫人在家,陆策睡醒之后,便是要去见一见,苏沅原本在客堂与商海说话,京都城内经历了一场大战,她名下的店铺都有破损的,便是叫商海这几日无需开门,好好修葺,因百姓们经过昨日,怕是吓破了胆子,就算迎客,恐怕也没多少生意,正说话间听陆策要去上房,苏沅忙站起来。陆策摆摆手:“我自己去吧。”
    “怎么?”苏沅奇怪。
    “我有话与祖母说。”陆策神色严肃。
    应是要说身世,苏沅了悟了,低声道:“太夫人很疼你的。”
    陆策点点头,朝外走了去。
    整个威远侯府今日似乎格外的冷清,安静,连外面下人们的声音都听不见。
    陆太夫人歪在榻上,看着给她捏腿的汤嬷嬷道:“将来我都不知有何面目去见老爷了!”
    “您别这么说,老夫人,您已经尽了全力,是大老爷自己将自己的前途葬送,与您何干?他那是要是将您的话听进去两句,都不会是今日这等下场,您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啊,府里还有二老爷,大公子呢,他们都很孝敬您,这侯府也不会没落,奴婢觉得,定会比往前还要来的煊赫的。”
    陆太夫人捏了捏眉心,没有说话。
    丫环这时进来禀告,说是陆策求见,她心头一时复杂。
    “祖母。”陆策走进来,朝她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策儿,快些坐下吧,你的伤没有好,何必急着过来……”
    他被封侯的事情肯定传遍了整个京都,祖母此时应已知道,想起这些年老人家对他的关心,对他的维护,陆策双腿一曲跪下来:“孙儿隐瞒身世一事,还请祖母原谅,孙儿在桐州得见皇上时,便已知晓,但并没有告知祖母,孙儿对不住您。”
    她是很喜欢这孙子,打小就聪明,生得又俊,虽说陆焕扬当时偏袒的厉害,但比起陆嵘,在她心里,也一样更喜欢陆策。
    只没想到这竟不是自己亲生的,要说失望怎会不失望呢,但追根究底,还不是儿子的错?他当时要不是看上江氏的美色,非得纳为侧室,也就不会有这一笔乱账!陆太夫人连忙叫汤嬷嬷扶他起来:“行什么大礼?你祖母我又不是老糊涂,为这事儿还责怪你不成?策儿,你可是侯爷了。”她招招手叫他过去,“叫祖母再好好看你一眼。”
    “你马上就要搬走了罢,我听说要搬去水月胡同。”
    老人家眼睛有些发红,陆策走到祖母身边,半跪下来,搭着椅柄道:“祖母,就算我搬过去,您也永远是我祖母,我会跟沅沅经常回来看您的。”
    听到这话,老夫人心头十分欢喜,她也明白了陆策的心思,拍着他的手:“好,好,策儿,我们威远侯府的大门永远都会朝你开着,逢年过节,你可要与沅沅,还有你母亲一起过来!”
    陆策点点头:“一定会的,祖母。”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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