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笑着说他小气。
    喻冬一直没说话,嘴巴里嚼着块泡泡糖,不时吐出一个大泡泡。
    宋丰丰拿着那封信,想了一会儿,放进了书包里。
    喻冬:“……舍不得啊?回家打算回信啊?”
    宋丰丰:“我第一次收到情书好吧?留个纪念不行?”
    张敬挠挠下巴,揽着喻冬肩膀先往外走了。补课期间没有晚自习,足球队的训练也是隔天进行。宋丰丰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出来,随手拨了个电话。
    和张敬告别之后,喻冬站在校门口等宋丰丰。
    他现在不怎么收得到情书了,可能因为印象过分高冷,收到也从来不回,因而渐渐也没人会给他写了。第一封情书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喻冬一点儿也记不住了。这些仰慕和爱他得到太多,反而不懂得珍惜。
    看到宋丰丰把情书收好,他有些嫉妒,有些生气,然后还有一点说不出的遗憾。
    是谁曾第一个向他投递过这样可爱的信呢?多可惜,他真的已经完全忘记。
    宋丰丰推着车和他会合,两人一边往前走,他还拿着手机说个不停。
    手机另一头的人是足球队的前任队长。
    队长在成都读书,女朋友在重庆。五月份的大地震发生时,两个人都曾失去过联络。
    消息传来的那天,宋丰丰和喻冬都还在补课。
    喻冬甚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的第一节 课是地理,他们正在复习板块运动。有同学的手机收到了短信,举手跟老师说:四川地震了。
    老师当时也根本不在意:“四川这个省份确实是我国地震多发的地方,为什么呢?还记得吧?刚刚我说国,它刚好处于……”
    课程继续,没有人在意。
    下一堂课是政治,政治老师课前跟大家说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办公室里的收音机和电视上只报道了一些数据,还没有任何更确切的新闻。
    那是资讯尚未发达的年代。喻冬和宋丰丰下午放学又去大只佬奶茶店里喝奶茶,但奶茶店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电视。中央一套正在不断地滚动播放地震的消息。学生们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男孩颤着声音说:不可能吧?
    宋丰丰尝试联络队长,没通。他辗转问到了队长女友的电话,也不通。
    晚上宋丰丰到喻冬家里做作业,两人都戴着耳机听新闻,几乎隔一个小时宋丰丰就给队长打一个电话。
    一直到深夜10点,队长宿舍里的座机终于接通了。
    成都是灾区,但受灾程度不算严重。队长所在的学校允许他们回宿舍带一点贵重物品,随后继续返回操场。手机几乎无法拨出任何电话,通讯通道拥堵不堪。在返回宿舍的十几分钟里,队长宿舍里的六个男孩全都争分夺秒地用座机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宋丰丰的电话见缝插针,就在上一个人挂电话的瞬间拨了进去。
    “队长没事。”通话只持续三十多秒,宋丰丰推好手机,愣愣地说,“吓死我了……他没事……”
    他和喻冬的脑袋靠在一起,分享着一副耳机。夜深了,也冷了,他们无声地听着播报的新闻。播音员语气急促,那些只在地理课本和地图上看过的地名,一个个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喻冬握着宋丰丰的手。他们才十几岁,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大地带来的巨大灾厄。
    在各个交通线路恢复之后,队长并没有立刻回来。他先到重庆和担任志愿者的女友会合,两人一起留在重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宋丰丰问队长是否还需要什么,队长说什么都有,不用寄。他的家里人几乎每天都要电话过去骂他一顿,宋丰丰至少还会安慰他,队长感激坏了。
    “以后和喻冬张敬来成都玩呀。”队长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逛。我成都话学得不错哩。”
    宋丰丰挂了电话,扛着自行车走下路堤,和喻冬一起在海边歇脚。
    乌头山上的佛寺遥遥传来了钟声。庙里的祈福活动要持续一百天,每日早晚都有和尚诵经撞钟,钟声凝滞厚重,在远的地方听着,就像是沉沉的叹息。
    声音惊动了山林里的鸟群,细小的黑影不断从高高低低的林子里飞出。
    喻冬忽然想起,六月的那天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到佛寺里祈福的时候,学委和班长都用认真的口吻说,想当国防兵。和尚听到了他们的闲聊,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们每人一串小佛珠。张敬正儿八经地说“人民子弟兵不信这个”,老和尚点点头:不信也没关系,戴着吧,这是保平安的东西。
    宋丰丰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带回家的佛珠,喻冬的那串给了周兰,宋丰丰则把自己那串给了宋英雄。
    “为什么这么多人信佛呢?”
    “不知道。”喻冬把刚买的可乐递给他,然后摊开手,曲了曲手指。
    “什么?”宋丰丰一头雾水,“你也想跟队长通话?早说啊。”
    “情书。”喻冬又曲曲手指。
    宋丰丰:“……你真的想看?”
    喻冬:“在你藏起来之前,让我看看嘛。我以前的情书你也没有少看啊。”
    宋丰丰拿出了情书,在递给喻冬之前又缩了回来:“其实我没想过要保存。”
    喻冬:“?”
    “我是想让你来处理的。”宋丰丰很诚恳,“你怎么处理都行,总之别告诉我,也别去骚扰写信的人。”
    喻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宋丰丰。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宋丰丰抱着书包:“因为你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喻冬坐在干燥的岩石上,低头把跑过的寄居蟹踢得缩回了螺壳里,“好吃啊?无聊。”
    宋丰丰磨磨蹭蹭,把信件放在他手里:“好吧,给你。”
    喻冬:“不看了,拿回去。”
    宋丰丰还是往他手里塞:“看吧看吧,honey。”
    喻冬被他这个单词弄得笑了下,很快敛去笑容,一脸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很漂亮,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喻冬仔细地一行行看,牙齿互相碾,手指捏着信纸搓个不停。
    落款的名字挺好听,但他不认识。
    抬起头时宋丰丰也正瞅着他。喻冬不想承认自己嫉妒了,用笑来缓解心里的烦躁:“你有情书上写的这么好?”
    “不止不止。”宋丰丰摇头晃脑,“好太多了,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喻冬把信还给他,“你平时对我那么流氓。”
    宋丰丰厚脸皮地笑,摇摇头:“给你了,你处理吧。”
    喻冬以为他不明白。
    这样的信件是不能让别人处理的。他嫉妒且烦躁,可是他没资格去“处理”别人的一颗真心。这是写信人和宋丰丰之间的事情,即便他喻冬身份再怎么特别,也不能去碰。
    他将信件塞回宋丰丰手里。
    宋丰丰走过来和他坐到一起,喻冬拿过他喝了一半的可乐灌了两口。
    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宋丰丰嘿嘿笑着,将信纸放在一边,然后把信封拆了。
    “喻冬,你给我写呗?”宋丰丰说,“这不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我希望我的第一封是你给我的。”
    喻冬:“我……我不懂写。”
    “我本来就想让你处理的。当时张敬还在,我不好讲。”宋丰丰说,“不过算了,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
    宋丰丰用信纸和拆开的信封折了两只小纸船。他绕了个弯,走到海堤上,把纸船放入大海。
    海水一浪一浪地涌动,两只纸船在水面上起伏,随着退潮的海浪渐渐去远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小船的踪迹他才转回来。喻冬也走上了海堤,远远看着他。
    海堤上没有人,宋丰丰朝着喻冬走过去,带着笑和一身金色的阳光。
    “我等你的情书了。”宋丰丰把手搭在他肩上,带着他往回走,“不少于800字,角度自选,文体不限,要求中心思想突出,紧扣话题,详略得当,饱满有力,符合马克思主义和三个代……”
    喻冬跳起来反手揽着他肩颈,大笑着压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发梦吧!”
    宋丰丰的18岁生日花了不少钱。宋英雄和女友带着他去吃了一顿特别贵的海鲜自助,能俯瞰全城景色的那种。
    等吃完了,宋英雄又给他开了个包厢,让他找朋友过来一起玩。宋丰丰叫了一堆人,喻冬到的时候被包厢里吼歌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张敬唱歌高音上不去,一首《乱世巨星》唱到后面有些后继无力。
    喻冬想起了郑随波。征得宋丰丰同意之后,他给郑随波发信息问他出不出来玩。郑随波苦哈哈地告诉他,这个暑假特别忙,他已经进入美术高考的考前培训,没办法脱身。吴曈有空就跑家里来监督他,顺便给他补补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弱项。
    喻冬很怀疑吴曈跟郑随波凑在一起,是否真的只是单纯补课。
    他想,毕竟自己和宋丰丰定力很足,所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是突然想到宋丰丰之前叨叨的一堆“成年啦十八啦可以做比摸摸再进一步的事情啦”,热气霎时间就涌到了脸上。
    借口说包厢里太热,喻冬钻了出去。
    在走廊上透气片刻,宋丰丰也跑了出来。
    他今天收了不少礼物,球队队员们送了他一只球,学委送了一副太阳眼镜,张敬给的是一张500块的书店图书卡,宋丰丰怀疑这是他参加竞赛获得的奖品,揪着他质问了半天。
    “能买游戏的!”张敬大声辩解,“你不知道那个书店收银台旁边多了一个游戏专柜吗!”
    宋丰丰把卡塞到了喻冬口袋里:“给你买游戏。”
    喻冬心想我买的游戏,不也都是你在玩?
    两人站的这个位置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经过。借着绿叶植物的掩映,宋丰丰和他接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喻冬脑子里乱糟糟的,指尖都萦绕着热度。他们都是大人了。他心想,都是大人了,是可以为自己行为完全负责任的大人了。
    “你送我什么礼物?”宋丰丰问。
    “一套电脑专用的音响。”喻冬在出门之前送到了宋丰丰家里。宋英雄不在,他悄悄从窗下的小洞里拉出备用钥匙,将礼物拿到宋丰丰房间,还帮他装好了。
    宋丰丰有些失望:“音响啊?”
    “质量和效果都很好。”喻冬说,“方便你看小电影,更有临场感。”
    宋丰丰嘿地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的手搭在喻冬肩上,“我邀请你和我一起看小电影行吗?”
    “滚。”喻冬言简意赅,“我们的欣赏品味不一样。”
    他抖动肩膀想把宋丰丰甩下去,宋丰丰死死扒着他肩膀。
    “喻老师连品味都已经形成了?你看过很多?”他目光炯炯,“看来是很有研究了。”
    喻冬的脸早就红了:“别说这个行不行?”
    “不行。”宋丰丰几乎要贴着他耳朵了,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气,“你脸红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行了黑丰,别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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