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陆慎云不信他,他又补了句,“你也知道的,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我这方面感觉特别敏锐。一看一个准,错不了。”
    陆慎云眉头微蹙,“你是说,在那客栈门前你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她身边的小太监。那宋阁老呢?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他?”
    北镇抚司堂内,透着一股肃冷的气息。黄瑜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是火上熬着的药,煎着的是人的心。
    “看见了。”黄瑜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起初那会,我确实是只看见两个人,就是贵妃和小太监。这两人大半夜出宫,到了一家客栈,我好奇啊,就在外面找了处避雨的地方,猫了一会儿。约摸有半个时辰吧,就有人打客栈出来了。你们知道是谁?”
    陆慎云不说话,余光往青辰的方向顺过去,又收了回来。
    而青辰的心已是凉了半截,另外的半截还在苟延残喘。
    “就是宋越!这回我可是看清楚了。天天能在朝里见的人,我总不会认错的。”黄瑜道,“他打客栈出来就上了马车走了。不一会儿,郑贵妃也就出来了。”
    “就这样?”陆慎云问。
    “啊!就这样。这样还不够?”
    “不过是同到了一间客栈,倒也不能说他们二人见过面。”陆慎云道,“此事你大惊小怪了。”
    这番话,陆慎云其实说给青辰听的。
    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监视过这么多的王公贵族,若说昨晚的事是巧合,他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
    青辰何尝听不出,这话里面有安慰之意,可又忍不住侥幸地想,也许真的是巧合呢。
    “不不不。”黄瑜摆了摆手,“我确定这两人见过。宋越出来的时候,手里打的那把伞,是贵妃娘娘的。”
    轰……
    青辰只觉得,在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芭蕉叶在风雨中乱舞,门缝、窗缝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潮意,让人有一种粘稠的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脑海里种种思绪纠缠。
    皆是关于宋越。
    白天的时候,尚可用忙碌的政务麻痹自己,到了夜里,回忆便悉数汹涌袭来,怎么也抵挡不住。她提了刀拿了盾,面前,却没有敌人。
    一夜说不上来的难眠,原来竟是因为,他在客栈里夜会了贵妃。
    黄瑜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要我说,宋阁老年逾三十不娶,该不会就是因为郑贵妃……”
    尾字还未落定,便被陆慎云喝住了,“胡说八道什么!便是见过面,那也不必就是你想的那般龌龊。不是还有个小太监么……”
    黄瑜讪讪,小声道:“自然是得有人在外面守着……”
    陆慎云忙阻止道:“别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嘴上虽是被拦着了,可青辰的心思却早已不受控制。
    前朝有一段传闻,是关于李贵妃和张首辅,相传两人暗生情愫,彼此心有所属……在这重重宫墙围着的紫禁城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双双犯禁……
    一个念头在青辰心中晃过,他疏远自己,赶她去云南,莫不就是因为郑贵妃。
    郑贵妃生得国色天香,千娇百媚,跟自己这个不男不女比起来,那真是云泥之别。宋越再是清心寡欲,到底也是个寻常男子,有七情六欲。他喜欢上郑贵妃,一点也不奇怪。
    可那到底是郑贵妃啊,她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大明朝后宫的第一人……要是皇上知道了,他怎么办?
    青辰不敢想,只觉得喉咙好像哽着,心里却不停泛着酸,说不出的难受。
    陆慎云见状,为她添了点热茶,“喝点水。”
    他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尤其还有别人在,知道她难受却束手无策,于是心里也难受了。
    “谢谢。”青辰有些麻木地道了声,然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幸好是锦衣卫,幸好是陆慎云和黄瑜,幸好这两人不是徐党,也不是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如果是被那些人看见了,她不敢想象后果……
    “二位大人,”青辰有些艰难地开口,“老师他不是那种人。此事可否……”
    “你放心吧。”陆慎云道,“此事并无凭据,也许是黄大人昨夜眼花,看错了。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黄瑜看了看陆慎云,又看了看青辰,他自然知道陆慎云做什么都是为了沈青辰,作为兄弟,他自然会帮他。
    “对,对,沈大人。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你放心。”
    “谢谢。”青辰点了点头,将带来的银子搁到桌上,对陆慎云道,“我……来还你宅子的银子。你收下,我就先走了。”
    陆慎云沉默地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追。
    他明白,她现在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而他自己,也需要。
    是夜,青辰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做了很多假设。
    作为大明朝绝顶聪明的第一才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跟郑贵妃在一起是自断前程。他那么爱百姓,那么为社稷着想,怎么可能会被儿女私情所耽误……
    可黄瑜看到的的确如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深夜在客栈私会。莫不是他所有的聪明在郑贵妃面前都已化为乌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明知道没有退路也要飞蛾扑火,不死不休……假若真的如此,那他对郑贵妃的感情,该是多么多么的深。
    或者说,这便是情不自禁……是爱极了,爱惨了……
    想到这里,青辰只觉得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
    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她在书本上认识了他,几年间疯狂地寻找关于他的史料,到穿越后,做了他的学生,与他相识、相知,再到相恋。如此幸运,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活在梦里……
    然而今时今日,梦终于要醒了。
    那个金銮殿上清举的才子,内阁最年轻有为的阁老,翰林院讲台上充满魅力的老师,喜欢的人是郑贵妃。
    黑夜中,青辰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泪,她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师……”
    天亮了。
    胡思乱想了一夜后,青辰起身洗漱,换上了官袍。
    总归,她还是要回到白天,回到属于她的正常的生活。
    到了下午,司务来请她,说是内阁那边召集六部开会。户部尚书今日不在朝中,她照例代替他去了。
    到了内阁,只见宋越坐在上首的位置,其他两个阁老依次排座,首辅徐延不在。六部之中,只她到的最早,便跟阁老们一一见了礼,找到户部的位置坐下。
    宋越在忙着写什么,听到她的见礼之声,只“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人到齐后,他先大致讲了一下今日要议之事,“今日召各位来,是要听一下各部近期的新政执行情况,内阁好制定下一步的方略。兵部的马政,吏部的京察……最后是,户部的粮政……”
    说到这里,他往户部的位置上看了一眼,青辰霎时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微微低下头。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仍旧是那副淡泊从容,清贵端凝的样子,好像还并不知道前夜的行踪已泄露。
    等青辰将指导各省提高粮食亩产的具体情况汇报完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也到了散值的点。
    今日的天空有些阴沉,看样子是又快要下雨了。
    青辰才出了内阁值房,便被刑部侍郎拉着说了会话。她与他站着说了一会儿,便见宋越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他们两人在说话,只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就径直走了。背影高挑而清肃,就是显得有些冷漠。
    刑部侍郎谈兴颇高,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青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由有些焦急,忍不住告辞道:“抱歉周大人,我这厢还有些急事要办,要不明日我再到刑部找大人吧。”
    说罢,她便提了袍子,加快脚步去追宋越。
    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好像有很多话,今日非说不可。尤其,想与他单独见个面。
    乌云在天边翻滚,远处响了声闷雷。
    青辰出宫门的时候,雨滴恰好落了下来。
    宋越正揭了车帘,欲上马车。她站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宋阁老。”
    他听到声音,停住了动作,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是你叫我?”
    青辰点了点头,以衣袖遮着头小跑到他身边,“能上老师的马车吗?”
    雨声在耳边簌簌,宋越很快点了下头,“上来吧。”
    上了车后,青辰以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擦完后,她忽然想到,两年前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他的马车里,他曾把胳膊举到她面前,让她用他的袖子擦脸。
    然而今时今日,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有事吗?”宋越侧过头问,“方才所议之事,你可是有其他看法?”
    青辰摇了摇头,“不是……”
    “若有异议,大可以说出来,无妨。”
    “我找老师,不是公事……”
    他的眼梢微微一抬,然后定定地看着她,“说吧。”
    “……”她试着张了一下嘴,却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嘴唇翕张了两下,又沉默了。
    宋越也没有再问,只静静坐着,等着她开口。
    马车就这么驶了一段,这一段,只有雨声。
    雨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地到在车顶上,车轱辘碾过水坑,溅起很高的水花。
    街道上黑沉沉的,没有行人的踪影。
    与他并肩坐在马车里,青辰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郑贵妃,以及他与郑贵妃对影成双的画面。
    恍惚中,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女人的香气,轻飘飘,朦朦胧胧的。飘忽得让她不敢确定,她到底闻到了没有。
    青辰想,郑贵妃是不是也坐过他的马车,就像她现在一样。
    又不一样。
    她怎么了?忽然间,青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怎么好像是个来捉奸的人。然而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后来,青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又下雨了。前天夜里,也下雨了吧。”
    静默片刻后,宋越只“嗯”了一声。
    “老师这两天,睡得好吗?”
    他很平和地答:“跟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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